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涤心惊。
“可是你,你才十五岁,还有大好的年华,怎能……”
他的话再一次被打断。
“表姐夫,我们都出身第一等的大士族,从小家里就教育我们,必须把家族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为了家族,没有什么不可以牺牲……”
谢默朝他笑笑,不再往下说。
萧涤摸摸他的头。
他们都不知道有人在看着这一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的话语通过“丽音石”都传入了另外一个人的耳朵里。
他们不知道,听话的人,捏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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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惊蛰》是全系列的序篇,比较繁琐也比较乱一点,目前为止已经写了一半了,大家有什么看法吗?^^,回帖写信都行,我的信箱是[email protected]
谷雨惊蛰17
突然见了很久不见的人,崔迪有些吃惊。
“你怎么会来?”
打小就玩熟的人,他记得他,可崔迪不以为他想见自己,至少,与他在宫中相遇,那人总装作不认识自己。
“有话想说……”
温和而平静的神色上看不出什么事,可崔迪不以为是小事,挥手让在厅堂里的侍从们退下,他问。
“郑三娘子进京来了,萧兄此来,可是想见她?”
也想不出别的缘由,会让这个人来见自己。
本来,崔迪该称呼他为崔兄,萧涤出身于博陵崔家,与清河崔氏齐名的一流大士族。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与他同名,为博陵崔氏年轻一代佼佼者的崔涤与家庭决裂,甚至改从母姓为“萧”。
可是他知道萧涤不快乐,他的决绝,等于放弃了自己心爱的女子——那个也曾让崔迪心动过的郑家三娘子。
士族只与同等身份士族通婚,这是士族的婚姻法则。
崔涤放弃了博陵崔家子的身份,此生他与郑梅俏,便再无可能。
可是心里还是想见那人的吧,如今机会难得,自己也要识趣,崔迪喜欢这个朋友,决定为他出一份力。
以为猜想八九不离十,却见萧涤摇头。
“并非如此,我来这里,是想通报一声,谢家阿默在宫中出事了。”
“阿默?他怎么了?”
倒茶的手一抖,崔迪吃惊地转过身子。
“他已经绝食三天了,你我都知道这孩子从小身子就不好,再这么下去,即使救得回来,也要大病一场。而那个孩子生性倔强,照我看目前他的情势很危急……”
萧涤低叹。
他昨日没说什么,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劝不了那个孩子,云阳谢家的人生性固执,决定的事便是百折不挠。
他也想过不管此事,一旦插手,便又要与士族牵扯上关系,而他,已经不愿意再和士族相处了,即使,萧涤原先也是士族的人。
可又放不下心,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幼年,经常听见他跟在身后唤他“表姐夫”,更何况他是那个人呵护的表弟。
一夜辗转,他还是按耐不住,来了。
“我只知道他被陛下软禁在宫中,没想到事情居然严重到这地步。莫非陛下逼他?”
“是也不是,这孩子已经打算牺牲自己以解决事情。”
说这句话的时候,萧涤心里很痛,他想起了自己的兄长。为了家族,他的兄长遵从父命娶了自己不爱的女子,郁郁寡欢,在一年之后亡故。
士族生来便被教育,家族的重要应当摆在第一位。
可有谁想到他们也是人,有血有肉、有哭有笑的人,为了家族的利益可以牺牲自己,那他们身为人的权利呢?
有谁重视,他们该有的权利又在哪里?
萧涤因此与博陵崔家决裂,他不能容忍自己再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又一个,为家族的利益所牺牲。
士族拥有很多一般人没有的东西,同样,他们也要牺牲一些东西,对自己而言非常宝贵的东西。
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崔迪沉默半晌,缓道。
你想要我做什么……我也许不能起什么大作用,可只要我能做的,我会做。”
“让阿宜进宫去劝阿默,京中诸人,阿宜与阿默最为交好,如果是阿宜的话,他也许听得进去。”
“宫中禁地,岂是这么容易出入的,很难……”
“可你是驸马,就算你不行,也能请动荣华长公主进宫去,我想陛下不会拒绝,阿默真在宫中出事,对他也绝不是好事。”
萧涤看着他,微微一笑,在那样的笑容里,两人似乎都能看到旧时,在月阁读书时的彼此。
时光带走了很多东西,也有很多东西,时光带不去。
“哪有这么容易呢……”
崔迪失笑,喃喃。
很多事看起来很容易,其实很难,而难处,不能为外人道。
他担忧的不仅仅是皇帝那边,而且还有自己兄长的反应。
崔宜的父亲崔节,是崔迪长兄,假若他要带崔宜入宫见谢默,兄长那一关必须得过。
可就是这一关,崔迪吃不准。
“兄长,你到底让不让阿宜进宫去!就算不让,也出个声好不好?”
他说得口干舌燥,崔节却还是和前两天一样一言不发,总觉得自己象个傻瓜,崔迪好丧气。
宫里倒没什么大问题,正如萧涤预料的那样,请妻子荣华长公主前去请托,皇帝并无刁难便许了。
可没想到自己的大哥比皇帝还要难缠。
距离萧涤过府又过了三日,他在自家兄长这里还要碰钉子也实在说不过去。
看到弟弟咬牙的模样,本想继续装聋作哑的崔节也沉默不下去。
“不许去。”
“为什么?”
“如今不知道陛下要怎么对付谢家,我们何必去凑这趟浑水……”
崔节叹气。
依他的看法,谢家恐怕已如秋风落叶,犯不着为一个必将落魄的士族将本家搭进去。
崔迪的反应是不可置信。
“兄长,不是吧,再过几个月谢家就要到清河本家提亲了,你现在还想撇清和谢家的关系 ,不嫌晚了点?”
他可是记得很清楚,当时可也是兄长巴巴地跑到谢家去递妹妹的生辰八字,现在居然……
“谁说我们要与谢家结亲,只要尚未下聘,这婚事就不算成。倒是你,这么帮着谢家作什么,还不如好好考虑谢家倒了之后,如何能够取得南方士族的首领地位……你为驸马,就代表我们有皇家的支持,荥阳郑家与谢家有亲戚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不会有什么大作为……唯一是我们对手的是博陵崔氏,现在虽然少了个崔涤,可崔涤的弟弟崔殷也是个人物。如果谢默不在了,有可能皇家会选崔殷为太华长公主的驸马,这样的话,我们两家的地位不差上下,你也的多想想怎么讨陛下的欢心才是……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崔迪看他的目光极冷。
“兄长,从小你就和我说,当年崔家为避唐末战乱迁居中略,是云阳谢家伸出援手,协助我们在中略立足。你说过这是大恩德,要弟弟们不要忘记……可是兄长,如今谢家蒙难,你所谓的记住恩德,就是这样的吗?”
崔节也不恼,淡淡地回他一句。
“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难道不觉得,云阳谢家,当南方士族首领的时间已经太久了吗?难道清河崔氏永远得潜伏在云阳谢家的阴影下面?阿弟,你告诉我,你真这么觉得吗?”
“这不包括在别人落难的时候还落井下石!阿默从小与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多少也有情分在,你可以不关心他,我不可以,如今我只问阿宜的意思,只要他允,我便带他入宫去。阿兄,别以为阿默不在了,对我们是好事,云阳谢家到底拥有多少势力,即使是与他们世代叫好的我们,也不清楚,你如若走错一步棋,有可能步步都错,我劝你还是三思而后行。阿宜,你可愿随我入宫?”
一直站在崔节身边,但一直沉默的崔宜此时抬头。看到了崔节不赞成,还有崔迪期待的目光,他微微一笑。
“我去,就如叔父所言,谢家小叔父与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多少总有情分在,阿爹可以不理,我不能不理……”
只是崔宜没想到他会见到这样的谢默。
已经几乎陷入昏迷的谢默。
他从小就知道这个比他还要小上三岁,却得唤他做叔父的人性格很倔强。
可是他不知道,这个人的个性倔强到连自己的命都可以豁出去。
明明是一顿饿也经不起的娇贵公子,如今却已有六天未进食了。如此虚弱,如此憔悴,几近危殆,可是他的神情依然平静而祥和。
他见了他,微微一怔,就朝他微微笑笑起来。
就如同以往那样的微笑。
那样的微笑就如春天里的桃花,一瓣一瓣的开。
崔宜的眼泪在这一刻突然就掉了下来。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难过。
他只知道如果这个人不在了,他会有揪心裂肺的痛楚,而且可能,此生也无法消散。
这时他感觉到一双手。
一双清瘦的手,肌肤白得好像透明,抚摸他的头他的眼。
那样轻柔,手也轻柔,话也轻柔。
“阿宜,你不要哭……”
谷雨惊蛰18
“阿宜,你不要哭……”
看着眼前人似是止不住的眼泪,少年皱眉,又开口,与神情不同,语气反而俏皮。
“阿宜,你别哭啊……我又不是要死了,你干嘛哭得我好像已经不在了……再这么哭下去,没事都要被你哭成有事。”
一字一句,说得极缓,到底还是气虚无力,虽然方才都在合眼养神,发觉到崔宜到来,竭力想振作精神还是不能。
“你怎么来了?”
“八叔托荣华长公主进宫向陛下请旨,让我进来见你一面,获准,给了门符,所以我来了。”
“原来如此,他在想什么呢?”
“什么?”
喃喃,谢默有一瞬失神,崔宜问来,他摇头笑而不答,转了个话题。
“对了,阿玲还好吗?我这回大概是不能娶她了,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她根本就配不上你。”
虽是自家人,可就因为是自家人,所以了解也多,提到崔玲,崔宜掩盖不住厌恶。
“怎么这么说呢,她再不好也是女孩子啊,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有点坏脾气都是值得原谅的。倒是我,这回要对她造成伤害了……”
“你又没娶公主,对她也没什么伤害,不要自责。阿默,你该不会是因为阿玲而拒绝太华长公主的吧……”
多少,已有流言入耳,崔宜也非一点不知。
谢默摇头。
“你知道谢家不和皇家通婚,不过我也实在对她不起,唉,以后要有机会,还得和她陪不是……”
“为何?”
“男人有自尊,女孩子也有啊,被拒婚,毕竟是种伤害,我对不起她。不过,听说这位公主性子很强呢,说不定,现在她在背后骂我吧……”
手搭上崔宜的肩膀,示意他扶起自己,谢默微微笑笑。
搀起无力而瘦弱的身子,让那人的头靠进怀里,崔宜的脸上除了忧伤还是忧伤,原也想过要骂他一顿,可见了如此还是微笑着的少年,一如平素干净柔和的笑颜,便什么也说不出。
也只是,微微一叹。
“还说没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从小到大娇生惯养,你哪里吃得消,有什么事不能解决,为何一定要采取这样激烈的方式?”
还是微微笑笑,悠然的笑意小小,泛上了唇角眉梢,他淡淡的笑开来。
“阿宜,在这里看到你,我好高兴……”
一怔,明知怀中人的言语是为了岔开话题,只要谢默不想答的,他便会说些讨人欢喜的话转换话题,从小,便是这样了。
明明知道,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可还是忍不住上当。
听了还是欢喜,崔宜抚抚谢默的发,淡淡的荷花清芳盈鼻。
云阳谢家的人雅好熏香,谢家的造香坊不断地开发新种的香剂,供谢家人使用,每一个谢家人,都有自己独有的香剂。
谢家所造的香剂会伴随谢家人一生,假若使用这种香剂的谢家人不在了,谢家的造香坊便停造这种香。
每一个谢家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香即是人,每一种香,都代表一个人。
曾经,谢默对他说过。
和他说话的人使用的香采自墨荷,一直以来都为云阳名品的墨荷,花色如焰,清芬拂远。
墨荷是高傲的花朵,只在云阳盛放,越近凋零愈美。
还是幼年的时候,崔宜与谢默、谢奇三人经常泛舟于荷海,看着一朵朵墨荷绽放,又看着它们睡去……
一片片的流红,在水中漂远。
已经残了的花朵,依然有着惊人的美丽。
就象此刻他怀里的人一样。
虚弱成这般,优雅风姿依旧,名士风度依旧,还是淡淡的笑脸,象三月淡淡的春光。
就象云阳的墨荷,愈近凋零愈美。
淡淡的笑里坚持依旧,他的眼神告诉他,他心意已决。
霎那之间崔宜心如死灰。
他知道自己什么也不用说了,云阳谢家人生性顽固,决定的事,便是百折不挠。
可怀中的人知道吗?
他要不在了,自己这一生,便再无笑颜。
喜欢的心情,比喜欢更深一些的欢喜,都在那人身上,假若没了他,他的日子,便如寂静的夜了。
欲语还休,欲语还休……
几度话已到了嘴边,可是看到那静静的,晶亮的蓝眼,想说的话便咽了回去。
不能再给他负担了。
不能。
只静静地拥着他,拥着,什么话也不说。
“阿宜,如果,如果我不在了,你把我火化了好吗?”
突然听到这样略带迟疑的言语,崔宜心痛如绞。
“说什么呢……你不会死的,不会不会的……”
即使那是真的,如今也要骗自己。
人唯一骗不过的人是自己,人唯一能骗过的人也是自己。
“我是说如果啊……阿宜,如果我不在了,我想回家去,我不要在这里孤零零的一个人……祖母说突厥的风俗是火葬,我也算半个突厥人呢……你带我回云阳去,好吗?”
他不想留在这里,中都不是他的家,云阳才是。
微侧的颈项,祈求的目光。
谢默神情依然微微笑笑,自从谢默十二岁时,他的祖父过世以后,他便总是这样微微笑笑,把所有的情绪掩藏在笑容底下。
可他知道不知道这话有多么残酷?
崔宜喜欢谢默!
崔宜喜欢谢默……
崔宜喜欢谢默,可是这话不能说……
如今他让他送他回去,他怕,他怕这种哀伤他负担不了。
可怎么能拒绝?
崔宜对谢默,从来无可奈何。
“我就算辞官不做,也会把你带回云阳去,你想做的事,哪回我不帮你?”
温存的话语里,泻出了一丝颤抖,当那双轻柔的手又抚上他微蹙的眉头,崔宜才发觉,他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