东上千帆 下————黯月星辰

　　除了山口杏子，剩下另一位是她的助手，还有一位笔录和一位翻译，只除了姚莞身侧空出的那个位置。

　　不知为何，隐隐又开始了那种不舒服的预感。

　　容不得多想，众人落座，会议开始。

　　日本人特有的谦恭社交方式即便在谈判桌上也同样适用，从礼仪性的相互问候开始，不知不觉地已被带入到有关业务的具体事宜上，万东感觉这个叫山口杏子的女人绝对是狠角色一名，尽管言谈间她的口气谦虚又文雅，但她所表达的意思却毫不拐弯抹角，几乎是一针见血的直指问题核心，犀利而尖锐，完全不给对手半点弹性空间，堪称杀伤力十足，实在低估了她。而且和姚莞之间，似乎还有著什麽微妙的气氛在流转。

　　战场上的厮杀也不过如此，短短不到十五分锺，双方在淡淡微笑的表情下，其实已经在各不相让的开始口诛笔伐。

　　很显然，日方认为之前的合约存在不公平性，金天方面充分利用了NTV的资源，却在有关收益分配方面处理欠妥，令NTV蒙受损失，因此在本次新的合约中，希望就此具体细节做修订。

　　而颜千帆则表示，日方不该以日本市场的标准来衡量金天，同时日方只看到有关物质方面的死数据，却忽略了双方互动中为NTV带来的潜在价值，包括市场扩展效应与品牌知名度推广，这些都是不仅仅靠金钱就可估算的。

　　应山口杏子要求，万东通过调查评估数据向日方做具体说明，各项精准细致的数据与可靠的数据来源，令日方专心的听其讲解，因为之前万东曾在证券公司就职，很多常人难以考量的的资料，他都已经在短短两日内收集齐全，因此准备的市场分析报告即便是颜千帆也有些跟不上他的讲解速度。

　　幻灯机明灭不定，万东看不清在做众人的表情，但从气氛起来，显然自己准备的报告还是具有十分可观的说服性，从头到尾都无人提出置疑。进行到一半时，有人从门口进来，静静地坐在了姚莞身侧的位置，万东也没怎麽在意，他知道那是NTV方便的高层代表，结城秋。

　　然而当灯光亮起那一刻，万东再次震惊的对上那天惊鸿一瞥的熟悉目光。

　　“十分精彩的演说。”那人微笑著鼓掌，却叫万东愣在了当场。

　　东上千帆-39

　　“你今天的表现堪称完美！”姚莞将牛柳送入口中，一边满脸赞赏看著对面的万东，“看来千帆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你那一番分析完全压平了对方的首轮气焰，这对之後的谈判进程极有助益，干得好！”

　　万东打起精神笑笑道，“多谢副总夸赞，您言过其实了……”

　　“不必谦虚，你的能力我都看在眼里！好好干，说不定几年後千帆的这个位置就是你的！”

　　“副总……”

　　姚莞不容置疑地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而面对颜千帆：“千帆啊，万东他是不是这个月转正？”

　　“是。”

　　“好，到时他的薪水直接加二级，他的考核由你来直接受理！既然是人才就要好好培养啊！”

　　“知道了。”

　　颜千帆变幻莫测的脾性在姚莞面前总是收敛得一干二净，像个忠君侍主的贤臣，每每这时，万东总会莫名地觉得心中不爽，忍不住出口调侃他几句，然而此时却只是心不在焉的搅著盘中食物，不知在思索些什麽，根本就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

　　颜千帆瞟了一眼，自然不可能对他的反常视而不见，只是也懒得开口问什麽，只当他是因为会议的关系而变得精神高度紧张。

　　进餐途中，万东难得保持沈默，只有姚莞兴致高涨的说个不停，直到接到一个电话，才脸色骤变的皱起眉头。

　　颜千帆面色凝重的跟著放下餐具，“怎麽了？”

　　姚莞摇头，“没什麽，一点小麻烦需要我去处理而已，你们先吃。”

　　“我送你。”颜千帆起身，脸上的表情不容置疑。

　　姚莞犹豫了片刻，而後点头，“也好。”

　　接著又转身对万东道：“你还需要什麽就自己点吧，回头账单记在我名下就好。”

　　“好的，你们有事就先去忙吧。”

　　微笑看著两人走远，万东的面色才逐渐转变为复杂。

　　或许之前是他太敏感，但现在……，只要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颜千帆对於姚莞的遵从与纵容，他不认为这仅仅是出於一名下属对上司的敬仰，或许他们之间有著什麽他所不了解的纠葛。

　　他怀疑，真正隔在他与颜千帆之间的对手并不是什麽林雨、山口杏子之类，而是──

　　可是那怎麽可能呢，颜千帆自己都说过，他除了多年前那个念念不忘的「同学」之外，并没有什麽值得分心的人。

　　除非，那个人就是──

　　“请问，我可以坐这里吗？”

　　温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一张俊美的脸庞出现在眼前，万东愕然的抬头，居然是那个困扰了自己一早上的家夥，NTV的官方代表、结城秋。

　　“啊，结城先生，当然可以，请坐……”

　　第三次，面对这人而差点说不出话来。

　　为何这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结城先生用过午饭了吗？要不要点些什麽？”

　　低头去拿桌上的菜单，借以掩饰眸中的异样，万东承认心中正破涛汹涌。

　　只是相貌相似而已，绝对不是那个人，毕竟连国籍和名字都不一样不是吗，该死的！不要再自寻烦恼了！

　　结城优点头接过菜单，目光却锁定在万东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微妙含意。

　　“之前是姚副总和颜经理在这边吗？”

　　“咦，你怎麽知道？”

　　“呵呵，因为还有两份没收走的餐具啊，我之前有看到你们一块下楼。”

　　伸手示意服务员重新换上餐点，结城优深邃的眼神令女服务员有些手忙脚乱。

　　“请给我一份日式鳗鱼，一份水果沙拉，谢谢。”

　　优雅的十指交叉，将下颌置於手背之上，结城秋看著万东盘里吃了一半的黑椒牛排，莫名扯开笑容。

　　“还是这麽喜欢重口味的食物呢，记得你说过打死也不再碰这种半生不熟的东西，没想到人果然还是会变的……”

　　！！！

　　难以置信的惊然抬头，看著对方似笑非笑的表情，万东头一次知道什麽叫五雷轰顶。

　　“那麽惊讶做什麽，可别说你之前都没认出我来。”

　　“…………”

　　不是没认出，而是一直觉得不可能，但是很显然，事实证明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逃避想法。

　　“真的是你……”

　　“是我。”结城秋又笑，却带上了些许苦涩，“这些年还好吗？”

　　“…………”

　　“看起来应该是不错吧，之前一直想和你谈谈，可惜那个颜经理一直在你身边……。感觉你还是那样，好象什麽烦恼都困扰不了你的样子，而且变得更加自信和强悍了呢。”

　　“…………”

　　见万东不回应，结城秋也不在意，刚好服务员端菜上来，两人之间只剩下窒息般的沈默。

　　“你……这些年一直一个人吗？”

　　比前眼前的精美佳肴，结城秋更关注的是对面的人，也明白自己的出现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震动，这是否证明在对方心底，自己仍占据著一个特殊的地位……

　　“其实，这次的谈判本用不著我亲自过来的，只是……”

　　含蓄的打住话尾，结城秋相信对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然而抿紧双唇的万东显然还沈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留意到他意有所指的话。

　　午休时间，来用餐的客人逐渐增多，周围此起彼落的低声交谈将万东从沈淀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再次看向那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虽然比许多年前成熟了许多，可是怎麽能会认错呢，分明就真的是「他」……

　　“……你的名字是怎麽回事。”

　　当时的他，连名字也是假的？

　　结城秋微微一愣，随即恍然。

　　“你反过来念就知道了。”

　　反过来？

　　秋城结？……邱…丞…杰……？

　　原来……

　　“我是日本人，抱歉当时……我用的是中文名，不过那个名字并不是假的，很多场合下我仍在使用那个名字。”仿佛为了证明什麽，结城秋原本淡然的语气变得有少许急促。

　　“是吗。”奇怪的是，万东却没有丝毫介怀，大概一切早就无所谓了吧。

　　其实真的也无所谓了，早就过去的事，别说一个名字，就算是他这个人又怎样呢？除了一段不大愉快的回忆之外，好像也没有什麽。

　　“我记得你说你是福建人。”所以喜欢吃鱼，现在想来却有些讽刺。

　　“抱歉……”

　　垂下目光，结城秋俊美的面容上闪现一丝黯然。

　　“当时我……”

　　“不用解释，没什麽好道歉的，都几百年前的事了，还在乎那些无聊的事干什麽。”故作潇洒的耸肩，想令自己看起来坦然，心底却清楚对於往事，多少还是有些耿耿於怀。

　　而结城秋闻言不甘的瞥眉，“我不觉得那是无聊的事，而且我在乎！”

　　万东一怔，难以置信的看著他。

　　“你在开玩笑？”

　　“我──”

　　“在你一声不吭如闪电般消失，仅留下一张字条，嫌我一文不名而与我分道扬镳多年之後，你现在却告诉我你在乎？”

　　东上千帆-40

　　万东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淡漠的人，而他也学不来所谓云淡风清那一套。过往曾经留在心底的伤痛，经过岁月的沈淀并非尘封，而是化成了不愿触及的愤怒与无奈蛰伏在心底，若非那个人的出现，他真不愿再次回想起来。

　　或许，冥冥中万事皆有一个因果，即便是在很多年前，就已隐隐埋下了与今日的羁绊。

　　对於一颗迷失已久的心来说，时间已经太久，那时的他，不过是个懵懂无知的莘莘学子，从内陆遥远的县城中学以极为优异的成绩考入东正大学後，步入了沿海发达城市五光十色的精彩世界。

　　新鲜的事物，广阔的视野，令他如饥似渴的消化吸收著所接触到的一切，天生不甘落後的他冲劲十足，即便是任何一个小细节也不愿落於人後，而他的努力也没有白费，很快他就成为同届学生中最为耀眼的所在。

　　成绩拔尖、外形俊朗、擅长各种运动、乐於助人又容易相处，诸多光环加诸一身，让他很快博得师长的认可、同学的喜爱、以及──异性的青睐。

　　然而，这些他都不在乎。在心底他有个无法向外人诉说的秘密，那就是有关他交往的对象，他挚爱的恋人──其实是个男生，而且是学校里出名的贵公子，邱丞杰。

　　关於邱丞杰，即便身为恋人，万东对他的身世却毫不了解，只除了有次忍不住追问，他无可奈何的回答自己来自福建之後，再没提过其他。

　　他甚至都没听过他讲闽南话，为何不肯让自己了解更多？要说不在意是骗人的，但也许他有他的难处，既然他不愿谈起，万东也不想刨根究底。

　　那段时光，不能否认曾是他认为最幸福的岁月，俊美如天使般的情人是他心底骄傲，也发过誓要呵护他一辈子，给他任何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分享生命中乐与愁，今生今世永不放开彼此的手。

　　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不过如此，他曾以为这就是情定三生，从此厮守，却不知道挚爱的情人在温柔表象之下，掩藏的却是冷漠决绝的思考。

　　就在恋人早他一年毕业的典礼上，他收到了平生最出人意料的礼物，一叠厚得让人数不过来的红色大钞，外加一份寥寥数字的分手信。

　　「感谢有你陪伴的一段快乐旅程，我们有过许多共同话题，却显然没有共度一生的可能。你我最终奔向的终点在不同世界，光是身世的差别就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原谅我的现实，只是我们真的不适合，就此道别，祝安、勿念。」

　　双手颤抖，翻来覆去将一页潦草的便签仔细搜寻，无法置信的企图在上面发现更多蛛丝马迹，以证明这不过是个荒诞的梦境或是顽皮的玩笑。

　　直到整整五日後有同学寻到他的住处，将因脱水过度而陷入昏迷的他送到医院，自病床上睁开眼的那一刻，他才真正醒悟，对方早已离去，不知去向何方，而他是被留下的那一个。

　　剩下的最後一个学年，万东彻底让认识他的人大跌眼镜。

　　短暂的低谷过後，他性格大变，变得玩世不恭，以前常看到的灿烂笑容也染上了讽刺的意味，原本自愿留校任教的志愿也被他撤回，然後在毕业前的几个月进入一家外企工作，从此脱离了那些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们的视野……

　　後话已不必多说。

　　万东承认，自己是个太过死心眼的人，一次真心付出的落空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尤其对於所谓的有钱人，都会莫名产生抵触情绪。

　　逃避多年，他试图去忘记，也花了许多年才让自己挥别旧事，游戏人间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方法，而以他的条件也如鱼得水，几乎成为生活的固有模式，直到遇到颜千帆，这个太过奇特的男子，再度深刻的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对於颜千帆，可以算是一次自我突破的尝试，他决定放手一搏，却没料到就在他对这段感情也有些忐忑的时候，邱丞杰会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

　　*

　　“怎麽了？”

　　经理办公室里，颜千帆疑惑的看著作报告到一半忽然停下的万东，不明所以的皱眉。

　　“抱歉……，我有点累了，改天汇报可以吗？”

　　捏了捏鼻梁，万东苦涩的叹气。

　　他也不想这样做事半途而废，而是毫无预兆涌上心底的疲惫感令他再无心思再看那数据密布的报表。

　　他真的不愿在他面前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可偏偏越是在他面前，他越发觉得没法掩饰自我。

　　颜千帆不语，沈默了一会，然後点头。

　　“算了，就这样吧，你做事我放心。这几天的会议辛苦你了，再坚持一下，还有剩下三场，事後我会好好犒劳你。”

　　万东笑笑，总算他还有点良心。

　　起身慢步走到宽大的办工作前，若有所思的碰触著花瓶里娇豔的玫瑰，尽管只有一朵，和整间严谨的办公室却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在自己看来却十分欣慰。

　　“你最近都没有把它给扔掉了呢，这是否代表你已经准备接受我了？”

　　颜千帆一怔，匪夷所思的扫了他一眼。

　　“上班时间──”

　　“上班时间不要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题对吧？”司空见惯的抢白，万东早就知道他的下一句台词是什麽，真是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