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梦————霍湮

作者:霍湮  录入:11-15

 

 

18

从意识到自己爱恨荒唐的时候起,我便不再有性生活。症结所在是我不愿向人提及的,所以我也没有去找心理医生。然而那天晚上萧思民用他的嘴唇和舌头帮我站起来的时候,连我自己都禁不住惊讶。自始至终他都用那双含蓄善良的眼睛看着我,用他不算高超的技巧认真地抚慰我,这些都是良好的心理催化剂,一时间顾青的影像在头脑里变得模糊,发泄出来的同时,有种无法抑制流泪的冲动。

他进浴室清理干净,回来把我的头抱在胸前。我控制不了凌乱的呼吸,胸口被强行破开的痛楚侵扰我的思考回路让我理不清头绪。我告诉他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他不声不响吻了吻我的头发,慢慢走出去,轻轻关上房门。

萧思民是第三个走进我感情生活中的人,和林瑞阳的狂野、顾青的激情不同,他就像一泓温泉,逐渐把我浸透。在回上海的大巴上,他握住我的手对我说:“吴梦,你的痛苦需要人来分担。”猛然间我发现,顾青原来离得我如此遥远,远远落在我的少年时代,氤氲成一个绮丽的梦,他赋予我的热烈和力量也已被时光消磨成痛苦,而用这种痛苦支撑的爱,令人疲惫。

但我和萧思民心里都清楚,顾青是无可取代的。当我把一切都说给萧思民听的时候,他沉默了很久。最后他说了一句话,对我的震动很大。

“我们能做的只有不重蹈覆辙。”

人是有能力改变世界的生物。我对感情的处理向来被动,而萧思民的情感论是积极主动充满自信的——有意思的是,工作中的情况恰恰相反——从他身上我学到一些东西,那就是如何正视自己的内心,并且尝试改变。

我告诉他等到合资厂稳定了我要去找顾青,去告诉他我爱过他,也恨过他,并且请他原谅我当时的幼稚,那样我心里的结才能打开,才能心安理得留在萧思民身边。萧思民淡淡笑着,眼里的表情稍纵即逝来不及捕捉。

我那时根本没有考虑,一旦见到了顾青,我又该拿什么来面对萧思民。

小方和小唐先后搬走,公司也不再安排员工住进宿舍,我和萧思民过上了名副其实的同居生活。在他的影响下,我逐渐走出心理的阴郁,生活态度也积极许多,工作上更是一帆风顺。回到床上,他也是个不错的情人,往往开始时的主动会转化成羞赧,促使我愈发小心地去取悦他,过程中的快感比起征服与被征服的激烈丝毫不逊色。

然而我从不敢想,萧思民的身边会是我永久的归宿,毕竟社会是复杂的,我的经历告诉我像我们这样的人没有谈永远的权利。

许正宇在我离开广州后跟我通过几次电话,我托他查的顾青的情况没着落,倒是他老婆的肚子先有了消息,过完那年春节就是预产期。

我笑骂他是两用插头,他却用不无沧桑的口气跟我说:“吴梦,我们都不再年轻到有足够时间挥霍了。我可以接受女人,所以我结婚;我不能孤独终老,所以我选择要孩子。你难道要抱着爱情过一辈子么?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很实际的人,物质上的确如此,但你在精神上还真不是一般的理想化。”

他比我大半年,但按照公历算已经是迈进而立关口的人了。我无法反驳他实用主义的论调,自己白发苍苍的样子我连想都没有想过,但转眼,我的人生竟已走完了预计的三分之一。

“那你还打不打算离婚?”我记得他在结婚契约书上签的是三年。

“习惯了……再说吧。”

我们在电话两头不约而同叹了口气,接着随便聊了些家常和房子的事情——我离开广州时候把我产权下的三套房子托给他打理,当然他以为房子都是我的——然后平平常常挂了电话。

不知道是不是有预谋的,偏偏边上的萧思民这时候把削好的苹果塞到我手里,轻描淡写说了句:“吴梦,过年去我家玩吧。”

我愣了愣:“怎么?”

他有点局促地用纸巾擦着手指,说:“我爸妈想见见你。”

我手里的苹果“啪”一下掉在地上,滚出老远。

 

 

19

萧思民家里也算是书香门第,父母退休前都是高工,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跟人结婚去了北京一个还小姑独处在外创业做女强人。我不是很想得通作为家里的独子,萧思民哪里来的勇气跟父母摊牌,连带把我也坦白了出去。更令我吃惊的是他父母对儿子的性取向表现出来的宽容。

那年春节前的两个月我总是心神不定,设想着面对他父母时该用什么表情,怎样说话才算得体,他们看见我和他们儿子站在一起时会是有什么反应。最重要的,他们会不会像认同他们儿子一样认同我,而不是把我当成诱惑了他们儿子的罪犯。

萧思民安慰我说二老只是希望见见以后要跟他一起生活的那个人而已,无需那么紧张。这么一来反而更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准女婿上门,心理压力有增无减。

还有,我和他之间夹着顾青。

出发前夜,我坐在床上看萧思民忙着收拾行李,他的兴冲冲和我的心事重重形成明显对比。憋了半天,我说:“我还是不去了。”

他停下来惊讶地看着我。

“我知道你希望我们能安定,但是我做不到。我心里那个人的存在迟早会伤害你,这样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见你家人?萧,我的心是有缺陷的,给不了你幸福。”我低头不敢看他表情,“我知道你对我好,但你对我越好,我就越是害怕。因我不幸的人,已经够多了……”

萧思民的手温暖而坚定地放到我肩膀上,耳边是他的柔声细语:“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并没有任何要约束你的意思,只是认为你需要一个家,能让你明白身边还有可以帮助支持你的人,不用独自面对坎坷和磨难。跟我一起去感受一下好么?”

家。

对我而言,这是个支离破碎的词。

他偏过头吻我,紧紧相拥的感觉温暖而充实。我何德何能,有这样一个人为我用心至深,也许这该是我唯一可以感谢老天的事情。

尽管我注定要伤害他。

从上海到湖州的长途汽车只坐了两个小时不到,我却感觉像坐了两个世纪。他家离市中心不远,但站到了他家楼下的时候,我已经紧张得连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所以当他母亲开门的时候,我只是提着礼盒呆呆地站在萧思民身后招呼都忘了打。倒是萧妈妈很热情地拉着我的手把我迎进去,端茶水递糖果,还极为熟捻地称呼我小吴。然而我在那样的热情下并不能放松,很明显,那是为了掩饰不自然而夸张的热络,却反而把不自然表现的更加明显。

在我快喘不过气来的时候,萧思民的父亲天神般从厨房里走出来,表情严肃地对萧母说了句:“你别这样。”

萧母立即噤声,然后支支吾吾地说要去买汽水。萧思民随即说他去帮忙,朝我点点头,跟着他母亲出去了。我局促不安地搓着手,看着神情严肃的萧父,半天才勉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比了比边上的一张沙发说:“萧伯伯,你坐。”

萧父点点头,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中华抽出两支,一人一根点上。

沉默中,半支烟烧完,我也渐渐镇定下来。显然萧思民是希望我能和他爸谈谈,所以在萧父开口前,我没有说话。

终于萧父长长吐了口烟雾,把烟屁股掐进烟灰缸。

“我儿子上高二那年,他妈偷看了他的日记,里面说他喜欢上班里一个男同学。那段时间他妈经常偷偷掉眼泪,虽然到后来事情说开了,这个话题在我们家还是很忌讳。萧思民打电话告诉我们要带你来的时候,说实话,连我也有点接受不了。”他顿了顿,点上第二支烟,深深吸了一口,“但毕竟是自己儿子,即使他选了条跟一般人不一样的路,作父母的也不忍心毁了他。他希望让我们见见你,也说明你在他心里的分量。所以我想问问你,你心里怎么想。”

一上来,便是一个不可回避一针见血的问题。

我也跟着点起一根烟,手指已经稳了下来。抬头看向萧父,七成白的头发和眼梢嘴角道道坚毅的刻痕都藏着岁月赋予的智慧。我有点明白了萧思民健康向上的心性跟他的家庭教育不无关系,甚至从心底生出一丝羡慕。

“对不起,我无法全心全意去爱你的儿子。”我决定不说违心话,“更无法保证他不会因我受到伤害。”

萧父脸色立刻变了。

“您听我说完。”我朝他笑笑,狠狠吞吐两口烟雾,继续说,“但是对我而言他是很重要的存在,在我生命灰暗的时候他带着阳光走来,告诉我我并不孤独。他总是说我需要什么,却不说他要求什么。所以我敬重他,并且尽我所能去爱他。我也希望自己的心结能早日解开,那样我才能真正无愧地站在你们面前,让你们放心把他交给我。”

萧父脸上的线条柔软了,抬手揉了揉眼角,声音有些颤抖:“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

我的视线越过萧父,落在门口的萧思民身上,他一手提着汽水一手挽着眼睛红红的母亲,正望着我浅浅地笑。

那一瞬间,我几乎能感觉到我对他感情的升华,就好像有种温热突破了禁制刹那充盈胸腔,四肢百骸中都是力量。这是萧思民的魔力。

我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袋子,他把母亲扶上沙发,打开电视,然后朝他父亲点点头。

“妈,你歇会儿。今天就来尝尝吴梦的手艺。”

萧母连忙说:“小吴是客人,你怎么这么好意思。”

萧父不紧不慢拿过遥控器换台:“你让他们小孩子玩去。”

我朝萧妈妈咧嘴一笑,说:“没有的事,我都没把自己当客人。”

紧张和不安就这么烟消云散,跟萧父谈了那两句后我甚至感觉到一身轻松。那段几近承诺的表白不但让萧父认同了我,还让我明白了自己的想法,看清了萧思民在我心里的位置。然而心上那道不可磨灭的疤痕依旧疼痛着,我已经渐渐清楚了自己将来可能的选择,但在下意识里仍有些逃避。

年夜饭的前道工序二老基本都准备好了,我所作的就只是煎炒煮蒸再加点油盐酱醋而已。等做完了才意识到,粤菜和浙菜的口味大都有出入,不知道二老是不是吃得惯。让跟在我屁股后面转的萧思民先试菜,他也只是一个劲好吃好吃地恭维我。

我笑着把他按到墙上用前臂抵住他胸口:“真的假的,让我来尝尝。”说着就用舌头去抢他还留在嘴里的食物。到最后游戏演变成热吻,我意识到这里并不是可以随便的地方,才喘息着放开他。

“是不是淡了点?”我咂咂嘴问他。

他轻轻把我推远,使了个眼色:“我家就喜欢清淡的,上菜吧,免得凉了。”

我一转身,才看到厨房门口的萧母脸色发白地站在那里。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看见的是顾芸,惊得僵在当场,手足冰冷。

倒是萧思民表现得自然:“妈,这里油烟重,你跟爸桌上坐着就好,马上开饭。”

萧妈妈嗫嚅着:“我只是来看看,你们需不需要帮忙……”

萧思民看了我一眼,端起一盆炒素交到母亲手里:“那,这么多菜,你也帮忙端一盆吧?”然后拍拍他母亲的背,她便失魂落魄地把菜端了出去。

我缓过一口气,自他担心的神色上猜出自己脸色有多难看,便勉强打趣说:“吓得我,差点以为历史重演。”

萧思民揽住我肩膀把脸贴在我面颊上,温暖又柔软,就好像他说话的语调:“没事的,相信我,我不会让你重蹈覆辙。”

我点点头,轻轻亲吻他的脸颊,然后跟他一起一道道把菜送上饭桌。

 

 

20

那顿年夜饭上只有萧父萧母萧思民和我,他的两个姐姐都没回家,对此萧家人似乎习以为常,也让我少了些顾忌。萧父是典型的家长形象,沉默寡言,于是盘问我的任务就落在萧母肩上。一开始她仍显得局促,假装漫不经心问我哪儿人啊,今年多大啦,在上海还习惯吗。我规规矩矩一一做答。然后她接着问:“爸爸妈妈身体还好吧?”

我顿了顿,说:“都不在了。”心里一时百味陈杂,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更可悲的,是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听到他们对我说原谅。

萧母“啊”了一声,看我的眼神起了变化。也许全天下的母亲都有同样一颗心,善良而博爱,我并不意图借此博取萧母的同情,但她确实开始同情我了,并且这份同情很好地调节了她原本小心翼翼的态度。

她不再继续提问,开始不停往我碗里布菜,夸赞我的手艺,打趣说这回过年还吃了顿正宗粤菜。然后萧思民小时候的笑料便被提上饭桌,把他弄了个大红脸,拼命朝母亲使眼色,萧父则在适当时候提醒她小吴快被撑爆了。我发现自己渐渐喜欢上这两位长辈,萧妈妈其实并不木讷保守,而是在激情燃烧的年代成长起来的人物;萧爸爸也并非严肃古板,说起冷笑话足够让我笑趴在桌上起不来。融洽的气氛中,我忍不住在桌底用力握住萧思民的手,感激他让我再次感受到失去许久的温情。

趁萧思民收拾饭桌的时候,萧妈妈握住我的手说:“小吴,有空常来坐坐,他爸跟我都乐意添个儿子。”

我用力点着头,生怕一不小心眼泪就会跑出来。

央视的春节晚会接近高潮,室外稀稀拉拉地响起爆竹声,萧思民拿了串二踢脚把我拉到阳台上,笑嘻嘻地把炮仗固定在晾衣叉上,然后递给我一盒火柴。

“你点。”

我往楼下看看,三楼以上的人家都纷纷伸了这么跟竹竿出来,楼前空地上还摆了好几枚高升,这种情形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过年的气氛在城市里都能醇得像酒。

我划亮火柴点着引信,萧思民配合默契地把鞭炮甩出阳台,噼里啪啦地在半空中炸响。我捂住耳朵看见他咧开嘴笑,鞭炮声掩盖了所有的声响,他的笑脸就好像一出无声电影的某个延长镜头,在明暗不定的光线下显得那么不真实。我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的脸,感受那柔软的温度,心在嘈杂的环境中变得平和。

引线烧完最后一段,连续的炸响嘎然而止,电视里倒数读秒的声音便从房间里漏出来,传入耳中的是许多人用兴奋的声音吼着的“一”。

“新年快乐。”我与他异口同声。

周围同时爆发出更热烈的欢腾,弥漫的硝磺气味,天空中五彩的变化。

“吴梦,三十而立。今天起,你会有不一样的人生。”萧思民又在念他的魔咒。

我把他拉进怀里,吻他。

一枚巨大的礼花在我们头顶上散开,照亮天地。

那一刻,我确确实实期待着我后半生的幸福美满。

 

 

21

从初一到初三,我和萧思民痛痛快快玩了三天。大概是从小在山里长大的缘故,我对莫干山的隽秀没什么特别的热情,倒是太湖浩淼无际的烟波让我赞叹许久。去太湖玩的那天凌晨还下了点小雪,那是生在热带的我第一次看见雪。马路上的融雪结成薄薄的一层冰,上面印着一道道车胎印,屋顶和墙头上有斑斑驳驳的白,冬青树也穿上素装,看起来无比清爽。尽管很冷,我还是在太湖边站了很久,看着湖面上淡淡氤氲的雾气随太阳升起渐渐消散,露出遥远的隐隐绰绰的黛山。那种感觉跟站在海边时完全不同。海可以让人产生激情,湖却可以洗涤人心。萧思民对我说,如果我喜欢,我们以后可以住在这里。我没有立刻回应。

原本我们打算待到初五再回去,公司方面却在初三晚上打电话给我说合资厂出了点问题,要我去处理,萧思民作为我的助手理所当然跟我一起走。萧母在我包里塞满土特产,萧父什么也没说,只把我们送到楼下,然后朝我伸出右手。我用力跟他握了握手,说声您放心。

初四一大早,跟合资项目有关的中程以上干部来了个大集合,有中方的也有外方的。事情的起因是混和车间的一名工人在年初一晚上加班,一不小心把手卷进了搅拌机,然后整个人也进去了。原本是中方的设备中方请的工人,赔偿也应该是中方来承担,但死者家属狮子大开口,中方不愿意把名声搞臭,便商量着让外方也出点钱。偏偏这边管财务的老外软硬不吃,认为赔偿数目应该按照规定来,不用理会家属的讹诈。问题僵下来了,才想到请我这个总负责出山。中方原本的财务就有问题,这我很早就知道,只是老外的小气让我着实头疼了一把。更让事情趋于复杂化的是工会的介入,牵扯进员工福利和一线工人低薪与高危劳动的不平等问题。事情开始闹大,眼看消息都快封锁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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