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场仗还是要赢,周云朗还是要死,所以缕衣在解药里又下了慢性毒药。到时周云朗一死,缕衣会扶植周宁华夺权,寿陵城内必定大乱,缕衣便可以一鼓作气,干净利落的攻破寿陵。
好高明的一步棋,牟一苇自问,连他也没有这等谋略,这等耐心。
牟一苇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的看着缕衣,几分敬佩,却也有了,几分畏惧。
他爱的缕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灯火阑珊,烛影幢幢,同样的夜晚,周鼎华的寝宫里同样的闪着几点幽暗烛光。
“世子是说,张择贤是中了‘寸灰’之毒?”
周鼎华探望过张择贤回来,神色严肃的看着阶下与他同往的青年,语气却很客气。
青年眉目俊秀,器宇不凡,立在大殿中央,清风一拂,衣袂翩然,宛如即将登天的仙人。
他是号称神京第一妙手的神医符笙,也是渤海国君最宠溺的幼弟姬洵世子。
“世子的医术超凡入圣,朕是信得过的。当年若非世子鼎力相助,为朕除掉杨璋老贼,朕也不会有今天。”
周鼎华说的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垂拱九年周云朗提兵入京,居心叵测;彼时杨璋亦对龙椅虎视眈眈,周鼎华羽翼未丰,孤立无援,上苍却无绝人之路。周鼎华先用计扣住了周云朗,偏巧杨璋在那个敏感的时候突然中风,周云朗未能与杨璋联手,周鼎华方才侥幸逃过一劫。
其实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杨璋中风暴毙,恰恰也是周鼎华的杰作。
因为被杨璋聘请来调养身体的神医符笙,正是周鼎华布在杨府的暗棋。
姬洵身为渤海世子,地位尊贵,知道他为周鼎华所用的人,恐怕只有他的王兄、周鼎华和他本人而已。
姬洵是以渤海质子的身份来到大周的,那时侯他的王兄姬灏还没即位,周鼎华也只是大周的四皇子。初来时他年纪尚幼,人又生得极是漂亮,常遭人欺凌。后来偶然遇到周鼎华,周鼎华帮助了他,并且与他结交。周鼎华发现他于医药方面天赋异凛,便许他进宫与御医切磋,多年下来,竟造就了一代神医。
周鼎华对姬洵有恩。在姬洵心目中,除了他至爱的王兄,他最尊敬感激的人,莫过于周鼎华。
所以他甘愿为周鼎华潜伏在杨家,甚至后来王兄即位,亲自来神京接他,他也没有回渤海。
听到周鼎华的赞誉,符笙只是谦和的一笑:“皇上过奖了,皇上于臣、于臣之兄长皆有深恩,若不是皇上力推王兄即位,渤海国此时只怕已入北夏版图。臣家世受皇上恩典,臣为皇上所做,实在不能报皇上于万一,但求鞠躬尽瘁而已。”
“真是难为世子了。”周鼎华满意的颔首,“可是以朕所知,‘寸灰’配料罕见,其中有些药材更是北夏特产。依世子所见,这毒可是北夏人所下?”
符笙沉吟片刻,摇头道:“‘寸灰’为慢性毒药,毒性极烈,最易让人猝死。这种毒药配料固然为北夏特产,但是就臣所知,会用这种毒药的并非只有北夏奸细,江湖中人也有擅此道的。闻名天下的飞羽令,便精于此毒。”
“飞、羽、令?”周鼎华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符笙脸色一黯:“皇上也听闻过吧,臣的父王便是在与北夏蛮军开战之前,遭飞羽令刺杀而亡。微臣检查过父王身体,除了致命的穿喉一剑,他身上……也中了‘寸灰’。”
周鼎华的脸色突然变的很难看,过了片刻才问符笙:“你有把握为张择贤解毒么?”
符笙想了想,肯定的点点头:“‘寸灰’本来有解药,只是解药方子从来是北夏的不传之秘。不过不知为何,张大人所中之毒甚为轻微,似乎下毒之人并没想要张大人的性命,臣全力施为,料来张大人不会有大碍。”
“你说下毒之人无心杀张择贤?”周鼎华的眼眸越发深黑,里面闪过一道精光。
得到了符笙肯定的回答后,周鼎华的脸色有些阴沉不定,符笙不明所以,正想问,周鼎华却冲着他挥了挥手。
“世子先回去吧,请世子务必治好张择贤,朕在这里待他谢过世子。”
“皇上这是哪里话,”符笙赶快弯腰行了个礼,“臣尽力就是。”
待符笙出去了,周鼎华突然对着残烛惨淡的阴影低唤了一声“湛泸”,一道黑影应声而出,如鬼魅一般跪在他身后,正是暗卫的首领湛泸。
“飞羽令的事情,查出眉目来了没有?”
周鼎华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殿宇里,无端有种森然的寒意。
湛泸低沉的声音响起:“据可靠线报,飞羽令内部曾有一次内乱,被令主平息。之后令主便脱离北夏控制,投到我朝京城某一官员门下。只是究竟投往谁的门下,属下无能,未能查明。不过,属下侦知去年腊月,兵部侍郎金缕衣曾暗中与江湖人氏往来密切,属下斗胆猜测,此事很有可能与金缕衣有关。”
“去年腊月?”周鼎华敏锐的察觉到什么,“不正是江琰案发那个月?”
湛泸点头:“皇上圣明。”
周鼎华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又问湛泸:“现在金缕衣那边有什么动作吗?”
湛泸躬身回道:“仍旧按兵不动。”
“知道了,你下去吧。”周鼎华挥了挥手,疲惫的闭上了眼睛。然而湛泸临去,却意外的瞥见了皇上铁青的脸色。
缕衣啊缕衣,略作试探,你就沉不住气了么?
周鼎华仰天长叹。
缕衣,你到底还是让我失望了!
垂拱二十年,十月。镇南军统帅金缕衣围困寿陵三个月之后,气数将尽的伪帝周云朗忽然发难,亲自披挂上阵,率军倾城而出,其势锐不可当。
周云朗部与周军战于望归原,周军竟难以抵挡,大败。缕衣领军退回澜江以北的焉城,又与周云朗隔河对峙数月之久。
云朗渡河,与周军缠斗,又年余,互有胜负。
缕衣常以远斥候为务,行必为战务,止必坚营壁,尤能持重,爱士卒,先计而后战。日飨军士,士皆欲为用。叛军数度挑战,皆败。
云朗部伤亡甚巨,然周军进退张弛,从容有度,十仅损其一二。
此时,已是垂拱二十一年冬。
是年冬天,南方再度下起罕见大雪,周军兵分三路:缕衣居中,牟一苇居左,朱彤统右军。三路大军从焉城攻寿陵,欲一举灭周云朗。
同时,卫彰率领右军四万,经安南,破荆关,取道荆越境,逾百象关,渡玉龙河,从寿陵南面进袭。
周云朗急忙征调布防在澜江以北的主力右军元帅颜达率军回救寿陵,企图阻止卫彰军北上。而缕衣军在焉城南下受阻后,留军一部牵制周云朗军,主力分道趋寿陵。
垂拱二十二年正月,颜达率步骑十五万赴寿陵,沿途不断遭到周军的袭击。由缕衣率领的周军与一部分由卫彰派遣的接应队伍会合,采取避实就虚、灵活多变的战术,使颜达手下军士不得休息,疲惫不堪。
进至禹山,适遇大雪,颜达军披甲胄僵立雪中,枪槊结冻如椽。周军则利用时机充分休息,然后全线进击。颜达军被周军包围在禹山,损失惨重。激战之后,颜达军全军覆没。颜达北走,至望京桥,被周军俘获,自杀。
此次战役使周云朗尽失精锐部队,周云朗败亡遂成定局。
二月,缕衣会合三军,浩浩荡荡开赴寿陵。
——当其时,缕衣至澜江,须兵满万骑,欲渡河,恐为叛军所遮,即夜遣三校衔枚先渡,渡辄营陈,会明,毕,遂以次尽渡。叛军数十百骑来,出入军傍。缕衣曰:“吾士马新倦,不可驰逐。此皆骁骑难制,又恐其为诱兵也。击虏以殄灭为期,小利不足贪。”令军勿击。
所辖州府军士有不明者,畏缕衣威势,亦恭谨不言。
是夜,缕衣召诸校司马,谓曰:“吾知叛军新败,粮草久乏,军心浮动,不能为兵矣。此时不战,更待何时?军中儿郎,当奋勇争先,进则思赏,退必重罚!”
遂令东线都督卫彰将兵六千一百人,西线都督朱彤将二千人,长水校尉富昌、勇毅校尉段光各将兵四千人,举火为号,骤起发难,引兵并力南进。
寿陵军士乍闻北方兵并来,奋起抵抗,激战昼夜。
周云朗于城头督战,酣斗时,突然七窍流血,毒发身亡。逆贼周宁华趁机夺取寿陵王宫,为周云朗部下所杀,寿陵投降,周云朗所建伪朝即宣告破灭。
————《周史·金缕衣传》
旌旆蔽天,战鼓震地,铁骑似龙,猛士如虎。
缕衣端坐马上,“刷!”地拔剑在手,一道光华直冲青天。他对着手下的士卒高呼:“大周儿郎,为国尽忠!”
说着猛马缰,胯下骏马前蹄抬起,长声嘶鸣。缕衣的身躯则如拉满了的弓绷得笔直,锃亮的铁甲象一团艳阳包绕着他,熠熠生辉。
“拿下寿陵,活捉衡王!杀啊————”
二十万大军齐声呐喊,声震四野,即便是寿陵城坚固的城墙,也在这雷鸣般的声势下颤抖起来。
缕衣向部下作了一个手势,周军内顿时间行分作两类,在前面一行的举皮盾护住身躯,后面的则解弓搭箭。
“咚!”
“咚咚!”
鼓点沉着有力地敲了下去,第一拨箭应声而出。箭来箭往,在护城河上方交织成一大片黑雨。
待箭雨略疏,缕衣便对着部下喝了一声:“上!”抬了云梯的部众一拥而上。城上箭如雨落,兵丁们不断如布袋般直挺挺砸在地上。箭不够了,就是大小石块雹子般落了下来。后面的吓得想要脱逃,可在不断往前涌的人潮裹挟下,不得不踏着尸首继续前进。城上城下杀声震天,鼓虽还在敲着,却已黯然失色,只好象是一出大戏里面,偶尔拔上两下的扬琴一般。
护城河里也不知躺下多少具尸首,随着水缓缓漂浮,绯色的波光一圈圈荡开。约一个时辰的激战后,终于有了十来架云梯靠上城头。
卫彰、朱彤二人带着百多人以皮盾护头,率先冲上云梯。
一名意图挡在前头的兵丁被卫彰从云梯上扯了下去,此时卫彰口中含刀,双足在梯上连蹬,几乎不见用手。只片刻,就已上了一半。城头兵丁发觉了,纷纷往下射箭,可这时隔得很近,箭便不是很好对准,大半都落在了卫彰身侧。卫彰将咬在齿间的刀取下来,顿时漫空翻卷起一团冷冽的雾气,箭一近他身,多半都被挡开了去。他后面的周军兵丁却没这等好身手,不时落下,可剩余的却坚决跟了上去。
朱彤那边亦是刀光纵横,所到处血水如泼,兵败如山倒,寿陵那边已显颓势。
周云朗身上中了流矢,仍坚持着不肯下城头。手下士兵为他所感,也就真豁上了性命,疯了似的和周军砍杀。人之将死,居然爆发出无穷的潜力来,周军虽然勇猛,一时竟也奈何不得。
缕衣慢慢抬首,目光掠过无数攒动的人头,可见到寿陵城墙上下鏖战正酣,浑然忘我的嚎叫声灌满了他空虚己久的耳朵。缕衣望着正在城头拼死支撑的周云朗,嘴角忽然浮上一丝诡笑。
高达十丈的城头上开始起火,跳动的火光将墨蓝的天空割得破碎。就在冲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里,周云朗一直屹立不倒的身躯突然剧烈的摇晃了一下,高大的身影将火光压尽,然后是一声闷响,周云朗终于一头栽倒在地。
周云朗的部下顿时大乱!
“周云朗已死,现在寿陵城由宁王(周宁华以前的封号)做主!”城头上一阵胡乱呼喝,显然是周宁华趁乱夺权了。
缕衣双目神光电闪,大喝一声:“周云朗死了,三军将士,随本帅拿下寿陵!”
喝罢一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如一团旋风,冲进了被血染透的修罗场。
身后数万将士赤红着双眼,发一声喊,齐刷刷跟着缕衣扑入战场,铁马金戈,坚兵利刃,汹涌如潮,一时间,仿佛天地也为之气势所夺。
马蹄将尘土踢得四溅,缕衣一马当先,已是闯入了敌骑之中,将本就溃散的敌骑阵形一切为二,然后不再迟疑,纵蹄踢开正欲竖起结阵的皮盾。随着他长矛连抖,盾后的兵丁们捂着喉咙无声的倒下。
周云朗的部下只看到一团白光破开了己方军队,雪团似的愈滚愈大,自己军士的头颅肢体与那白光一触,顿时就被卷了进去,消溶无迹。
周云朗军被这一冲,整个裂开,白光裹着缕衣当头而出,整支周军有如神兵天降,飞速渡过护城河,破开城门,出现在寿陵城里。
喊杀和惨叫声不断的追逐而来,血腥与铁臭愈来愈浓烈的拥在了缕衣的鼻端。当已被鲜血浸成红色的白旗竖起、周云朗的部下献上周宁华的人头时,暗红的日头已经半落西山。
可叹周宁华一心想要趁乱夺得这寿陵城做一回皇帝梦,却不知自己早已落入了缕衣一石二鸟的圈套,最终变成了寿陵城主人的一件战利品。
历时整整一日,缕衣终于攻陷寿陵。
寿陵城外作为战场的望归原已是流血漂橹,尸横遍野,自此,望归原易名无归原,民间又作荒骨原。
残阳沥血,灼烧了天边的流霞。城头的火已经被扑灭了,巍峨的城墙上一片乌黑的痕迹,斑驳杂乱,无声倾诉着一种苍凉的情怀。
然而在此刻登上城头的缕衣却是神采奕奕,纵然已经浑身是血,纵然连护甲内的战袍都被染透,他依然于尸山血河中傲首独立,睥睨天下。
牟一苇登上城头的时候就是看到了这样的情形:缕衣战甲上遍布鲜红,战袍随风轻摆,似神,也似魔。
“一苇”缕衣回头笑着招呼牟一苇,“你来看。”
牟一苇走到缕衣身边,顺着缕衣指向的地方看去,看到了二十万大军操整列队,卷起一片滚滚尘烟。
缕衣扬鞭而笑,指点江山,脉脉余晖斜洒在他脸上,倒映出他眼神里属于鸿鹄的高傲。
“你看见了吗?二十万大军,只属于自己的二十万大军啊!这是只忠于我们的强大军队。只要有了自己的军队,办什么都容易。”
他没有把话说完,剩下的话,两人皆是心知肚明:只要有了自己的强兵,他日以此谋夺江山,也非是不可。
牟一苇望着缕衣神采飞扬的表情,沉默了很久,终于还是问出了口:“缕衣,在你心里,这片江山是最重要的吗?”
缕衣有些奇怪的看向牟一苇,神色逐渐认真起来。残阳的光芒映在他脸上,凝重的表情也浮现出一抹血色:“事到如今,无论是不是最重要的,这大好河山,我却是非要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