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无痕（下）————漓江晨雨

　　如今，血海家仇得洗！无痕曾许下过心愿，待此夙愿得偿，他会用此生时日诵经念佛，以洗刷此生所犯杀孽！今日，他可以兑现此言了！

　　“大师慈悲！无痕自知此生杀孽太重。俗世红尘对弟子而言，是一处刻满血腥与杀戮的人间地狱！望大师莫弃弟子所犯之罪孽，弟子愿洗剑削发，此生诵经向佛，以赎平生之错！”无痕俯首悲声道。此刻在无痕内心，惟独对东方慕与南宫怜心存亏欠。是他失信与他们了。他不能与他二人一同笑聚山林，隐居于世。他害怕见东方慕与南宫怜二人双栖双宿！他更怕见二人恩爱幸福的情形！那样他会更加孤寂与空洞！他宁愿守着木鱼佛经，为他们而祈福诵经，愿他们此生幸福无灾！

　　“阿弥佗佛！善哉！善哉！人世一生，生老病亡。不过苦海一粟！放下屠刀，亦可立地成佛！蓝施主亦我佛渊源非浅，实乃造化！蓝施主既已绝念红尘，老衲便遂你入我佛门。”弘悲大师朗声高语道。一旁三位高僧听闻，均稽首默念着佛语。

　　弘悲大师接过戒律僧人递上的法器，以圣水雨露洒去无痕一身风尘，由弘慈大师亲手持剃刀，为无痕剃度。

　　无痕双掌合十，遥望头顶上方金身佛尊，无痕缓缓将双眸闭上。心口万般滋味涌动着，脑海中煞时翻滚出回忆一幕幕。有悲伤！有欢喜！有绝望！有愤怒！而这一切将随风而逝！从今往后，他的生命中惟有青灯禅珠，就让过往的一切埋葬在流逝是岁月里。直至廖无痕迹！

　　“嘭！”一声剧响，将正欲替无痕削发的弘慈大师一惊。大殿内诵经众僧亦同时被这突来的震响惊得一时语顿！一旁三大高僧中的弘心大师快若疾风地掠身穿出大殿，一个翻身已跃至大殿外的旷场中！身行匍定，便惊见少林寺是山门被一股猛力震碎！从山门外快若疾电般驰进一人，白如皑雪的衣袍破空袭卷狂拂而来，几个起落竟已闪过重重门庭，逼至正殿！

　　“‘幽雪城主’楚洛南！”弘心大师被一阵劲风拂得须眉齐扬！迎着割面的寒风，弘心大师洪嗓震出一声低喝道！

　　“楚某今日前来贵寺，只想带回楚某的东西！”一袭皑白的雪袍逆风拂摆，冷竣邪魅的玉容如寒风般冰冷。那震慑心魄的磁声如冰壑历风，冷得不带一丝温度！“阿弥佗佛！佛门净地，岂能容尔等左邪之力猖獗？当日在‘玉龙雪山’中未能将你擒下，不想今日你自投法网！”弘心大师佛衫一展，自大殿后方顿时跃腾出数十道身影，将整个旷场围了个双层！只见武僧手中紧握降龙藤棍，个个身资矫健如虎，神情严阵以待，蓄势待发！

　　“先破我少林‘罗汉阵’罢！”只闻弘心大师身行凌空一弹，已抽身跃出旷场中央。旷场四周的众武僧同时有如惊涛翻涌般穿梭移步，气势如虹的阵法骤然将场中雪影袭入其中！

　　第七十二章

　　眼见周遭人棍齐舞，楚洛南墨眸冷敛。雪袖中一双长臂已暗自蓄满劲道，冷傲高硕的躯体卓然挺立，周身笼罩在袭人的寒风中！

　　“罗汉伏虎！”一声洪亮的低喝声中，迎面骤然腾起数道武僧，手中藤棍有如一堵棍墙劈头抡砸而来！藤棍劲猛卷声，场中雪袍倏地一晃，轻盈地闪过攻势。一排棍墙直将场中石砖砸得碎块四溅！

　　“罗汉挑山！”又一声洪喝声，喝声刚落，阵中人流跃起数道身形，自两侧直刺袭来！藤棍竟犹如利矛般破空突挑，根根棍棒凌厉胜刃！

　　“罗汉逐浪”！“罗汉降龙”！“罗汉腾江”！“罗汉布雨”！一声声低喝愈加急促，棍阵之中变化更是瞬息万千！一根根藤棍有如一条条翻腾蛟龙！将场中雪影缠在其中。

　　楚洛南脚踏七星罡步，气息悠匀自若，在棍阵中游刃有余。阵外弘心大师一见‘罗汉阵’竟无法真正困住楚洛南，不由尊容一震！取过座下武僧递上的禅杖，趁楚洛南闪身避阵之际，掠身疾驰而至。手中禅杖同时破空突探，正撞至楚洛南腰肋处！

　　“唔！”楚洛南吃痛闷哼一声，这一杖正击在腰肋软处，顿时将楚洛南震得五脏翻腾！楚洛南奋力压下口中的腥热，墨眸在刹那间浮现出冷历的杀气！周身散发着浓烈的冷煞！

　　“罗汉度生！”那声低喝声中，又一道棍墙横扫而来！楚洛南迎着阵阵劲风，竟不避闪！只见双臂赫然一抖，竟将袭来的藤棍尽数吸住！同时一道猛力迅快地撞了回去，持棍的武僧顿时被震得喷血倒地！

　　“魔头受杖！”见座下得意弟子受此重创，弘心大师不由怒容绽愤！佛袍狂拂跃起，手中禅杖有如泰山压顶之势，直砸向场中雪影！

　　“四大高僧也不过浪得虚名！”楚洛南俊魅的唇际扯了抹冷笑，墨眸含刃地直视扑过来的弘心大师。眼见禅杖已逼近身际，惊见两道雪袖轻舞，一双赤掌竟将重达百斤的钢杖接入掌中！弘心大师只见眼前雪袖一拂，手中顿觉胀痛难耐，松手之际，一根禅杖已落入对方手中！

　　还不待弘心大师醒过神，禅杖已呼啸抡至，将惊愣中的弘心大师震出数丈之外！

　　“扑！”弘心大师躯体直砸至大殿门前，一道身影更快地将弘心大师接住，弘心大师喷出一口鲜血方才稳住身形。

　　“阿弥佗佛！”弘心大师身后走出一道佛袍，此人正是少林方丈，弘慈大师。弘慈大师上前稽首默念一声佛号，沉声道：“佛门乃清净之地，施主何故来我少林寻衅？苦海茫茫，望施主切莫再生罪孽！”

　　“哼！弘慈大师何不说你少林徒有泰斗虚名，妄自为得道高僧，却也不过是些道貌岸然之辈！”楚洛南森冷地历声讥笑道。

　　“你！”被震伤的弘心大师见楚洛南言中讥讽直指于他，紧不住怒火攻心！正待发作，突见楚洛南手中禅杖霍然一抖，竟稳稳插入石砖之中。禅杖之上耳环当啷声响，震慑耳膜！

　　“阿弥佗佛！”弘慈大师与身后余众顿下在面容中闪过一丝惊诧，楚洛南之造诣乃平生罕见！如此劲敌更可谓百年难逢！弘慈大师隐下神色，凝声道：“施主意欲何为？”

　　“楚某此来并非为衅事而来，楚某只想寻回心爱人！就算粉身碎骨，毁去你少林千年基业，楚某也势在必行！”冷历的话语将在场众僧惊得心神俱寒！弘心大师身后走出另一黄袍老僧，此人却是弘悲大师。只见弘悲大师双掌合十，神色凝重道：“施主莫要在此妄出狂语，我少林千年清誉岂能为尔等所败？为护我少林千年基业，贫僧等即便舍身成仁也不可容忍，毁我少林清誉之事！”

　　“阿弥佗佛！善哉！善哉！”弘慈大师垂首默言着禅语，沉思片刻，方才长声叹道：“也罢！久闻‘幽雪城’历代城主身怀绝艺，乃集武林武学之大成！今日就让老衲等一睹楚城主盖世神功之风采！”

　　“楚某在此恭候了！”楚洛南漠冷冰语地轻哼出声，雪袍骤然一拂！一股劲风已轩然卷袭而，有如利刃割面般凌厉！少林四大高僧神色深敛地齐齐合掌稽首，却在乍然间双掌齐挥，掌中赫然已蓄满阵势，犹如四道疾风弹射上前！旷场上煞时身影交错，掌风骤拂！

　　大殿之中依旧跪于供坛前的无痕此刻神情木然呆滞，殿外众人言语已尽数传入耳畔。无痕万没料想到，楚洛南竟会跟至少林！无痕原本麻木的心，在那刹那间被触动了某一角的柔软，在隐隐作痛！他为何要追来此地？难道他是嫌他还不够狼狈痛苦么？难道他还嫌他所受的伤不够重么？为何他连他想斩断情欲的机会都不愿给？他已不知要逃到何处才能掐断与他的关联！

　　黯然地仰望着神坛之上，慈目祥容的金身巨佛，清泪悄然滑过。或许这便是世人所说的天意罢！今生的相遇，正是前世的约定！躲不开，逃不掉！

　　大殿外的旷场中，五道身形已站得风云黯色，地颤山摇！四大高僧已将毕生功力尽数挥出，佛家玄宗之力犹如正午烈日，刚烈灼炙！而楚洛南一身如化至臻的精妙玄功更如瀚海波澜，渊奥绝魅！一玄一绝！两股真气对撞出气浪滚滚，骤风四射！近百余招将过，场中五人竟丝毫分辨不出强弱！此时突见弘慈大师奋力击出一掌，将身形弹开数丈。余下三大高僧忙趁此时机抽身弹开，四大高僧心神默契地闪身列为一对，由弘慈大师镇列，将内力一节节送到为首的弘悲大师双掌中。待弘悲大师双掌红彤如焰之际，突见楚洛南双掌已蓄出一团气浪！并将地上枯叶沙石尽数吸人气浪之中，在弘悲大师推出双掌之际，楚洛南手中气浪同时猛力掷出！

　　“轰！”两股巨力轰然相撞！旷场中轰鸣震慑耳膜！漫天飞沙狂拂，打得旷场周遭众人面肌刺痛！而旷场之中五人均被巨力震得身形摇晃，楚洛南一个踉跄险些瘫倒在地，口中一股腥红压抑不住喷射而出！紧捂住热浪翻腾的胸口，楚洛南气息微喘地硬撑住身躯。少林玄宗内力果真名不虚传！这四大老僧加在一处少说也有近三百年的功力，看来是他低估对方了。

　　四大高僧定稳身形，各自调息着气息。若论内力，四大高僧合力定是胜过楚洛南一筹。弘心大师见楚洛南受创，顿下心中暗喜！对适才被辱一事早已耿耿于怀，见此时机，不由跃身疾扑而上，一掌猛力的拍向还未缓神的楚洛南！

　　“咚！”一身闷响！弘心大师一掌结实地拍下，却还未近到楚洛南身前，不知何时闪过来的一道身影，一掌正中此人背心上！

　　“扑！”那漫天喷洒的血雾涨红了所有人的视线！更将楚洛南整颗心震得粉碎！楚洛南惊惧地伸出抖颤的双臂，将那道如断了线的纸鸢般坠落的躯体紧紧搂进怀中。抬起发颤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怀中人儿满唇的血迹，口中双唇颤动半晌，才艰难干涩哽咽出声轻呼道：“痕儿！”

　　无痕悠悠睁开眼敛，将眼前那张心肠俱碎俊容尽纳眼帘。无痕牵强地扯了抹凄淡的笑意，后背火燎剧烈的疼痛令无痕紧不住血唇颤抖。咬着牙关压抑良久，方才弱声道：“我想躲到一个永远看不见你的地方，而你还是找来了。不知你我相遇是对还是错？我……我有些……累了”

　　虚脱的巨浪狂袭而来，将无痕的意识推入到无边无际的茫然之中！无痕只觉自己的眼皮愈加沉重，而眼中的俊容也愈加模糊不清！该是到了真正永别的时候了么？无痕双眸中滚动着热雾，此刻无痕恍然间竟有万般难以割舍！眼前这张俊容在此时突如一块烙铁，烫痛着冰冷的心！

　　原来自己还是如此在乎他！封闭心扉是为他！绝了情欲是为他！剃度出家是为他！受此一掌还是为他！曾几何时，说好不付真情的自己，竟将一颗真心倾注无余！

　　也罢！无痕决然地闭上眼敛，两行清泪沿颊滑流！问世间情为何物？唯使人生死相许！

　　第七十三章

　　“不！”楚洛南凄厉地嘶喉一声！颤抖的手掌慌乱地拍着怀中人儿的脸颊，惶恐！傈惧！涨满了整张俊容，悲戚的疾呼如同嚎哭般哀泣道：“痕儿！不可以睡！快醒腥！痕儿！你怎可如此对我？我不准你离开我！快醒来！”

　　那声声痛断心肠的悲嚎，听得在场之人无不为之神色黯然！众僧合掌默念着佛语，弘心大师神情迟滞地僵立在场中，怔怔地凝望着自己的手掌。此前的愤怒荡然无存！毕竟身为参悟佛法高僧，心中纵有百般怒气，当真见自己亲手伤于他人，恻隐之心油然而生。更有一抹懊悔浮现在弘心大师眼中！

　　无痕恍惚中被声声悲呼扯痛了胸口，抓住微弱的神智，艰难地支起沉重的眼帘。溃散的眸光中，那张原本俊魅冷竣的脸，此刻竟泪痕斑斑！眉宇间抹不散的悲痛是那般浓郁到揪人心痛！深邃的墨眸更是刻满惶恐的战悸！

　　他是在害怕他死么？他是在为他而悲伤么？无痕抬起虚弱的手掌，缓缓地抚上那几乎纠结在一团的眉峰。在这四眸凝望的刹那间，无痕的心竟涌动起无尽的悔恨！曾经幸福离自己如此之近，自己却懦弱地不敢触碰！一次次任其溜走，一次次擦肩而过！难道人世间美好之事，总要到近快失去之时，方才明白拥有的珍贵？

　　“南！”无痕终于无所禁忌地将压抑已久的称谓呼出。而躯体中逐渐流逝的气力，令无痕胸口的绝望也愈加强烈！唇际间绽放的那抹凄美笑容，令楚洛南痛到肛肠寸断！只听无痕微弱的气息几乎贴在他的耳际，弱声轻语道：“带我走，好吗？我想去看大漠，那里有我未能完成的责任……”

　　楚洛南泪如雨倾地将怀中柔躯搂得更紧！脸颊轻柔地摩擦着肩膀上的玉容，将唇贴着无痕的耳际间，眸光异常笃定坚决地轻语道：“好！我们一起去看大漠！只有你何我，我们再也不会让彼此分开！”

　　话毕，楚洛南将怀中柔软的躯体揽至胸前，挺拔的身躯傲然站起身，深邃的双眸在煞时间冷冽冰寒！将面前众僧侣扫视一周，冰冷似刃的森历惊得众僧神色一凛！

　　楚洛南转身的刹那，身后倏地涌出两列手持伏龙藤棍的武僧，将旷场再度合围起来，堵住了去路！

　　楚洛南脊背一僵，周身在瞬间爆裂出摄人的森冷煞气！只听身后弘慈大师出言道：“楚城主若要离去，老衲不敢阻拦！只是无痕公子已被我少林收为弟子，还请楚城主将无痕公子留下。无痕公子之伤我少林定会医治，如若楚城主挂念旧友，可择日来我少林探望。”

　　“我若不肯呢！”冷历的低喝震颤心魄！

　　“阿弥佗佛！那本寺唯有得罪了！”弘慈大师丝毫不留商议余地。话语刚落，周遭武僧手中伏龙藤棍霍然抖出阵势，刹时间空气中气息骤然凝固！可谓一触即发！

　　正在双发剑拔弩张，蓄势待发之际，突听远处飘逸来一阵悠悦雅韵的萧声！萧乐声声犹如山涧清溪，淡雅恬幽！时而又有如疾雨袭花，凄凄沥沥！直应得终人沉溺陶然，浑然忘我！

　　“不好！‘落花泣雨’！”众人还径自沉迷在这宛若天籁幽乐中之际，忽听弘慈大师乍然大呼一声，顿下将众人心神一震！弘慈大师身侧三大高僧听闻弘慈大师这声疾呼，不由神情骤然浮现一抹骇悸的惊颤！而此刻空中的煞煞萧声突地化成疾骤！忽急忽历！忽凄忽泣！如狂风惊谰！如山崩雪啸！直听得众人意念纷乱，心神俱裂！

　　“快封住经脉！意守丹田，静耳空念！”弘慈大师神色惊恐地疾声大呼！众僧听闻忙将手在中藤棍抱于胸前，双掌合十，闭目静息诵经。却见已有功力尚浅之僧开始意乱神迷，更有数人因被震伤心脉，口中溢出丝丝血迹！

　　“何方高人？请现尊身！”弘慈大师对空一语呼出，竟是少林上乘绝艺‘狮啸功’！洪如钟鸣的吼啸声沿空远扬，竟将漂浮与空中的肃煞萧声震弱了几分。不愧为少林四大高僧首座，如此一石二鸟之策着实凑效！

　　“我道少林高僧是何等四大皆空的得道高僧，原不过也如世人般虚伪！”利如寒刃的轻语一如萧声悠悠飘来，冷蔑的讥诮以‘千里传音’之力荡在半空！却在众人眨敛之间，一道身影已如鬼魅般疾晃而至！一袭素衫皎洁如月，外罩紫金琉绣绸袍，紫袍上祥云瑞腾，玉麒麟昂首轩宇！手持一支血红玉萧，那风采绝世的俊容竟与身侧的楚洛南如同一个模印！唇际那抹寒森诡魅的冷笑煞气轻逸！

　　“‘泣血萧’？”弘慈大师睹见来人手中所持之物，面色惊骇震慑地脱口失声大呼。身侧三大高僧闻言无不为之失色，眼瞳中除去震惊之外，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目光齐齐地射向对面来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