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宜,你不要哭……除此之外,我还有事要交待。”
吃惊地瞪大眼,这时还有什么事要交待,却见那双微笑的眸子在一瞬间变得极为温暖,象想起了什么。
“我要不在了,你见到我爹的时候,请他将郭二和孙麒送到顾先生身边。顾先生为人清廉刚正,性子清高孤傲,又不懂得过日子,以往我在那里学习,每年阿爹都送束修,先生的生活尚不成问题。如今我也算已学成,先生的生活来源就很令人担心了,郭二会做饭管家,孙麒算帐极好,有他们两个人在,先生就不必担心了。让我喝口水……”
崔宜取过床前的水杯,递到谢默唇边,看他慢慢喝下。
喝了水,示意崔宜把水杯拿走,谢默又从枕侧摸出几扎信笺放到崔宜手上。
“汉山人迹稀少,先生也不常下山,他未必会知道我的消息,这是我已写好的信……阿宜,以后你一个月让人送一封,先生年纪已经大了,总不好让他受这么大的打击。阿宜,还请你以后多关照先生,先生对阿默有大恩德……如今我亲人皆不在,也只能委托你了。”
崔宜怔怔地看着他,不接。
“阿宜?”
“你只想着顾先生吗?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父母,你不忍心顾先生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是阿默你想过你的父母吗?”
你可曾,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崔宜想问,又不敢问。
谢默幽微地笑。
“阿爹知道我的用意,他送我上京,心里就会做好失去儿子的准备,谢家消息渠道如此发达,我能瞒得了谁?而且阿宜,我未必会死啊……”
崔宜呆呆地看他,谢默又微微笑笑,却是什么也不答了。
一阵疲倦涌了上来,方才说了那么多话,谢默累了,不知不觉中,他陷入沉眠。
再度醒来的时候,窗外华灯初上,时辰已近黄昏。
崔宜已经离去。
空阔的殿宇内尚未燃上蜡烛,也许是不想影响到他的安眠,宫中的人,大多善解人意。
谢默一个人发呆。
突然又想喝水,这些天他没吃东西,却喝了很多水。
伸手想拿床边几案上的水杯,没什么力气摸不到,看上去近在咫尺,想拿却是远在天边,谢默叹气。
这时却有一只手,递了水杯过来。
殿内还是没燃蜡烛,却忽然多了几许光明,那个人拿出了几颗夜明珠在他枕边。
借着微亮的光芒,谢默认出来人。
“你……”
竟是皇帝,吃了一惊,看看窗外,又恍然,原来已到了时辰。
这几日皇帝都在这个时候来看他,也不强迫他吃东西,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也不知道是否是错觉,总觉得今天皇帝那张脸比前几日更加阴沉几分。
这不关他的事,不管,谢默伸手想拿水杯,那人却又把水杯移开。
“……”
这是什么意思?
他瞪他,他也瞪他,两个人眼对眼瞪了半天,出乎意料,独孤先开口。
“其实你不想死……这叫做以退为进吧!
”
谢默呆呆看了他半天,微微一笑。
“你终于想到了啊!”
谷雨惊蛰19
“当真一心求死的人,不会喝那么多的水……”
独孤笑笑。
萧涤诊断之后,独孤就开始观察谢默的起居作息,吩咐中和殿内服侍的宦官头领事无巨细都写成文书向他汇报。
看了两天的文书,独孤发现一点。
谢默行动很少并非虚弱所致,而是想尽量多保存一些体力,而且,他虽然不吃东西,却喝了大量的水。
就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举动而言,他的行动未免不合常理。
于是独孤开始想谢默的用意。
“那你觉得,我的用意是什么?”
看了他半天,独孤把水杯递给他,谢默伸手拿过来,小口小口的喝着水,似乎不经意,他问。
皇帝的反应是挑眉,脸色似乎又黑沉了几分,郁郁地看着他半晌,方才开口。
“给朕好好考虑的时间。”
晶亮的蓝瞳淘气地,泛出一抹笑意,谢默自得的看着独孤笑。
“还有呢?”
没好气,独孤哼哼。
“你担心朕在冲动之下做出的决定欠考虑,所以便绝食让朕冷静下来好好思索……可是你怎么知道朕能看出你的用意,假若朕看不出来,岂不逼死你?”
这举动的风险太大,如果是他,他不会做,少年看出青年的不赞成,扫了他一眼。
垂眸,谢默缓道。
“有的东西,值得人去赌……”
“十赌九输,倘若有个万一,值得吗?”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即使十赌九输,可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是唯一赢的一个?有的事情,只能赌。是输是赢,那是天道,人不能上窥天道,可我可做我该做的……有时事在人为,今天,我不是赢了。”
手中的琉璃水晶杯在夜明珠的映照下散着微蓝的光影,清明纯净的一如身前人的眼睛。
幽蓝的瞳子里流光璀璨,这样的眼睛里面,有着与年纪不相般配的成熟与冷静,还有自信。
独孤不觉恼怒起来。
“好有自信,可你若果真如此自信,为何连后事都安排好。这说明你还是心里没底,不是吗?”
微笑着,他想也未必都是谢默占上风,任谢默如何言语凿凿,但行动中的所露出的蛛丝马迹,独孤心知道肚明。
将后事安排到那地步,他心里绝对已认定自己九死一生。
这未免也太看低他了,他自认权谋机智也不比谢默差,为何他信不过他。
信不过他也就算了,居然还看扁他,这家伙还是看不起他,嘴上说着认同,心里却不是这么回事。
独孤冷哼。
谢默顿时头疼起来。
真是要命,这皇帝一点也不笨,倒难缠得紧!
真是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的家伙,可他现在很累,谢默闭上眼睛养神,喃喃低语。
“谁能料到事情最后会怎样,无论如何,我也得做好充分的应对准备,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是吗?”
独孤皮笑肉不笑。
“好个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私自揣摩朕的意思,设计朕,冒犯朕。这属大不敬,罪在十恶,你就不怕朕办你?”
睁开眼,面无表情,看看不怒自威的皇帝,谢默淡淡的回了一句。
“假若陛下当真如此冷酷无情,那谢默也只好舍命相陪。臣下出于为好心为陛下考虑,陛下不领情谢默也只好认了。”
“真是只出于为朕着想,让朕好好考虑?”
独孤逼近他,四目相对。
少年并未移开目光,神采和语气同样淡然。
可独孤看的见他眼中的笑,即便,那笑意如此之浅。
“那你认为是什么?”
“朕认为,你是在试探朕……”
谢默闻言一怔,却无惊奇,反而,眼里的笑意越发浓郁。
“还有呢?”
“朕作了一个大胆的推测,云阳谢家已经打算和朕合作。你的种种所为,目的是为了测试朕的能力,你想看,朕是否具备做个好帝王的才器!”
有点欣慰,他果然没看错人,看着青年沉稳而又从容自信的面容,谢默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在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确实在赌。
想法是什么改变的呢?
也许,就在汉山那时的邂逅,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表现出的也是真实的自己,他以为是皇帝使节的“郭玄”很为朝政担心。
而后的巧遇,经历殿上知道彼此身份的冲击,他知道,独孤想做个好皇帝。
虽然他表现的方式那样霸气,可他想做个好皇帝,初衷不坏。
谢默知道。
云阳谢家从来都是独孤氏皇族眼中一根刺,谢默也知道。
一味的反抗与沉默终究不是办法,总有一天什么事都要摊开来,既然如此,何不决定主动出击?
云阳谢家可以由皇家若即若离的敌人,转变为皇家的心腹,如今时机正巧,怎么能放弃而越发加大原来已有的裂痕。
这是谢默的看法。
但这方法风险太大,父亲和兄长未必会同意,谢默也不能拿整个家族的命运去赌。
假如他判断失误,毁灭的会是一个家族,谢默赌不起。
他能赌的,只有自己。
只能赌自己看人的眼光,只有自己一个人去解决,哪怕要豁出去一切,他也要搏这一次。
所幸独孤没让他失望。
“谢家人可以为皇家效力,但如今时机不对……陛下说呢?”
还在试探他的看法,这小家伙,独孤郁郁,可看到那双精灵精灵的眸,又气不起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人深谙此道。
“不错,朕没考虑到异性王与云阳谢家在南方一直都在互相牵制抗衡的状态,假若你尚瑟瑟,异姓王必以为谢家与皇家已经联合,为了自保,有可能会逼得他们先发制人。虽然不知道异姓王到底会对付谢家还是朕,可如今朝廷正内忧外患,牵一发而动全局,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点是朕欠考虑……”
委婉的叙述,渐渐弥漫的夜色掩盖了皇帝微红的表情,其实他知道,自己决策失误。
为了面子,似乎该掩饰到底,可眼前这人以诚相待,他虽算计他,初衷却有一部分是为自己着想,独孤决定还是承认错误。
难得的人才要以诚相待,方会得到他效忠的心。
本以为那人会笑,谢默也确实笑了,淡淡的笑意浮上了他的脸,却非嘲笑,柔和的笑意如春风拂面,淡淡的,淡淡的,独孤也忍不住笑开来。
又一怔,他的手碰到了一只手。
温温凉凉的手,不是他的手,抬头,那人还是一脸柔和的笑。
“假若我能做到,我竭尽所能帮你……但愿,你不负天下……”
他交托了自己的手,便是托付了自己的抱负与未来。
皇帝,你可能保证自己会努力,就算遇到再多的困难,你也不退缩吗?
他笑了,握住伸过来的手。
“假若你做不了名臣,朕也不要用你呀……你要求朕的,自己也得做到,做人要公平。”
于是,他们相对微笑了。
晶亮晶亮的水色蓝瞳看着他,从彼此的眼睛里可以看到对的影子,忽然,独孤觉得自己心跳快了几分。
为何他先前未曾发觉自己离谢默如此之近?
清淡的荷花芬芳轻笼二人,那人的秀逸的面孔满是春风般柔和的笑。
怦咚、怦咚、怦咚!
不妙不妙不妙,太不妙了,看到那样红艳的唇他竟然想吻上去。
这是着了那门子的魔?
独孤使劲晃晃头。
可是,可是他还是很想吻上去啊……
可是,这人是男人啊!
他不能有这种诡异的想法,不能,可怜的皇帝努力告诉自己,这是一时的头昏脑胀。
这样的独孤看在谢默眼里很奇怪。
“你怎么了?”
“没什么啊……”
忙忙地摇头否认,独孤使劲摇头,可他一回头,却看到一张放大的面孔。
“你……你怎么离我这么近?”
什么时候谢默爬起来了,还就靠着床柱,笑着看他,蓝色双瞳滴溜溜直转,那样淘气活泼的燕子看的独孤眼发直。
啊呀呀,怎么会这么可爱呢?
突然的,突然的,独孤脸红了,而罪魁祸首一无所知。
“靠着柱子又花不了多少力气,就起来了,你脸怎么这么红,身体不舒服?”
脸怎么红得和秋天熟透了的大红柿子似的?这话说出来皇帝大概会生气,谢默识相的咽回肚里去,可他心底在偷笑。
“没……没有……是天气太热了,天气太热……”
独孤装模作样的用袖子扇扇风,这时突然有一阵冷风袭来,他又猛地打个哆嗦。
二月尽,三月尚春寒。
老天爷不帮他,看着独孤愁眉苦脸的模样,谢默掩袖而笑。
他不看他自己就可以正常点,心烦意乱的独孤站起身,决定自己逃得远些。
“现在总该吃些东西了吧……想吃什么?朕出去吩咐人做!”
“桃花粥,久未进食还是吃流质食物比较好……等等,先别叫人,听陛下话意,不用谢默尚太华长公主,可现在这消息怕是已经传遍京城内外,陛下又打算如何处理?”
听到这句,独孤回身,突然很狡黠地冲他眨眼。
“你真以为朕没留后路吗?”
“咦?”
谢默不懂,侧头看他,那人还是同样狡黠的笑。
“朕的幼妹,以她的坏脾气而闻名天下,朕的退路,就在这里……”
说完,皇帝便落荒而逃。
留下对他的话一点也不明白的谢默,可几天之后,谢默懂了。
看着独孤派人送来的两道诏书,谢默好气又好笑,他当真没想到,皇帝居然还留了这一手。
“诏曰,女人之德,雅合慎修,严奉舅姑,夙夜勤事,此妇之节也,先王制礼,贵贱同遵,既以下嫁臣寮,仪则须依古典,太华长公主未修妇礼,与帝同膳折帝筷,不合与臣下匹配姻缘……”
因为公主脾气太坏,不与臣下成婚,皇帝决定好好教育妹妹。
真是,独孤做的漂亮,这么容易的便把件大事消弭于无形,还为自己博取了好名声。
另外一道诏书是他通过制举授官的诏书,授他为兴平县县令。特许不用拜谢皇恩,给装束假与行程假,即日上任。
拎着自己带进宫的小包裹,坐着皇帝特旨送他出宫的肩辇,谢默一路思索独孤的用意。
突然感觉似乎有人看他。
来自不同的方向。
朝前看,有一个微笑着的,俊逸出尘的中年男子,坐在肩辇上看着他。
目光之中带着审视之意,在宫中能坐肩辇的大臣大多德高望重,皇帝为表示对他们的尊崇而下特诏才能够乘肩辇,他是谁呢?
谢默在心底想着朝中三品以上大官的名字。
在两部肩辇交错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
“老夫右仆射齐英,谢郎你可安好?”
一呆,谢默怔怔地看着那个微笑的中年男子。
只一眼,谢默发觉自己根本看不出齐英在想些什么,那张脸上似乎只有微笑,一团和气。
谁能想到他是权臣齐英,把当今天子气得私自离宫的齐英?
以前也曾听到祖父说起,人中最难应付的人是笑面虎,而奸臣大多给人感觉比忠臣来的好。
有道是忠言逆耳,真话本来就不好听,况且忠臣为表忠诚,大多采取偏激的态度,就更不讨人喜欢。
尽管,本意是好的。
齐英算是很好的范例,很小的时候谢默听祖父谢桐这么评价齐英。
取其长补己之短,齐英很有政治智慧,是学习的好对象。
那时谢默不懂祖父的意思,如今看来,还是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