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笃皱了皱眉,神色黯然道:“大仇未报,安敢轻谈儿女私情。”
“……”
远笃的事情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和我一样是遭人嫌的混血儿,就冲着这一点,我就和他特别亲近。
华层的人不象暗层的人那样由专人到各国找寻而来,大部分的华层人都是在五国混不下去,或是讨口饭吃,或是逃避追杀,或是躲灾避祸……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每个人都有一段辛酸的过往,既然大家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到冥域,我也不必执着于知道那些过去了的事情。
“抱歉,提起你的伤心事。”
“没事儿,”远笃神色疲惫:“未阳,像我这样心怀仇恨的人难以幸福,但你不一样,你真诚纯善,如果有一天你有了一段真挚的情,那就该不顾一切的坚持下去……人的一生太短暂,与其以后后悔感慨,不如好好把握机会。”
出了小树林,不远处便是士兵们训练的场所,冥域的士兵一向以纪律严明闻名,平时就算训练结束进行休息时也不会大声喧哗。今天不知怎的,我们离训练场尚有一定距离,就听得那边嘈杂不已,似有人大声争执。
我正欲找人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一灰衣侍卫从远处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主上!”侍卫见了我立刻单膝跪地,急切道:“一叶堂(冥域情报机构,取“一叶知秋”之意)来报,有一队不明身份的人马秘密接近我域,现在已进入离尘谷无里之内的范围!还请主上速速定夺!”
原来如此!
一般来说有不明身份的武装力量秘密接近冥域,我们根本就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冥域纵横五国的军队可不是吃素的。
这次之引起骚动原因是出在离尘谷上。当年师叔隐退时冥尊下了禁令(对外宣称是有新任冥主下达的命令)离尘谷方圆五里内冥域人不得踏入半步(我例外),如今入侵者进入了离尘谷方圆五里内,受禁令的限制,我方居然无法派人对其进行驱逐——当然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自废武功而又不能离开离尘谷的师叔有可能会遇到入侵者而遭遇危险!
师叔作为前任冥主受人爱戴,威望极高,华层中人怎么可能忍受在自己的地盘上让自己尊敬爱戴的前任主上被人做掉!可是禁令摆在那里,竟是有心相助却无力进行,当下乱做了一团。
注:1、妮妮的全名是倪妮,未阳和她关系亲近所以称她“妮妮”
2、沈靖逸到离尘谷时是孤身一人,而且没有携带武器,一叶堂又事先知道了他的身份,因此没有引起冥域的关注。
3、未阳的师叔丰俊在泰隆做宰相的时候以文武双全闻名,他回到冥域后五国的人都以为他神秘失踪了,也并不知道他和冥域的关系。
18
我沉吟片刻,道:“裴令主,你先去议事厅和其他令主会合,令一叶堂尽快查出入侵者身份。”
“是!”
“请立刻带领人马在离尘谷方圆五里外设下埋伏。”
“……那丰大人怎么办?”
“师叔的事就交给我吧!”
既然禁令对只我例外,那就只能由我出面解决师叔的安全问题了。
方法很简单,就是我到离尘谷去保护师叔,尽量让他不被入侵者发现,并且想办法将入侵者引出离尘谷方圆五里的范围。
清泉依旧叮咚,山林依旧寂静,只偶尔会有鸟鹊不甘寂寞的一两声清唱,在和往常一样一派安宁的景象中谁能想到会暗藏杀机?
为了看清楚入侵者有没有布下陷阱,我没有使用御风术,而是仅用了轻功,一边行进一边掩饰行踪。
然而一直行到离离尘谷不到两里处都不见入侵者的影子。
难道他们已经离开了?
正在疑惑中,忽然感到背脊一凉,一道冰冷的杀气直射到我的身上!
然而这杀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尚未准确把握出它的方向,它已完全消散。
我扫视四周,发现在我左手方向不远处有水流动的声音,寻声走去,原来是一条宽不过半尺的小溪,清澈的泉水中隐约带了点血色。顺游向上走了近百步,一堆茂密的杂草中赫然倒了一个人!
那人背部向上,成俯卧状,身上有数十处刀伤,血还在不停的往下流,殷红一片。
是陷阱,还是……
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时,那男子呻吟了一声,挣扎着半撑起身子……
那是一张非常好看的脸,尽管脸上尚有血污、擦伤,但并不能掩盖它原本的神采。那男子生得俊朗神武,剑眉星目,气度高华,风采迷人。再看他的衣着配饰,皆是上乘之物,高雅大方而不失贵态……可是最让我吃惊的是……那人的长相竟和沈靖逸有五分相似!
我心中一转,当下有了计较。
不等那人说什么,我立刻将他摁倒在地上,“哗!”的一声撕开他已破损的衣服,用力捂住了他的嘴……
大家不要误会,我给他疗伤来着……
忙活了一会儿,在他的“咿咿呜唔”的挣扎声中,我完美的将他包成了一个肉粽子。
这还是只变色的粽子呢,放开“粽子”的嘴好一会儿,他都没说一个字,倒是脸色唰啦啦的由青到紫,再由紫转红,再再由红变黑……真是精彩无比。
“……多谢小兄弟出手相救。”总算这人还有基本常识,知道跟人道谢,所以我就很大方的不计较他铁青着脸的表情了。
“好说好说。”我笑嘻嘻道:“不知公子因何在此受伤?”
他眼神突然变得凌厉,然后又转为沉痛,半响才长叹道:“本该外御其侮时,却兄弟阋于墙,泰隆算是完了……只可惜先祖遗业未能后继有人!”
只怕不是后继无人,而是后继的人不是你吧!我心下暗道,面上却不动声色,一脸真诚。
“公子是泰隆人?”我轻描淡写的问道。
“正是。”
我收拾起随身携带的药品,站起身来,淡淡道:“那在下有一言相赠——离尘谷,离俗尘,红尘纷扰自有人断,何必牵连世外人?”
转过身,丝毫不理会身后之人骤然而降的杀机。
“你是究竟谁?”充满威严迫力的声音不怒而威,我可以感受到他蓄势待发的攻势。
潇洒的挥挥手,我笑道:“我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烁·王·殿·下。”
沈靖贤真气一滞,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在下还有一句忠告——请不要忘记,你除了是泰隆的亲王,拥有皇位继承权的王子,还是先王亲封的镇北将军……以在下的浅见看来,连自己的份内事都做不好的人没有资格奢望份外的东西……您说呢?”
沈靖贤脸色数变,但他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镇静下来,笑道:“阁下所言甚是,只是……什么份内、份外的恕本王愚昧……本王不知阁下所指为何呢。”
还装?
我停下脚步,冷笑道:“王爷此番遇刺真是凑巧,怎么要赶赴边疆的王爷会在冥域附近遇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从陵乡直接经泽州即可到达王爷兵马所在的雳护关,为何王爷舍近求远的跑到这儿来挨刀子?”
沈靖贤冷哼一声道:“近日里本王听闻昔日恩师丰太傅隐居离尘谷,太傅素来足智多谋,本王想要探望恩师并听听他对战事的意见,有何不可?”
“当然可以!”我笑道,忽然声音一沉:“只是看望恩师需要在自己身上砍个十刀八刀,还躺在一边装死吗?”
“你说伤是我自己弄出来的?!”沈靖贤愤怒道:“荒谬!”
我悠悠道:“确是荒谬,但这个荒谬如果真的达到了效果,王爷就是受伤也值了。”
“哦?”沈靖贤挑了挑眉。
“又何谓达到效果呢?”我叹道:“其实王爷设的记乃是十全之计,无论怎么使,最后得宜的都是王爷你。”
“何以见得?”沈靖贤脸上玩味之色溢于言表,完全忘记他这么说等于承认了我的说法。
“谁都知道,最不愿意看到王爷此次前去抗敌的人莫过于泰隆皇帝沈靖逸,因为王爷你本来就是前太子,又深得朝中众臣的信服,除了左丞相尚不是你的人,其他人怕是早等着为你皇袍加身了。只是殿下你不愿意背负篡夺弟位的骂名,所以一直没有武力篡夺,而且左丞相势力也不容小窥,若是没有争取到他的支持,王爷便是夺到了王位,也未必能坐得安稳。只要此次战事王爷获胜,恐怕就连一直中立的左丞相也不得不站到王爷这边,沈靖逸就更加被动,到时候寻个机会迫他退位让贤……王爷的心愿便可达成。”
沈靖贤盘腿坐起,笑道:“若单是如此,本王何需再动心机?”
我点点头:“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偏偏沈靖逸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前丞相丰俊的消息,并亲自前去恳求恩师……虽然结果不为人知,但是已有传言说丰俊将出山帮助他。丰俊为相虽只有两年,但他手段过人,国士无双,深得人心。若沈靖逸有他的帮助,只怕王爷的心愿就要落空。所以王爷索性先下手为强,以看望恩师为名在离尘谷伪装遇刺好将罪名推到沈靖逸头上。”
沈靖贤面露赞喜之色:“你说的不错,只是本王在哪里都可以假装遇刺,为何要选此处?”
“因为选在这里意义才叫深远。如果在下猜得不错,王爷有三重目的。其一是主要目的,将遇刺设计成为任何人都会怀疑沈靖逸的局面。沈靖逸不想王爷取胜归来已成为他的杀人动机,而王爷在次遇刺则成了他下定决心动手的导火线——所有人都可以把王爷的遇刺理解成沈靖逸害怕王爷见到丰俊并说服他为自己效力,因此在王爷见到他之前痛下杀手。而王爷不顾重伤领兵抗敌,和不念兄弟情谊的皇帝一对比……结果还用说吗?”
“那本王的第二重目的呢?”
“自然是和丰太傅有关。王爷将自己伤成这样,还专门挑了个临近离尘谷的溪流处假装晕倒,不就是为了能被丰太傅‘凑巧’救了吗?见到丰太傅,声泪俱下的痛斥一翻沈靖逸派人‘刺杀’自己的行为,顺便说服丰太傅为自己效力……”
“可是丰太傅是出了名的固执,本王怎么可能有完全的把握说服他?”沈靖贤略一皱眉,神色不快,但我知道这是因为他被我说中了。
“成与不成又有何关系?”我扬了扬眉,暗笑他欲盖弥彰。“成,自是最好。不成,也没关系,王爷派了诸多高手围住离尘谷不就为了能手起刀落,灭了丰太傅的口,再毁尸灭迹。只要事后放出话去丰太傅已为自己指点过迷津而后外出云游即可。难道还有人能来查证吗?”
被我戳破诡计,沈靖贤也不恼,道:“那本王的第三重目的呢?”
“……俱闻左丞相不久前秘密离京,原因不详,不过多半跟丰太傅有关。左丞相是丰太傅一手提拔和栽培起来的,对丰太傅推崇之至,此番离京恐怕就是因为日前丰太傅隐居离尘谷的传言……说起来王爷费尽心思散布传言,真是深谋远虑啊!如果左丞相风尘仆仆赶到离尘谷看到王爷被丰太傅所救,而王爷又数次在太傅面前为派人‘行刺’自己的弟弟辩解,左丞相为人虽然淡漠,却是真诚质朴,要是丰太傅再为王爷向左丞相说几句好话……那左丞相对王爷的态度应该会大有改观。如果左丞相赶到时丰太傅已被灭口,那不如连左丞相一起解决了……反正以左丞相对丰太傅崇拜的程度和他不依恋权势的性格,以及近日他那首谢绝皇帝探望的《归去来兮辞》,应该不会有人怀疑他随太傅一起云游四海去了。就算有人怀疑起来,反正阻碍王爷大业的人都不在了,还有谁敢有什么疑问呢?”
“……”
此刻沈靖贤的心情简直入坠冰窟。他自认为自己的计划是天衣无缝,怎料竟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全部料中!而那少年不过十四五岁模样,长了张尚算得上是清秀可爱的娃娃脸,但那雍容沉稳的气度,一看便是见惯大场面的人,绝不可能是寻常的山野村民,难道……
沈靖贤细细打量我时,我也在仔细观察他。
不愧是师叔引以为傲的徒弟,容貌、心计、智谋、气质皆是顶尖,光是他一开始大胆的让他计划外的我接近他并为他疗伤,就可以看出此人的胆识谋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甚至还想过要利用我使计划更为逼真。其次当我揭穿他的诡计时,他虽然也有些许恼怒,但是并未立刻杀人灭口,说明他有耐性,有远虑。而且他还会为我正确的分析面露赞叹之色……此人当真深不可测!
我在心里暗暗对他下了这样的评语,殊不知他也在心里对我下了同样的评语。
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沈靖贤不动声色的注视着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他自幼天资聪颖,智谋过人,难逢对手,今日居然被一个稚气未退的少年挫了锐气,其中所受挫败感竟和莫名其妙的丢了太子之位一般痛苦难堪。
但他始终是气度不凡,不仅在少年面前隐忍不发,没有迁怒发难,而且很快冷静下来,推算起少年的身份来,这一推算反倒更加心惊,不由庆幸自己未卤莽出手,以至树下大敌。
念及此处,沈靖贤略一拱手,道:“阁下小小年纪便可闻一知十,推此及彼,本王佩服。”
见沈靖贤眼波暗动,一番思量间对我隐约有了忌讳,我便知他已经猜出了我是冥域人,不由心下暗暗叫苦。但一想他即便再有本事也不可能猜出我便是大名鼎鼎的冥主,又放下心来。
“王爷谬赞。”我拱手还礼道,虚伪得自己都鸡皮疙瘩乱跳。
沈靖贤展眉一笑:“本王尚有一问不知阁下可否赐教?”
他本来就是个世间少有的美男子,这一笑更显风流洒脱,若是别人见了他的笑颜定会觉得赏心悦目,但我看了却是顿生惆怅之感,想起了那个和我一起度过了一个月的人。
心情不好,自然无心为人解惑。我冷漠道:“王爷可是要问在下是如何看出王爷的计划的吗?”
沈靖贤掩住惊骇之色含笑道:“正是。”
“……”
这个沈靖贤真是奸诈无比!他问这个问题,表面上是要知道自己的计划哪里有纰漏,实际上却是逼我自报家门。他的计划确实滴水不漏,如果我不是拥有华真大陆上最完备的情报网的冥域的人,就不可能清楚无遗的了解全局,并从中进行推敲,找到他蛛丝马迹的破绽。
想到这人便是沈靖逸的头号大敌,不禁对沈靖逸又多了几分同情。
“在下还是那句话——离尘谷,离俗尘,红尘纷扰自有人断,何必牵连世外人?”我叹道:“自家的纷扰自家解决,如今五国局势瞬息万变,烁王殿下为何还嫌不够,非要把无关的人牵扯其中?”
拉拢不成,沈靖贤也知道对冥域的人不能乱下毒手,只得遗憾道:“本王受教了。”
我见他懂得见好就收,也不想多加为难,只是一想到他曾经有意谋害师叔,消下去的火气又冒了上来,于是灿烂无比的笑了起来,眼中却没有一丝温度。
“王爷可知在下为何明知王爷有阴谋,仍愿意将所猜所想悉数告知?”
不好!沈靖贤暗叫一声,右腿微屈,稍稍改变坐姿以便于防守。
寂静安宁的山林中回荡着我冰冷的嘲讽:“因为——毒药发作是需要时间的!”
不错,我之所以浪费这么多时间就是为了让我为沈靖贤裹伤时趁机下的毒药可以有效发作。
既然威胁师叔性命的是沈靖贤安排的埋伏在离尘谷的部下,而他的计划中又有劝服师叔的意思,那就是说在见到沈靖贤之前,师叔暂时无性命之忧。只要我制住了沈靖贤,其它问题就迎刃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