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香扇————大风刮过
过京城三月,春光烂漫,翠染柳梢,花满枝头。
洛章晟站在京城朱雀大街的街头,面对着熙熙人潮,唏嘘感叹。
今天是试举新科前三甲游街的日子,状元、榜眼和探花据说全是年轻俊美的少年郎,因此全京城的老百姓几乎都挤在街边
看热闹。人人都想一睹三位少年才子的风采。
洛章晟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心中的凄凉更甚。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被他爹一顿大棍子打出了家门,只能流落街头,寂寞徘
徊。只因在本次的试举中,他很不幸地名落孙山,而新科状元郎却正式他爹的死对头右相宋朔的儿子宋韵知。
宋右相的儿子高中榜首,洛左相的儿子却榜上无名。也难怪左相大人会觉得脸上挂不住,要暴跳如雷,怒气冲上九霄。
洛章晟在人缝中漫无目的地踱步,没留神被争着往街边挤的一个行人一胳膊拐子撞了个踉跄,哗啦带翻了旁边的一个小摊
,摆摊的小贩见他衣衫华贵,没敢大声抱怨,只念叨了一句:“公子走路小心着点。”
远远的一阵吹打声传来,应该是三甲游街的队伍已到了不远处,街边的人潮骚动雀跃,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锵锵的锣鼓声
,滴滴答答的吹打声,好不热闹。
洛章晟就在这一片喧嚣声中慢慢地弯下身,将刚才撞翻到地上的东西一件件捡起。
被他撞翻的摊子是个卖画轴扇子等物品的小摊,洛章晟帮小贩捡完了地上的东西,向小贩赔了个不是,随手拿起一把刚刚
从地上捡起的折扇把玩。
这把折扇看起来是把旧扇,绫绢扇面,沉香木扇骨,散着一股幽幽的沉香。洛章晟随口问那小贩:“怎么你的摊上还卖旧
物?”
小贩道:“公子,是你拿的巧,我这摊上只有这把扇子是旧物,它是我机缘巧合得到的,给我的人还说是件大有来历的东
西来着,若是碰见识货的人,能卖个好价钱。结果我摆着快两年了,也没见有人稀罕过它。敢情我是被骗了。”
洛章晟笑了笑,信手将折扇打开,只见折扇的一面题着一首旧诗:“风暖仙源里,春和水国中;流莺应见落,舞蝶未知空
。”这是唐时宋已的一首咏桃花的诗,题诗的墨迹清峻飘逸,落款处只写了一个韶字。再翻过另一面,空空的扇面上却只画着
几根树枝,光秃秃的,既没有一片花瓣,也没有一片叶子。
洛章晟不由得疑惑道:“看另一面题的诗,画扇面的人应该是想画一丛桃花,为何只画了几根树枝在这里,一朵花 都没有
。”
小贩袖着手道:“我怎么知道,就是因为这样,这把扇子总也卖不出去。那些看过扇子的人都说,树枝上无花无叶,摆明
了暗示着花凋叶残,又衰又败,触霉头,都不买它。但这扇骨扇面都是上等材料做的,一看就是金贵东西,没准真是个宝贝,
触不触霉头也是见仁见智,您说是吧公子。”
洛章晟手里握着扇子,耳中听得却是三甲游街的敲锣打鼓声与人群的欢呼,想来那宋韵知现在正骑着骏马,身穿红袍,帽
插金花,得意洋洋。就像三月京城中绚烂的春花,极尽荣华,自己却如同手中这把折扇上画的那几根光秃秃的树杈。他春风得
意马蹄疾,自己却寂寞伶仃在街头。所谓同人不同命,更所谓人比人气死人。
洛章晟再次感慨地叹了口长气,看了看手中的折扇,忽然发现那几根秃头秃脑的树杈很符合自己此时落寞的心境,便又叹
了口气,向着扇面喃喃道:“我能在此刻遇见你,也是种缘分吧。”
买下那把旧折扇,只花了二十文钱。
洛章晟袖着扇子继续在街上慢吞吞地踱步,心道,不知道自己这团名落孙山、扶不上墙的烂泥,在他人心中,又值几文钱
。
游街的三甲刚到朱雀街,此刻正在道路中央缓缓前行,人群的欢呼声扎的洛章晟耳朵疼,透过人缝,隐隐可以看见在最前
面的状元宋韵知骑着高大的白色骏马,华美的衣袍红的刺眼。
洛章晟贴着街边的店面和墙根走,准备找加茶楼酒馆进去避避。他前方不远处的一颗大树下,一个书生打扮的少年一动不
动的站着,痴痴凝望着街中央,两行清泪顺着脸颊不住的流。
洛章晟看见这个哭得像粥一样的小书生,顿时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情,走到他身边,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兄台——”
小书生却像被雷劈了一样跳起来,向后一闪:“大胆!无礼!你想干什么!”
洛章晟尴尬地一笑,连忙道:“这位兄台,在下是看你正在伤心,忍不住过来劝慰一下。”
小书生抬起袖子,狠狠擦了擦脸颊,带着哭腔道:“我伤不伤心关你什么事!”
洛章晟叹息道:“唉,兄台,你我俱是此次应试的失意人,看着他人春风得意地游街,心中当然不好受,不过兄台你还年
轻,大不了重新来过,三年之后,说不定新状元就是你,看开些。”
小书生一言不发,瞪着黑亮的双眼望着洛章晟。洛章晟拱手道:“对了,既然同为失意人,不如一同去酒楼消愁一番,不
知兄台意下如何?”
楚天阁是洛章晟最中意的酒楼,这里的雅阁清幽,酒菜精致,小伙计腿脚利落,态度殷勤。
洛章晟和小书生一同坐在楚天阁最幽静的雅间里,要了几样小菜,一大壶上好的竹叶青。
竹叶青清澈醇厚,小书生一手抓着酒壶,一手握着酒杯,自斟自饮,一口气灌下五六杯,洛章晟面前摆着一个空酒杯,一
滴酒都没沾到。眼看小书生的脸上泛起了潮红,洛章晟正想要开口相劝,请他不要喝得太猛,小书生已抛下酒杯,伏在桌上,
哇地大哭起来。
洛章晟僵僵地坐在椅子上,傻了。
小书生的哭声和方才的说话声大不相同,虽然声音很大,哭得很凶,但娇嫩婉转,分明是女孩子的声音。
“他”哭的内容更震撼:“……呜呜,宋韵知……你这个王八蛋!你没良心!你是负心汉!……为什么你要娶那个赵湘儿
……我~我哪里比不上她!小时候你明明说,你会娶我的……呜呜……王八蛋!……”
洛章晟张大了嘴听她一边哭一边骂,苍天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宋韵知平时一本正经,竟然是个衣冠禽兽斯文
败类。这次高中状元,听说圣上本打算将清平公主赐给他当老婆,宋韵知以早已和户部赵尚书的女儿赵湘儿定亲为理由婉拒。
朝中还都称赞他不贪图富贵,说他是君子,原来是早就做下了始乱终弃的事情。千金小姐一般都养在深闺中,不可能和宋韵知
从小就认识,眼前的这个少女,要么是从小寄养在宋府的远方穷亲戚,要么就是宋府中的丫鬟吧……败类啊败类!
洛章晟在心中狠狠地唾弃了宋韵知,起身走到哭泣的少女身边,有美人落泪,自当怜惜安慰,但男女授受不亲,他又不能
做出什么动手动脚的安慰举动,只能无措的站在少女身旁,弯腰温声道:“那个……那个……姑娘,既然他已负心,不如就忘
了他吧,天下好男人多得是……”
少女继续一边骂一边哭,忽然抬起头,扑进洛章晟怀里。
洛章晟尴尬地站着,不敢乱动,任由少女抓着他的衣裳痛哭。恰好酒楼的伙计过来上菜,看见此情此景,立刻张大嘴呆呆
地愣在门口。但楚天阁的小伙计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只呆了一呆后,立刻面不改色的进来,上菜,退下,自始至终异常镇定
,只在临走钱又看了洛章晟一眼,眼神暧昧至极,洛章晟无语地望向屋顶。
少女伏在洛章晟怀里,大有一哭而不可收拾的架势,洛章晟正在默默的思考该怎么让她停下来时,雅阁的门突然被猛地撞
开。
两个书童打扮的清秀少女站在门前,看见洛章晟和那少女的情形,立刻满面寒霜,目光如刀,狠狠向洛章晟剜来。
洛章晟在心中叫苦,我真的是清白的是冤枉的。新来的两个少女瞪完洛章晟,马上扑上前,一左一右将痛哭的少女从洛章
晟身上拉开,喊了几声小姐,看来应该是这名少女的丫鬟。洛章晟长吐出一口气:“你们是这位姑娘的家人吧,她喝醉了,误
扯住了在下,哭个不停,你们赶紧将她带回家去,好好劝劝她。”
两个丫鬟再次狠狠地剜了洛章晟几眼,其中一个冷冷道:“不用你多嘴!倘若小姐醒了,说你对她做过什么轻薄的事情,
一定饶不了你!”
洛章晟苦笑道:“在下真的是清清白白光明磊落,你家小姐一开始扮成男子,我并不知道她是姑娘,以为她也是落榜的试
子,这才约她到酒楼共饮,后来她喝醉了就误扯着我哭,真的再没有别的什么。在下姓洛名章晟,正是京城人氏,倘若你家小
姐有什么,尽管来找我便是。”
扶着少女的丫鬟之一冷笑道:“原来你就是洛左相那个名落孙山的儿子洛章晟啊,好,我记得你了,就算你是左相的儿子
,如果有对我家小姐无礼的地方,一样让你死无全尸!”又狠狠瞪了洛章晟几眼后,才扶着少女出门而去。
洛章晟站在原地,看了看雅阁的房门,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被抹得满是眼泪鼻涕的长衫,长叹道:“真是无妄之灾——”
从酒楼出来,街边的人群已经散去,空荡荡的,路面上还残留着鞭炮的碎屑,被暖风卷起,再打着圈儿落下,洛章晟看了
看落在自己脚步的几片碎屑,又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他走了很长时间,居然从城中的闹市踱到了清冷的城郊,索性信步出了城门,走到城外郊野处,沿着官道旁的一道小径一
直向前,远远可见一道青山接着一条河流。
他踏上一架石桥,到了河对岸,四周越来越荒凉,风景却越来越清幽。
正继续前行时,天忽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洛章晟顶着雨四处张望,欲找一棵比较大的树避雨,忽然透过树的缝隙,隐约
看见前面有一道白墙灰瓦的院墙。
他踌躇了一下,心想还是去那户人家借留片刻,避避雨比较好,便快步跑了过去,那个宅院在雨中看来十分清雅,像是诗
书人家的宅院或某大户人家在京郊的别院。
洛章晟到了院门前,抬手叩门,门却应手而开,门内的庭院中荒草萋萋,寂静一片,再叩了几下门,依然没人应。难道这
个宅院是个荒废的宅子,没有人住?
雨眼看越下越急,洛章晟跨步进了院门,拱手朗声道:“请问主人在吗?在下路经此处,突逢急雨,不知可否借留片刻,
权避风雨。”
院内依然一片寂静,无人回答。
洛章晟只好再朗声道:“那在下便唐突进来了。”合上大门,疾步行过庭院,踏上一道厢房的回廊。
这道厢房像是个厅堂模样,但厅门紧闭,洛章晟在回廊下抬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袖中的一样东西滑下来,啪嗒掉在地上
,原来是他在市集上买的那把旧扇,洛章晟弯腰将扇子捡起,打开看了看:“喔,居然没湿。”
正要将扇子收进怀中,洛章晟的视线无意间一扫,忽然发现身边的厅门不知何时开了半扇,门边站着一个人,正一言不发
地望着他。
洛章晟吓了一跳,只见那人穿着杏黄色的长衫,看起来约二十四五岁的年纪,相貌异常俊美儒雅,洛章晟急忙拱手道:“
阁下便是这宅院的主人吧,在下路遇大雨,以为院中无人便唐突进来相避,实在十分无礼,望请谅解。”
那人静静地站着听他说完,微微一笑,既斯文又和气,像三月里最柔软的春风:
“无妨,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今日有客到访,倒有些惊喜。如果你不嫌鄙陋,就请厅中坐吧。”
厅堂之中,布置得十分雅致,那人引着洛章晟在一张小几边坐下,几上摆着像是刚沏好的香茶,那人抬手替洛章晟面前的
茶盅斟满,洛章晟急忙道谢,又道:“在下洛章晟,请问阁下尊姓。”
那人道:“我叫秋韶,你不必太过客气,直呼我名便可。”
洛章晟一边品茶,一边找话和秋韶攀谈:“秋兄你的宅院甚是雅致,只是方才进来,看庭院中有些荒芜,难道这里只有你
一个人住?”
秋韶道:“是,这座宅院中,只有我而已。”
洛章晟诧异道:“连个下人都没有?秋兄你斯斯文文的,像个读书人,一个人住这里实在是太偏僻了吧。”
秋韶云淡风气地道:“习惯就不觉得什么了。况且——我只是一介书生,有地方可以住便可,没那么多计较。”
洛章晟看秋韶的举止形容,觉得隐隐有博学雅士的风范,一般这种人,往往有些怪癖,喜欢在荒山野岭处一个人住,看来
秋韶便是其中之一。
洛章晟便道:“既然今日有缘结识,秋兄如果不嫌在下聒噪,待来日我再来拜访,顺便替你整一整庭院,当作今日避雨的
答谢如何?在下虽然书读的不怎么样,整理庭院这种事还算在行的。”
秋韶含笑道:“好,如此说来,洛兄你是京城人士?今天到这京郊僻静处,想是来踏青的。”
洛章晟叹息道:“唉,不是来踏青,是来散心消愁的。说起这事,咳咳,就有些丢脸了,我应考名落孙山……”于是一五
一十,将从小如何在自己的爹与死对头的攀比中被迫苦读,直到如今名落孙山的落魄纷纷倾倒而出。一边说一边叹气。而说道
自己可能是命中带衰,最近接连衰运,碰到那个女扮男装的少女一事,因为顾虑到那少女的名节,故而隐去不谈,只说连去酒
楼喝酒都遇到了衰事,然后到郊野散心,都碰上大雨。
洛章晟说得不胜唏嘘,末了道:“……唉,总之,我最近简直衰得胜过了祥王,赶明儿要到庙里去烧烧高香,去去晦气。
”
秋韶一直在静静地听他倾诉,待听到“衰得胜过了祥王”时,忽然怔了怔。
洛章晟看他神色有异,道:“秋韶兄,莫非你是今日才到此处住,没有听说过‘衰如祥王’的典故?这个是京城中常用的
一个比方。”
秋韶讶然地扬眉,果然是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
洛章晟道:“唉,你果然不知道。那么,十几年前,因为谋逆罪被误杀的祥王你总该听说过吧。这位祥王啊,实在是冤得
很,听说他生性淡泊,只爱养花作画,十几年前安王和禄王谋反篡位,偏偏这伙人被抓后,胡乱拉人下水,一口咬定也有祥王
,先帝当时正在气头上,也没查实,立刻就派人将祥王杀了。结果这边祥王刚咽气,那边他无罪的证据就出来了,他不但无罪
,还是最大的功臣,正因为他查到了蛛丝马迹,安王和禄王才没有谋反成功。先帝后来悔恨不已,又是下罪己诏,又是命人将
祥王厚葬,但祥王毕竟是冤死了。他确实太衰了,只要那证据早查出一个时辰,他就不会死,所以京城里的人现在打比方,往
往都说是‘冤得和祥王似的’或者‘衰得和祥王似的’。”
秋韶听他说完,没什么特别的神情。洛章晟用手半掩住嘴,向秋韶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接着说:“另外,还有个传说。
祥王因为死得实在太冤了,所以一直阴魂不散,在皇宫里,到了天阴下雨,夜黑无月,或者阴气比较重的日子,就能看见祥王
在皇宫各处飘来飘去飘来飘去飘来飘去……”
秋韶面无表情地听着,嗤地一笑:“胡扯。”
洛章晟敲了敲折扇道:“鬼神之说,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反正就这么传传而已。”
秋韶扬眉道:“你信么?”
洛章晟摸着下巴道:“半信半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