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角噙了一抹冷笑,缕衣把手一松,那把伞立刻在风雪中飘滚了开去,任凭暴雪满头满脸满身打着,缕衣走进了一片白茫茫的天幕中。
一骑飞驰,骏马蹄下碎雪凌空乱舞,直到停在了缕衣府门才止。
缕衣恰好也在这个时候到了家。
骏马上的太监高声喝道:“金缕衣接旨”,声音在风里远远传了开去,听起来有几分不真切。
缕衣跪在了满地莹白的雪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兵部侍郎金缕衣玩忽职守,致使军饷遭劫,着免去其侍郎头衔,归家自省,未接圣谕,不得离开半步!钦此!”
太监的声音在风雪的掩埋下愈加模糊,却恰恰是这个不甚清晰的声音,宛如一道惊雷,狠狠劈在缕衣身上。
缕衣一时懵了。
“金大人,还不速速接旨谢恩?”
缕衣没有反应。
“金大人!”太监的声音又拔高了几度。
“我要见皇上!”缕衣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劈手夺过太监手中的圣旨撕得粉碎,大声地咆哮着,抢了太监手中的骏马,不顾仪态的,发了疯一样冲出去。
宫门守卫持着长戈,笔直地立在宫城门下,黑色的衣衫在漫天白雪里显得异样肃穆。
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种肃穆,守卫愕然抬首,见远处一骑剽悍的黑马风驰电掣,直奔宫门而来,守卫大怒,喝止:“皇宫禁地,谁人如此放肆,还不下马?”
缕衣纵马急驰,仿若无闻,马踏疾风,转眼冲到近前。守卫架起长戈欲阻,缕衣发出一声怒斥,扬鞭卷上长戈,挥臂一摔,这一下力气竟是大得惊人,扔出两个守卫重重地撞上城墙。
宫门外的守卫又惊又怒,骤然围上来,只不肯放缕衣进去,架着长戈硬将他阻在外面。
缕衣红了眼,“呛”地又抽出剑来,宫门守卫却也训练有素,立刻调了人马围上来。
缕衣恨的牙都痒了,黑马去势不减,左鞭右剑,一阵拼杀,宫门守卫抵挡不住,竟让缕衣闯过宫门进去了。
“快拦住他!”
守卫们一声嘶喊,急着追过去,却不知为何,那骑迅捷的黑马在前面不远处生生刹止了。
缕衣的鞭子缠在了董笠的一只衣袖上,进退不得;而董笠的另一只手直直插进了黑马的前额。
骏马哀鸣一声,挣扎着倒在了地上,缕衣倏地跳下马背,剑尖直指董笠。
两人僵持着。
“董公公真是深藏不露。”
缕衣冷哼了一声,心下却暗暗吃惊,周鼎华手下果然能人辈出,他从来都没想过连他身边一个总管太监也身怀绝世武功。
“金大人,抗旨不遵、擅闯宫门,可都是死罪!”董笠不为所动,冷冷看着缕衣。
被董笠这一阻,缕衣满腔的怒火也渐渐平息下来,顿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为了今天的地位,他费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力气,骤然被周鼎华免掉了所有的官职,他怎能不惊怒交加?
暴躁气愤之下,他也顾不上考虑那么多,只想要见见周鼎华,向他问个明白。只是当头脑冷静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实在太过莽撞了,江琰的事,周鼎华已经抓了他一个天大的把柄,现在自己冒冒失失闯宫,岂不更是要落人口实。
何况这次,有这么多的侍卫目睹了他闯宫之过。
一念及此,缕衣指向董笠的剑尖稍稍向下沉了几分。
可是就这么回去,缕衣岂能甘心?
“我要见皇上!”
明白自己在这种形势下讨不了好,缕衣陡然撤了剑,任由大内侍卫将他层层包围,却不肯弃剑,仍旧横剑当胸,定定的看着董笠。
董笠面色一冷:“皇上吩咐过了,这几日他不会见你,令你好好闭门思过。”
缕衣心头的无名火登时又燃了起来,宝剑倏地一挑,再一次逼向了董笠:“我说了,我、要、见、皇、上!”
“哐啷!”包围缕衣的数十个大内侍卫也一齐拔剑,几十把明晃晃的剑尖纷纷抵住了缕衣的要害。
缕衣仿佛对加身的刀剑视而不见,只是朝前走着,周围的侍卫被他浑身的气势震慑住了,反而不断后退。
雪在这个时候又大了几分,雪花落在脸上,沁了心的冰凉。
缕衣眼中亦是一片冰冷,早已熟悉的巍峨宫城那一刻竟是如此遥远不可触摸。
可是,今天他非要见到周鼎华不可!
侍卫已经退无可退,只得将剑架到了缕衣的脖子上,冷淡地道:“大人止步。”
剑刃的寒光在缕衣的眸子里掠过,划破了黑暗的底色,雪水沿着眼角滑落。
他一手抓着自己的剑,另一只手抓住了一个侍卫的剑。
“金大人?”侍卫心惊,逼前一步。
缕衣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扭曲的笑容,残酷而冰冷。空着手握住剑刃,用力地卡了下去,“铛”地一声,生生地将那个侍卫的长剑折成两断。
满手都是血。
“谁还要挡我?”缕衣厉声喝问。
没有人应声,雪下得更大了。
“都给我住手!”
第84章
铺天盖地的乱雪中疾步走来一人,远远的呵斥便有一股令人心惊的威仪,正是太子周。
周围的人立即跪了下去。
周似乎没有注意到黑压压跪了一片的人,直冲着缕衣奔过来了,一把握住了缕衣的手,拉他起来:“太傅,快起来!”
“太子殿下,他已经不是您的太傅了。”董笠面无表情的跪着,冷冷警告着周。
周察觉到缕衣的身子在瞬间僵硬了,心头弥漫起一股火焰,俯下头去,恶狠狠的瞪着董笠。
“太子,”缕衣慢慢地说,“微臣想要面圣。”
周挑衅似的瞥了董笠一眼,威胁的意味相当明显,而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拉起缕衣的手往宫里走去,边走边吩咐董笠:“就在这跪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起来!”
董笠目送太子和缕衣的身影在风雪中渐行渐远,唇角挂了丝苦笑,这下怕是得罪太子了。
周一直握着缕衣的手,那双纤长却充满了力量的手,此时异常的冰凉。
周心一缩,停住了脚步,手却握的更紧了。
周站在缕衣面前,他的个子比缕衣矮些,仰望着缕衣的眼神却无比的认真:“缕衣,等会儿见到父皇,不论结果如何,都请你记住,你永远是儿的太傅!”
缕衣低下头,看着眼前真诚的眸子,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周也笑了起来,拉着缕衣径自往御书房走去,同时随手向虚空作了一个斩首的手势。
借助风雪藏匿了身形的暗卫无声无息的向宫门守卫扑去,骤起发难,手挥刀落,刹那,热血飞溅,覆盖了满地白雪。
刚才目睹了缕衣闯宫经过的一十八名侍卫,瞬间倒地毙命,却连半句哀号也不曾听见。
死亡来临的太快,他们的表情保持了原有的肃穆,沉默着倒在染了血的皑皑白雪中,看着自己的尸身被训练有素的暗卫悄悄掩埋。
而身为暗卫副统领的董笠,只是跪在雪里一言不发,自始至终。
缕衣是在御花园找到周鼎华的。
寂寞宫院,怅然锁住一地白雪。曾经郁郁葱葱的连理树憔悴的挺立在那里,见证过海誓山盟的叶子早已凋零,有风刮过,枯萎的树枝咿咿呀呀摇着,说不出的凄凉。
碎雪霏微,幽人立尽梧桐影。
周鼎华负手伫立在树下,仰面垂目,任由冰凉的雪落在脸上。华丽的龙袍被落落长风抛起了,无端有种哀伤的感觉。
周已经悄悄退下去了,缕衣远远站着,也没有上前,只是默默的凝望着树下挺拔的身影。
雪反射出的幽光映入了缕衣的眼眸,被一片黑暗的模糊淹没了,只留下痛苦,一点一点弥漫开来。
缕衣攥紧了拳头。
——缕儿,这是连理树,老宫人都说,在树下许愿,可以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
——缕儿,我喜欢你,一生、只爱你一个人。
…………缕儿…………
…………缕儿…………
缕衣以为,自己见到了周鼎华会满腔怒火,甚至会不顾一切的扑上去责问他,可是,当他真正见到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竟然没有生气,只是,有一点哀伤,有一点心酸。
心底那些质问,在这样一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缕衣忽然没法问出口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棵已经枯萎的树,心口好疼,好疼。
能问他什么,问他为什么要罢自己的官?问他为什么不保护自己?问他为什么又一次的耍了他?
其实周鼎华什么也没做,只是行使了帝王的权力而已,而他,以为他可以保护他的。
可是他没有。
——上天把九州岛万方交给了朕,朕是天子,是万民的君父,而不仅仅是你的情人。
回想起周鼎华对他的告诫,缕衣在心底苦笑,也许,只是他自作多情了吧。
既然如此,又何故在此做这般情态?
心在一瞬间冷硬了下来,缕衣转身,想要往回走。
偏偏有一缕风幽幽拂过,把周鼎华的呢喃自语荡进缕衣的心房,搅乱一池止水。
“缕儿,我到底该如何爱你……”
缕衣陡然回身。
他看到所有的威严与倨傲在年轻帝王的脸上都褪了色,留下仿佛仍是少年轻狂般的迷醉,一点点迷惑,还有,一点点痛苦的感觉。
一如前几个夜晚,十指相扣的时候,那一句“你永远都是我的仙子”的温馨。
缕衣似是痴了,呆呆的看着周鼎华,心头五味翻腾,竟不知该做何想。
望着周鼎华忧伤的背影,缕衣发现了自己的无助与失措,有种让自己心惊的感觉模糊地闪过去了,像黑色的雾,迷离回荡。
缕衣再也不敢停留,蓦然转身,迎着铺天盖地的风雪,狂奔了出去。
月如弓,独上中天,正是华灯初掌时。
朱雀大街上一片银装素裹,聆风楼里的轩阁内却是暖意融融。烛影摇红,珠帘流紫,夜光杯,琥珀色,美酒郁金香。
然,斯人独憔悴。
缕衣枕着自己的胳膊趴在宽大的枣木桌上,面具掩盖不住脸颊上晕着的那一层淡淡流霞,半睁半闭的眼里分不清是清醒还是迷醉,惟有模糊一片,竟是醉了。
缕衣酒量不佳,平日甚少饮酒,今日却一反常态,来聆风楼玉壶买醉。
“缕儿,我到底该如何爱你……哈……哈……”
烈酒入喉,缕衣猛地咳嗽了几声,眼中宛若流过弱水三千,痛楚夹杂在恐慌里,一点点弥漫出来。
缕衣把头埋进了抱着的双臂,肩头轻颤。
周鼎华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却令他恐慌无比。心底埋藏的那份感情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生了根,发了芽,悄然成长着,巩固着,直至今日突然呼之欲出,仿佛一股急流蓦然喷发出来,快要把他淹没,把他淹没……
他害怕。
——缕儿,你知道弈棋之道,最关键的是什么吗?
不知是哪一次和周鼎华弈棋过后,周鼎华曾经这样对他说过。
——输了局没关系,千万不要输了心!
——输了局,只要还有机会,仍然以扳回来,可是输了心,那就任人揉扁捏圆,再也反抗不得,注定惨败的结局。
如果林瑾没有去荆越,如果周鼎华没有骗过他,如果他也从来不曾到北夏从来不曾遇到过轩辕宸,他或许可以容许自己沦陷;可是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他无法放手,他没有退路,刀已经出鞘,箭已经上弦,他不能输,他输不起,他输了,就是万劫不复。
林瑾远嫁,尊严沦丧,将相不容,甚至连周鼎华的信任也在渐渐流逝,他像一只被猎人追杀的野兽,身后是强弓流矢,前方是山崖深渊,前无出口,后无退路,就算他站着不动,脚下的山也会崩塌。
他只有拼死一搏。
可是,当他突然发现心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的胸膛时,他该怎么把心抓回来呢?
他已经把自己推到了重重包围里,这样的情形,绝对,绝对不能把心交出去。
“周鼎华,我不能爱你……不能爱你……我恨你……恨你……恨你……”
缕衣喃喃的说着,拎起面前的半壶酒倒入杯中,猛地仰起脖子,直灌入口。
烈酒如火,猛地倾下,辣辣地刺过咽喉,散到五脏六肺,呛得缕衣眼睛有些发酸,但他倔强地忍住了,一气喝干,甩手,“哐”地将酒杯摔到地上,歪歪斜斜的倒在桌边。
暖阁的门忽然开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快步走进来。缕衣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只是觉得他的眼里闪着几分怒火,还有丝丝缕缕的心痛。那个人就在他身前站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
“咦?”缕衣尚自迷糊,竟一点戒心也没有,见那人在看他,便嘟嘟囔囔的问他“你、你是谁?”
那个人忧郁的看着他,没有回答。
“喂,你……你陪我喝两杯好不好?”见来人不答话,缕衣也不介意,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斜眼望着那人追问。
“这太不像你了!缕衣,我都听说了,就为了他,你……值得么?他负了你,他负了你啊!”白羽清哀伤的看着缕衣,忽然扑上来,一把抱住了缕衣,紧紧的勒到怀里。
“缕衣,跟我走吧,我会把你捧在手心里爱的,决不会像他说罢官就罢掉你的官!缕衣……”
白羽清俊俏的脸因为激动胀的通红,他渴望的看着缕衣,期待着他的答案。
烛花摇曳,火光透过琉璃灯盏,轻飘飘地散开,绯红之下染着一层浅色黄昏,掠过眼前,让白羽清觉得有几许迷离,欲细看时,烛花却灭了。
一个沾染着酒香的吻倏然落在了他的唇上。
白羽清的心骤然一缩,在瞬间的麻痹过后,蓦地在胸腔里狂乱的跳跃起来,几乎要突出那层薄薄的胸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