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缕儿,我很想你。”
一吻方休,周鼎华努力平复着尚未喘匀的气息,凝视着缕衣的眼眸里熠熠生辉。
缕衣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的看着周鼎华。
今夜没有权谋算计,没有怨恨不平,他只是突然觉得很寂寞,他思念眼前的这个人,思念他的温暖,他的柔情,他的怀抱,他的抚慰,还有他饱蘸了爱意的吻。
清冷的风悄然吹过,缕衣冻得一激灵,热切的心思骤然冷却下来。
明明告诫过自己,不可以动心的,动了定会死无葬身之地的,不是吗?
缕衣僵硬的挣脱了周鼎华的怀抱,退后一步,慢慢拜倒在满地积雪里:“除夕之夜皇上怎么不在宫里大宴群臣,倒驾幸罪臣这里?”
周鼎华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一把拽起缕衣,又把他拉到自己怀里,紧紧抱住。
“缕儿,还在生我的气吗?”
缕衣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眸,贪婪的凝望着周鼎华,如水的目光,若有若无的,蕴涵着一种名为眷恋的情绪。
他一字一句,力图让周鼎华听得清晰。
“我也很想你。”
周鼎华骤然搂紧了他,炙热的唇舌再一次覆上了他的唇,辗转反侧。
想要压抑而压抑不住的思念,想要断绝却无法放手的深深爱恋,在一瞬间,疯狂的涌出,如同最甜蜜的毒药,诱惑着饮鸩止渴的人。
烟花陨落,五彩缤纷,零落如雨,像爱情一般短暂而绚丽的光芒,在瞬间耀花了缕衣的眼。
“啪。”
一朵巨大的烟花冉冉盛开,明丽之极的光晕划破夜空,宣告着吉时的到来。为了亲手点燃新年的炮仗,躲在屋里的人们纷纷涌上大街,四处笑语喧哗,一时热闹无比。
院子外面,爆竹声声,家家欢闹,旧岁已除,门口的桃符也换上了新的,祈愿着明年五谷丰登。
喧嚣声里,周鼎华微笑着,握住缕衣的手,带着他走出清冷的院落,带着他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带着他站在朱雀大街的小摊边,买一挂鞭炮,一起点燃。
点点火星飞溅开来,绛红色的光芒笼罩了缕衣,将他冰冷的面庞点缀得分外柔和。
雪花不知何时飘落了下来,越聚越多,纷纷扬扬,低吟浅唱,仿佛在奏响一曲亘古寂寞的歌。
缕衣扬手,抛开了掩藏容颜的面具,回首凝视着周鼎华,眉梢眼角,尽是孤绝的笑。
恍惚又回到了十二年前,那个骄傲而寂寞的人,回眸一笑,绝代风华。
“噼啪”作响的爆竹逐渐燃尽,化作飞灰,在缕衣身边缭绕着,缱绻着,然后慢慢溶进了雪花,消散无踪。
相思相望,默默无言,周围的人匆匆而过,周鼎华静静的立在灯火阑珊的地方,望着缕衣的目光温柔而忧伤。
缕衣在心底黯然长叹:有情何似无情。
他走到周鼎华面前,任凭周鼎华揽他入怀。两人在穿梭的人流里紧紧相拥,那一瞬,隔却多少情仇。
天空宛如绽开了无数的莲,火花四溅,瞬息即灭。火树银花不夜天,黑夜红花,美的竟有几分凄凉。
“缕儿,”周鼎华轻轻叹息,“过些日子,你还是回兵部吧。我明白你的愿望,所以,我再相信你一次。”
缕衣倏地抬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周鼎华苦涩的笑了:“缕儿,这一次,千万不要让我再失望。”
缕衣似乎抖了一下,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忽然紧紧地抱住了周鼎华,修长的手臂绕过他的腰,把整个头都埋在他的怀中,火焰一般的温度燃烧了起来,便是连坠落的雪也要焚成灰。
十指交缠,在寒冷的夜晚,这拥抱异样的温暖,缕衣伏在周鼎华的胸口,听见那个人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敲在耳边。
周鼎华,这世上,也许只有你能懂我……
垂拱二十年,春,金缕衣被重新起用为兵部侍郎。
初夏,南方战事再起波澜,主帅张择贤中毒垂危,衡王得到消息趁势反攻,解寿陵之围,周军节节败退,直至湘州,湘州以南大片土地重归衡王周云朗所有。
帝震怒,任缕衣为镇南军总督,再拨精兵五万,直赴湘州,代替张择贤。
七月,缕衣用监军季叔渊计,下令东线总督卫彰率大军主动进攻寿陵,造成反攻假象;自己则率领精兵五万自神京直赴赵援驻守的南疆重镇焉城,凭借秘道图打开焉城城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回焉城。
夜掩盖了一切,今夜无月,云厚星黯,城头遍布的火把明明暗暗映照着每个军士刚毅肃穆的脸,远远望去,整个焉城都被耀目的火光笼罩了,煞是壮观。攻城时周军放了火,此时城门的大火仍未完全扑灭,黑夜里祝融肆虐,与四处飞溅的鲜血交错在一起,无声倾诉着那短暂而惊心动魄的攻城战。
缕衣披麾仗剑立在城头,面上仍残存着刚刚厮杀时留下的血迹和灰尘,妩媚夺魂的眼中却隐隐流露出嗜血野兽般的兴奋光芒。
征战沙场才是男儿平生快意之事,一年前,缕衣曾渴望着亲率十万大军踏平南疆,报衡王囚禁之仇。本以为自己没有这个机会了,世事难料,谁能想到他还有今天呢。
“叔渊,多亏了你献上的焉城秘道图。”缕衣指着插满了周军旗帜的城郭,对着身后谋士笑言,毫不掩饰眉目间的意气风发。
“我还记得去年这时节,径阳报有贪墨大案,那时叔渊身为巡按御史,奉旨前往调查。”
缕衣随手指着城下秘道的入口处,盯着季叔渊,似笑非笑:“当时衡王私入京城与杨靖会面,密谋不轨,正被皇上下旨扣在焉城,谁知道叔渊来查案后不久,关押衡王的焉城镇抚司突遭大火,火灭之时,衡王已于乱中走脱,逼的皇上不得不提前展开对杨家的围剿。径阳离焉城仅三十余里,叔渊手中又有焉城秘道详图……此事怕是与叔渊脱不了干系吧?”
季叔渊心中一凛,明白这是金缕衣拿以前的事威胁自己,提点自己勿生二心,于是躬身一揖:“将军明断。只是陛下既然将令牌给了将军,叔渊自当唯将军之命是从。将军有什么吩咐,尽管让叔渊去做就是。”
缕衣点了点头。
两人心里都明白,其实季叔渊口中的陛下,指的并不是周鼎华。
缕衣听季叔渊提起他最不想听到的人,心头略有不快,却没发作,反而朗声一笑:“那么,叔渊就随我踏平寿陵,活捉周云朗吧!”
“报————”
正说笑着,士兵的急报声突然打断了两人的谈话,高亢急促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城头被放到无限大:“启禀将军,已经搜遍了城里,没有找到赵援!”
“哦?”
缕衣眉尖一挑,脸色渐渐沉下来。
“报————”
很快又是一声急报:“将军,属下拷问将军府侍从,有人看见赵援乔装成下等士兵混在乱军之中逃逸!”
“报将军,发现有人南逃的踪迹!”
“报将军……”
“报将军……”
缕衣的神色越来越沉重,意料之外的,赵援竟然逃跑了,这下怕是要打乱他的计划了。
他本来打算拿下焉城之后突袭寿陵,衡王身中醉忘机之毒,最后的期限已到,寿陵恐怕已是外强中干,此时进攻,寿陵毫无防备,必定阵脚大乱。待一鼓作气攻下寿陵,后方稳定,自可以安心对付荆越。
但是现在赵援漏网,焉城被占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往寿陵去的路上还有卫彰大军,赵援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去荆越。
先机一失,届时荆越和寿陵方面已有防备,二者联手,缕衣再要拿下寿陵进逼荆越可就难了。
为今之计,只有改变计划,先破荆越。
只是……缕衣沉吟着,荆越多瘴疠,又多有关山险隘,易守难攻,贸然而去,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海冬青宽大雄健的翅膀无声划破暗夜,慢慢自天边飞来,停在了缕衣眼前。
奇怪的是,这并不是缕衣平常用来传递消息的那一只,这一只是雌的,而且脖子上……系了一个小小的同心结。
缕衣看到同心结的时候忍不住浑身一震,急忙挥退了季叔渊,等到他拔海冬青脚上的竹筒时,手几乎都有点抖了。
打开竹筒里的密信,缕衣心头忍不住泛起一丝隐痛。
里面附着两张纸,有一份竟然是详细的荆越山川及兵力分布图,另外一张上则是一首诗:
问尔所之,是否如适
蕙兰芫荽,郁郁香芷
彼方淑女,凭君寄辞
伊人曾在,与我相知
嘱彼佳人,被我衣缁
蕙兰芫荽,郁郁香芷
勿用针砧,无隙无疵
伊人何在,慰我相思
彼山之阴,深林荒址
冬寻毡毯,老雀燕子
雪覆四野,高山迟滞
眠而不觉,寒笳清嘶
嘱彼佳人,营我家室
蕙兰芫荽,郁郁香芷
良田所修,大海之坻
伊人应在,任我相视
彼山之阴,叶疏苔蚀
涤我孤冢,珠泪渐渍
惜我长剑,日日拂拭
寂而不觉,寒笳长嘶
嘱彼佳人,收我秋实
蕙兰芫荽,郁郁香芷
敛之集之,勿弃勿失
伊人犹在,唯我相誓
…………………………
“瑾儿…………”
缕衣握着书信的手慢慢攥紧了。
林瑾似乎永远是那么的善解人意,她送消息的时间或许只是巧合,却帮了缕衣大忙。
其实林瑾远嫁荆越之后,缕衣就再也没有和她通过消息。
是他放弃了林瑾,他已经没有理由再让林瑾为他做什么,林瑾也没有为他冒险的必要。
缕衣却没有想到,在他沙场鏖战的时刻,远方的林瑾还在为他牵挂。甚至在听得他出征的消息后,不顾自己身为荆越皇后的身份,冒险为他送出了如此重要的情报…………
瑾儿啊瑾儿,金缕衣何德何能,得你如此相待?
缕衣叹息一声,突然觉得,自己竟是如此对不起林瑾。
即使自己曾经许诺要接她回来,可是他和她心里都明白,这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就算荆越真的覆灭,林瑾也不可能回到缕衣的身边了。
而缕衣心里,有的,也不再只是林瑾一人。
缓缓的,罕有的愧疚和痛苦吞没了黑夜中的缕衣………………
第 87 章
垂拱二十年,焉城初战告捷,缕衣兵分两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一路由副将带领,多置辎重,浩浩荡荡向寿陵进发,佯装汇合牟一苇和卫彰率领的镇南军本部;自己则迅速挥兵十万,取道赣州,抄近路进袭荆越。
在林瑾所赠荆越山川兵力分布图的帮助下,缕衣亲率大军绕过百象关险隘,偷渡玉龙河,一连攻占荆越重镇十余座,待消息传到荆越国都,缕衣的十万大军离荆越国都仅有百余里,为时已晚。
周军大军压境,攻城三日,猝不及防的荆越都城越兴早已残破不堪。越王疑城中有奸,猜忌群臣,大肆杀戮。越兴东面元帅叛变,于深夜突袭皇宫,意欲斩杀越王赵斡,开城投降。一夜激战,东面元帅兵败被杀,而周军也趁此良机抢攻东城,此际城外炮火连天,越兴城在猛烈的炮火里摇摇欲坠,已经颓势难挽。
荆越皇宫,一片纷乱,遍地狼籍。
破城在即,狼奔豕突,粉污花萎,往日那脂香流腻,莺歌燕舞的温柔富贵乡已然满目疮痍,内宫里到处都是惊慌逃奔的宫人。内监衣冠不整,宫女钗颓发乱,鼎铛玉石被随意丢弃在地上,任人践踏;昔日朝歌夜弦的歌台舞殿,如今只响彻宫人惶恐欲绝的尖叫声。
然而皇后的寝宫南华殿里,却意外的寂静,只有轻拢慢捻的琴弦,若断若续的吟唱着少女怀春的旧梦。
嘱彼佳人,收我秋实
蕙兰芫荽,郁郁香芷
敛之集之,勿弃勿失
伊人犹在,唯我相誓
……………………
泠泠七弦,商音似流水,疑是雨落天际、雪凝深涧,隐约纠缠在离人的耳鬓发梢,欲醉。
恍惚仍是那年上巳节,花语缤纷,呢喃莺啼,声慢慢,意迟迟,辗转缭绕在青山绿竹间。
那人坐在竹下,浅浅一笑,说:能得瑾儿青睐,缕衣何如幸之。
……………………
林瑾黯然一叹,推开瑶琴。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同心结,反复的看着,幽幽思量。
锦帘轻卷,珠屏敛光,紫铜熏炉里的那一抹龙涎方才燃尽。前尘事宛如华胥一梦,转眼暗香成灰,细细软软,未捻便自碎了,弥漫在空气里,若袅烟,若轻絮,笼彻幽宫华殿。
帘外有梨花冷冷,映入窗内,碧罗纱上几萼嫣然。
风摇,影移,梨花颤颤,蝴蝶燕子不知归去何处,四野无声,原来已近黄昏。
暮色朦胧,远山外,残阳如血,人在天涯。
“够了!”黄袍龙冠的男子从殿外闯进来,一声断喝,重重地击掌于琴案之上,“此际已然兵临城下,你却还有心思想你那旧情人?”
瑶琴弦崩,打在苍白的手指,几滴血洇了出来。
林瑾望了越王赵斡一眼,却不言语,抬手,轻轻地拢了拢鬓边散发,垂眸,只是那么浅浅一笑,便已令眼前的男子痴了。
那男子转瞬怒气全无,沮丧地叹了一口气:“是我无用,想不到竟败在周鼎华一个男宠手里。成则王,败则寇,此诚天命也,不想荆越三十年社稷竟毁于我手。”
说罢呆呆地看着林瑾,脸色略有些灰白,“荆越覆灭在即,我不能苟活,瑾儿……你,你可愿意陪我?”
不想一向温柔的林瑾却大怒,猛地站起来,狠狠掴了赵斡一巴掌:“他不是周鼎华的男宠,不许你这么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