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斡被打得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怒不可遏:“到现在这个地步了,你竟然还敢想着他!要不是他,荆越怎么会亡国,我这么容忍你,对你百般宠爱,甚至没有追究你在荆关和他的苟且之事,还把你带回荆越立为皇后,仍然不能打动你吗!”
赵斡失却了王者的风度,有点歇斯底里的对着林瑾怒吼:“林瑾,你真是个无情的女人,本王错看了你!”
林瑾面无表情的听着,待赵斡说完了,眼波才幽幽地掠过这位昔日不可一世的越王。
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子,眼睛已不再明亮,神情已不再飞扬,一夕间鬓角苍然,仿佛已老了十岁,此刻,他望向林瑾的目光中有痴,亦有怨,似是癫狂。
“林瑾不是无情。”林瑾微微叹息,慢慢的说着,“只是林瑾的心,早给了缕衣。”
越王的呼吸微微一滞。
只听林瑾仍旧用优雅的语调,不紧不慢的诉说:“你知道为什么缕衣会势如破竹,这么快就打到城下吗?呵呵,你不是一直怀疑城中有内奸吗……其实,是我偷进御书房,盗了越山川兵力分布图给他的……”
越王暴怒,双眼杀机突现,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林——瑾——”。
话音未落,赵斡已经“噌”的一声拔出佩剑,向林瑾挥去……
越兴城外,硝烟滚滚。
暮霭和着漫天烽火燃烧着,绣着“金”字的战帜于疾风中招展,飒飒作响。
无数周军士卒扛着装满了土的口袋,覆在石块之上,狠狠投向护城河,大石瞬间激起无数浪花,只一柱香时间,护城河就已被填平。
接着无数抬着高塔般的云梯的士兵赶至,将云梯架上了城头。
越兴城头的箭垛中发出数以千计的劲箭,朝蜂拥而至的敌人射去,同时不断的落下滚油矢石,以打击沿着云梯欲攀援而上的周军。
肢体横飞,鲜血四溅。
呼啸的箭声,石弹的咆哮声,撕心裂肺的惨嚎声,织成了一片。
缕衣端坐马上,看着双方的交战皱起了眉头,对身旁的副将道:“这样下去,我军何时才能攻下越兴?传令,换油弹。”
身旁的副将朱彤劝阻道,“将军,这样会令越兴城完全破灭,伤亡太重,他日城池也不能再为我所用……”
缕衣挥手,止住了朱彤的话,断然道,“此次平越兴,重在立威,力求速战速决。越是取胜迅速,越是无法收拾,越能起威慑之功。——传令,放火箭,换油弹。”
缕衣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他有种预感,再不快些,他会再也见不到瑾儿的……
朱彤不敢有违军命,立刻传令下去,很快,一个个密密的捆了草绳、浸透了油脂的石弹落向越兴城头,随即无数燃着火的箭向其射去,有的油弹在空中被点燃后着陆,也有的落在城上后方被点燃,但只要是这些油弹所至之处,皆是浓烟滚滚。
大火熊熊燃起,风助火势,火助风威,令大火越烧越旺。
哀叫迭起,惨不忍闻。
无数被烫伤、被烧伤的越军士兵弹跳着、奔逃着,失去了战斗意志。
这时,已有周军士兵攀上云梯顶端,腾身而起,凌空跳上城头,见人便杀,刀刀见血。
见先锋士兵们尽皆登上城头,后续的周军士兵们又有次序的攀上云梯,再往城头跳去。
片刻后,越兴城头已有无数周军士兵在其上与越军士兵搏斗厮杀。
与此同时,城墙已出现垮塌,沿着坍塌的豁口,周军士兵们蜂涌而入。
这个时候,周军已占据了绝对优势,战斗,开始往单方面屠杀中倾斜……
一方白旗自东城头升起,一个声音声嘶力竭的大喊着,“别打了!我们愿意投降,请将军既往不咎!”
听闻此言,所有交战中的人的手都缓了一缓。
缕衣却面不改色,不发一言。
越兴之战,势在立威。只有用铁血手腕镇压荆越,方能对周云朗起威慑作用。
更何况,一想到自己的女人被这个国家的国主夺走,缕衣心头便愤恨难平。就算是他先放了手,也决不允许别人拥有林瑾,决不!
缕衣眼中寒芒闪过,面色平静,只轻轻淡淡道:“本将不接受投降,格杀无论。”
于是朱彤扬声道,“继续进攻。格杀勿论,不留一个活口。”
听闻此言,越人愤怒了。人人眼睛血红,挥舞着手上的刀剑,向进犯的敌人攻去。他们奔跑着、砍杀着、撕咬着,陷入疯狂的回击中。
但,大势已去,已经厮杀了三天三夜、疲于战事的越人又如何与一路胜利的虎狼之师抵衡?
随着刀光箭雨,战斗,已真正陷入周军的单方面屠杀……
半个时辰后,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越军士兵……
二个时辰后,越兴城中,再没有一个荆越人……
越王宫宫门大开,满面血污的周军铁甲兵士箭步而入,肃穆无声地分列两侧。
残阳斜坠,落日金辉,血色黄昏。
戈矛如林,剑器铁刃隐约间映照着冷色辉光,带着生了锈的血的味道,浸透黄昏的空气。
一骑剽悍的黑色骏马风驰电掣,闯入王宫,直赴南华殿。
殿门轰然中开,有一段幽幽的白色落入缕衣眼底。
那人、白衣,缀着几枚小巧的银铃,长发如流水、如丝缎,缠绵于风间。
凄美的白,就像那年初见,漫天乱舞不息的柳絮。
林瑾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脸色很苍白,如雪般近乎透明,美丽的嘴唇轻轻地抿着,已经没了生气。灰白的颜色,令缕衣想起即将凋谢的的青莲,也是那惨淡的白,也是那哀婉的灰,高雅里夹杂了一丝妩媚,却已经无法颠倒众生。
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去的很安详。曾经沉淀了月影轻霜的妙目,再也不会为缕衣弯起。
有什么东西裂开了,缕衣突然觉得胸口闷痛不已,甚至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呆呆的看着眼前一幕,竟似痴了。
一截青森森的剑锋从林瑾的胸口穿透而出,剑尖淌下一滴血,正落在越王执剑的手上。
缕衣死死的盯着那只手。
手的主人慢慢回过头来,神情有些茫然,怔怔地看着缕衣,唇角轻颤,呢喃着,不知在叨念着什么。
他的头发很凌乱,他的胡子很拉茬,他的脸色也很憔悴,但是,眉宇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尊严,那曾经以弱冠之龄一统南越诸势力的少年君王,那曾经沙场叱咤不可一世的武将,现如今却失魂落魄的跌坐在缕衣面前。
“是我杀了她……”
“是我杀了我最爱的人啊……”
缕衣一点一点靠近,走到越王跟前时,终于听清了越王的呓语。
他还是来晚了!
林瑾死了!
死在了她的丈夫手里!
这个认知让缕衣陡然间气血沸腾,心头疼痛叫嚣着,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他疯了一样扑过去,一把拖起地上的越王,望着这个害死瑾儿的男人,双目赤红,恨不能生啖此人。
越王喉中咯咯作响,竭力抬起头来,充血的眼睛怨毒地瞪向缕衣:“她是为了你死的……”
说罢越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疯癫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殿宇里,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笑声忽然顿住了,森冷的剑锋从他的胸口穿过,是和林瑾同样的位置。
越王脸上闪过一抹奇异的神色,慢慢地、温柔地笑了。
“瑾儿,我来陪你了……”
缕衣愤然抽剑,越王颓然倒地。
殿外梨花冷,阶前暗香残,碧罗纱下,血色浓浓。
截至今日,荆越立国三十六年,经二帝。
越亡。
“瑾儿,我为你报仇了!”
缕衣弃了剑,颓然跪倒在地,手抖得厉害,一点一点摸索着,终于搂住了林瑾已经冰冷的身体。
他握住了她的手,忽然发现,她死前,手里仍旧紧紧的捏着什么。
掰开林瑾手指的那一刹那,缕衣心痛欲死。
原来瑾儿至死不放的,是那年上元节,他送给她的同心结。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一点悲哀,深邃入骨
一声凄厉的哀嚎发自缕衣喉间,撕裂了宁静的空气,悠然回荡在失去了林瑾的天地间……
初晨,越兴城北郊的望山上,翠竹扶疏,绿意俨然。
山林幽静,天寒人寂之际,纵是夏日也分外清冷,空气中有一缕袅娜的薄雾,在竹林里晕染出幽魂的痴与怨。
竹林里有座规模不大的新墓,沉默着,被纷纷扬扬飘落的的竹叶渐渐覆盖。
这是林瑾和越王的安眠之所。
林瑾死后,缕衣本要送她回神京安葬。可是她身边的侍女却来求见缕衣,言道林瑾生前留下遗愿,说她辜负越王一世,此生不能偿报,但求合葬一处,以待来生。
语毕那侍女也自裁而亡,缕衣不忍违逆林瑾心意,虽万般不愿,仍择了一处清净之所,安葬了她和越王。
一掊黄土,一缕香魂。
缕衣独自立于墓前,慢慢地伸出了手,轻柔的抚摸着面前的青石墓碑。薄雾笼烟之下,林瑾的名字有些看不真切,伊人倩影,一点一点地破碎,像她的生命一样,终有一日会淡出缕衣的人生。
缕衣握着那个证明他们爱情的同心结,心下恻然。
他曾经那么喜欢瑾儿,却终究辜负了她,到如今,他的生命里走进了另外一个男人,而林瑾,也把她的来生许给了别人。
这段感情,已经断了。
翠绿的竹叶翩跹飞舞,落满了那掊封土。缕衣伸手,把同心结挂在了林瑾的墓碑上,转身,缓缓的离开。
东飞伯劳西飞燕,他和她,擦肩而过,无法回头。
晨风吹乱坟头的落叶,白雾绕过,同心结的朱红丝穗在风里唱着挽歌,暗自伶仃。
跃马扬鞭,缕衣飞驰而去,再不回望。
第 88 章
垂拱二十年,秋,金缕衣率四十万镇南军收复焉城,大破荆越,横扫南疆,进逼伪帝周云朗的王都寿陵。
四十万虎狼之师挥戈而来,势如破竹,转眼围困寿陵已经两个月,却围而不攻,隔着寿陵城外的望归原对峙。
是夜,缕衣的帅帐里一灯如豆。
夜已深,缕衣还未就寝,正对着灯火微弱的光线,盯着眼前精致的小木盒若有所思。
盒子已经空了,赠盒之人的音容却挥之不去。
这盒子是他出征前,周鼎华亲手交给他的。里面装的是压制“醉忘机”的解药,对于周云朗,这可是续命的唯一办法。
当时周鼎华跟他说,这药或许会对他有用处,虽然是大内圣品,万金难求一粒,依然慷慨的给了他三颗。
三颗呢,缕衣轻轻一抿唇,这会儿,季叔渊已经带着解药进了寿陵城了吧。
之前缕衣拿季叔渊在焉城私放周云朗之事相威胁,令季叔渊不敢生出二心,此番便放心派了他作说客,私下去见当初侥幸未死、而今正在寿陵城里苟延残喘的周宁华。
缕衣记得,他跟周鼎华的这个三哥是打过交道的,若不是因为他在永陵与杨靖密谋政变,缕衣也不会与周鼎华相识。
当时周宁华谋反失败,被干将赵援所擒,谁想到竟然会被周云朗的死士所救,带到了寿陵,一直活到今天。
周云朗救他的本意不过是想等夺了周鼎华的位子,先拿他作个傀儡稳定局势,一旦周云朗的势力巩固了,周宁华自然也没了用处。
不过很可惜,由于周鼎华刻意断绝了压制周云朗身上所中“醉忘机”的解药,逼的周云朗在准备未足的情况下提前起兵,自己称帝。周宁华如今的地位尴尬的很,于周鼎华,他当初叛乱,谋刺圣上,罪大恶极;于周云朗,他不过是一颗失去了效用的棋子,留之无益,杀之无妨。
幸运的是,周云朗现在自顾不暇,知道周宁华其人志大才疏,成不了气候,还没对他起杀心。否则周宁华早已身首异处,即使现脑袋还长在自家脖子上,周宁华也是日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周云朗这次真是疏忽了,周宁华这样的人,稍加挑拨,怎能不生叛逆之心?他固然无能,但若碰上有心人善加运用,废棋也可以摆出绝招呢!
缕衣摆弄着眼前的盒子,低低一笑。
“缕衣,这么晚了还没睡?”
门帘一挑,牟一苇迈步走了进来。数月未见,人益发显得英姿勃勃。
“还没。”缕衣微笑着看向同伴,“我在想,三颗‘解药’,能不能让周云朗多活三年。”
“我真的有些不懂你了,缕衣。”牟一苇眼神有些复杂的看着这个智计深沉的少年,他才二十岁呀,为什么自己已经完全看不透他了呢。
“哦?”缕衣眉一挑,似笑非笑的望向牟一苇。
“我不明白,挂帅出征,谁不希望速战速决,打场干净漂亮的胜仗,那样日后你在朝堂也可以稳当当的立足。你让人去游说周宁华,我以为你会策动他谋反,可是你却把解药送给他,要他给周云朗,让周云朗多拖三年。若是你要周云朗活,为什么又要在解药里掺上毒药,等着他毒发。一救一害,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缕衣听了只是笑:“一苇也有难解之事了么,真难得呢!”
“缕衣……”
缕衣笑着摇头:“一苇啊,我且问你,直属于我们的铁血卫,一共有多少?”
牟一苇一愕,却还是很快的回答:“大约四千人。”
“是啊,只有四千人。”缕衣神色渐渐严肃,“四千人,只能控制京师,却控制不了各地州府的军队。”
牟一苇心中一动,豁然明白了缕衣的良苦用心。他是想让周云朗多活几年,而他,会利用与周云朗征战的这几年时间,将手下这些州府的军队收归己用,真正掌握住王朝的兵权!
所以,他要借周宁华之手把解药交给周云朗,让周云朗暂时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