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喧闹内里静,美人靠上客凭栏。
那样不染尘俗似的身影,白衣如霜雪,在一池碧水的清影环绕下,斜靠着栏杆读书。
那人很认真地看着手上的卷轴,口中小声念诵……
优美的颈项曲线,优雅的举止风范,既熟悉又陌生。
独孤不禁停住了脚步,那样的瞬间,读书的人忽然抬头,望过来。
都是一惊。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幽蓝色的眼瞳里有着微微的诧异,而独孤的脸上自然地浮起笑意。
独孤没想过,谢默没想过,这样突然的相遇,觉得意外,也觉得惊喜。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
异口同声,又同时笑了出来。
“你先说。”
明亮的蓝瞳微笑,独孤也微笑,有那么一点点情不自禁。
“你怎么上京来了?”
“来应考。”
七分讶异,不是说,他不想做官。
可也还是惊喜,多了个人才,叫他如何不喜。
“为何……”
“总有很多的事,不是自己能够决定,也不能任意而行。”
谢默朝他笑笑,有一丝的无奈。
“那你今日是来行卷?”
广元大长公主独孤凝波,京城权贵之中她算热心,也倒是条好门道,独孤含笑。
谢默摇头。
“没这必要,阿兄已将我的文书和诗文送呈礼部……”
“为何只纳卷?万一主考官看不到怎么办?如有广元大长公主相助,则事半功倍。”
“他们不会看不到的,没人敢轻视于我。再说即便获得公主赏识,也不过是浮名,我要浮名何用?应试,还是看自己的本事。倒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倨傲,谢默淡淡的话让独孤头疼。
纳卷,是举子将自己平日的习作送呈礼部,供主持进士考的礼部侍郎参考。行卷,举子将诗文送交权贵名流,而获得名声,并取得权贵的推荐,从而引起主考官的重视。
进士考一年名额二十五,考生却有千人左右,想出头,自然得多做些事。纳卷虽好,但不一定有效,行卷必要,连他这皇帝都知道,偏偏这固执的孩子不知道,枉费他还能进姑母府邸。
谢默,身为顾先生的弟子,端方先生谢桐的弟子,学问自是没得说,可连那样倔傲的脾气也继承了十足,就让人有些头疼。
他以为什么都不说,别人就知道他吗?
每年到处说项,托关系的人可多,据他所知,每次评卷,主考收到的请托与他赏识的人,那名单远高于录取的人数。
有自信是好事,太过自信则显得偏执。
独孤暗自叹气,决定自己和知贡举的人打声招呼。
毕竟,人才难得,他不想,也不愿,失去。
他却不知少年的话是实话,没人敢轻视于他。
这话,此时的独孤,不知道。
所以他还能笑。
“听说今天这里有琵琶听评会,我好奇,过来瞧瞧。你呢,不为行卷,那又为何而来?”
少年闻言低垂着头,好半晌没答话。突然间,独孤发现他的颊他的脸他的脖子,一片红云弥漫,而他的声音,细如蚊呐。
“过来瞧美人。”
“嗯?瞧美人?”
这是什么理由,独孤大奇。
“阿宜说广元大长公主府今日会来许多太常音声人,内里多美女,便拉着我随崔迪过来看。”
“那你……”
原来他便是崔家二叔侄带来的远亲,可他怎么会在这里,美人儿可在前院。
“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些漂亮的姑娘,心里会觉得不自在,面红耳赤的实在受不了,便到这里了。我还是喜欢清静,一个人看看书也好。”
些微郁郁,却很坦白,谢默不懂为何崔宜执意带他过来。
没说出口的,是自己,其实被崔宜诱了来。
他说,今日广元大长公主家有仙音,你既爱赏琵琶,不如随我与十二叔同去。
那时不知是计,便化名,假作崔家远亲来。
有仙音,可更多的是美人,围着他,绕着他,看他红脸,看他渐渐窘。
假若知道是这阵仗,我就不来了,想怨,抬头,却见崔宜朝他笑。
笑得极开怀,象是,象是方才偷吃了一条鱼的猫。
崔宜不是猫,他也不是鱼,他干嘛要拿猫看鱼的眼光看着他,如这些爱逗他的女子。
简直是,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他恼,又招架不住脂粉阵,便逃了出来。
呀,他的脸又红了,独孤吃惊地看着身前的人,那样羞涩秀逸的面容。
不觉,有些好笑,更多的,是淡淡的怜惜。
还是个孩子呢!
比自己小三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的,有时骄傲,也有时很害羞的孩子。
“你手臂好了吗?”
淡淡一笑,岔开话题,不欲他难堪。
“好多了。”
晶亮晶亮的眼瞅着他,似乎有话,又似乎,不敢说。
“想问什么?”
他百无禁忌,也无顾忌。
“不是说来听琵琶,为何会来这里?莫非你也……”
神情灵动,少年笑开怀,略略带了点贼。
“你这家伙在想什么?我哪里象你啊……”
不悦,他不嘲笑他,他居然还揣度他也怕美人。
“那你为何会在这里?不是说来听琵琶?”
纳闷,少年放下书,抱起了膝,做了个姿势。
慵懒,少年闲暇,最爱这样慵懒的姿势。
抱着膝,侧着头,看人。
雪玉一样的颈上肌肤露了出来,面上红晕还未褪尽,盈盈的笑眼。
水是绿的,他的眸是蓝的,栏旁的野花是紫的,他的衣是白的。
极清极浅的色,极清极浅的笑,极清极浅的疑问。
也有些极清极浅的诱惑。
十五岁的少年,有种游走于男与女两界的,无分际的魅力。
没什么,也没什么,他看过多少人。
可为什么,还是会失了神。
有一瞬,他失了神。
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些什么。
“琵琶不好听……”
太常音声人,内外教坊,即便是天音,也都出在帝王家。
他日日听惯,早已经腻了。
况且他来,琵琶只是幌子,却是来见人,可惜,没见到。
而少年依然是微笑着,那张脸突然亮起来。
“想不想听好琵琶?”
“嗯?”
独孤不解,谢默的唇角忽悠闪过一个弧度,有一丝神秘。
“只要你弄得到一把好琵琶……”
一把好琵琶。
有。
当然有。
只一会,已有人捧了一把琵琶过来。
来人在喘,他也在气。
好端端地坐着赏琵琶,却被人突然地拉了来,还不许不去。
且要琵琶,不是普通的琵琶,而是关盼盼的琵琶。
京师第一琵琶——
白玉琵琶。
平康里碎月楼的关盼盼,算是他的红粉知己,他送了她白玉琵琶,怎好意思要回来。
连连摇头,来传话的人笑笑,小声在他耳边一言。
“陛下有言,抗帝命者,无赦。”
他有什么办法,还是得来,还带着他已送人的琵琶。
即便他是居玉,母亲是当今天子唯一的姑母——广元大长公主。
唤他的人是皇帝,他什么人的话都可以不听。
就是不能不听他的。
气,有气,有气没处放。
人,有人,一人认识一人陌生。
“我,郭玄。他,谢默。”
指点江山的翻云覆雨手,此时悠悠。
极轻松,极闲暇,青年不若平素的他,隐了身份也少了些威严,或许如此,居玉突然象吃了熊心豹子胆。
“我,居玉,此间之主。”
怨气还是忍不住,纵然,表现的这样淡淡。
这两人现在居然还占了他的窝。
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里风景最好,要听好曲子,当然得找最好的景。就只借一时,你为何如此小气?”
独孤如此道。
可独孤没瞧他,谢默也没瞧他。
独孤看的是少年的手,如玉的手,若有若无的拨弦手。
谢默看的是弦,五弦琵琶的弦,能发出金石之声的白玉琵琶弦。
居玉想说话,此时音声起,奏的是《山水》。
乐,宛若流泉激石一样的乐音……
想,想到的是嘉陵江八百里秀丽山川,江南的小桥流水,如淡墨淋漓……
似有水泽山景,飘摇眼前。
天高云淡,无限风光。
合,眼合,神思如老僧入定,又如在九霄遨游,面上有一抹笑。淡淡,若舟,荡进人心。
动,指动,弦动,独孤动,居玉也动。
独孤动的是笛子,居玉动的是琴。
巧,巧的是这首曲子三人都会。
笛声清越,含情,琴声高古,添韵。
微诧,弹琵琶的人睁眼。
也不由,会心一笑。
那笑,象三月的春光浮上眉梢头。
乐声穿过重重墙院,悠扬。
众人凝神细听之时,有人笑。
“那家伙忍不住技痒了。多年不见,他的琵琶益发精进,再过几年,恐怕要入‘国手’之列。”
说话的人是崔迪。
“我还以为他去哪里了。现在倒好办,顺着琵琶声传来的方向找就行……”
“你今日为何执意带他前来,又不为行卷?”
崔迪看着和自己差不了几岁的侄子,不解。
“我想测试一下谢家的家规是不是真的。”
崔宜莞尔,崔迪恍然大悟,猛然大笑。
“当然是真的,这个绝对不假,他们家每一代的男人少年时代都对女子很没辙……不信你去问大哥,他年轻的时候邀谢岷去青楼,结果谢岷刚进门,就和阿默那家伙一样,落荒而逃。”
云阳谢氏家规严格,男子十八岁之前不近女色。
崔宜一直很奇怪谢家这条家规的执行程度,虽然他们言之凿凿,这是为子孙的身体着想,而谢家的男人身体好像都不是很好。
据崔宜观察,云阳谢府里用的仆役也极少是年轻的女子。
但,这是借口。
他带那人来,只想测试一下,那人对于感情的认知程度。
不出他所料,纯纯如白纸。
平素谈笑风生,见了诸多的女孩子,无害的女孩子,年轻的女孩子……
那张神采飞扬的脸便会很羞涩,很宛转地红。
这么轻易的,就会红了脸。
什么情爱经验也还没有的,纯真的孩子。
崔宜蓦然微笑。
春天近了,真近了。
你瞧,柳枝已绽出了新芽……
地上的春草已抽出了新绿,院子里的迎春花开出了一抹又一抹的,亮眼的黄……
春天近了。
《谷雨惊蛰》9
谢默。
年岁:十五。
籍贯:郡望陈留、现籍中略云阳府。
三代名讳:曾祖谢孟简、祖谢桐、父谢清。
体貌特征:中形(不高不矮的意思)、蓝眼、鼻高、偏白色(指肤色)、无须(没胡须)。
“真是显赫。”
一大早,良宜长公主独孤青罗就听到蓝成式喃喃的声音。
“成式,你在看什么?”
“举子的家状,昨儿个才递进礼部。”
担任礼部侍郎的男人回头,对妻子笑容可掬。
独孤青罗对丈夫的回话有些吃惊。
“举子报名不是在去年十一月末就已经结束了吗?按惯例过了十一月就不再接受报名,现在都二月了,难道今年与往年不同?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蓝成式一挑眉,半是无奈半是好笑。
“哪里不同,只是来人身份不同,这晚报名的可是云阳谢家的人。陛下已开金口,要我等开特例,还谈得上什么规矩不规矩?看,这就是谢默递进来的文解、家状、结保文书。”
蓝成式任职礼部,为礼部侍郎,知今年的科考。
“云阳谢家的人来了?”
独孤青罗又吃了一惊,伸手接过丈夫递过来的文书,凝神细看。
宁制,举子应科考需到礼部报名,报名的程序包括签名、递交文解、家状、结保文书。
“文解”是州府推荐书,谢默的“文解”由云阳府尹签发。“家状”由举子自己填写,内容包括籍贯、三代名讳、本人体貌特征等等。“结保文书”是对应试举子在道德方面的保证书,一般由官员或三名举子联保。
“文解”哪地方都一样,独孤青罗也不感兴趣,扫了一眼就接着翻“家状”。
一拿到家状,眼就一亮。
好字。
秀丽妩媚的小楷,在白麻纸上微微的渲染开来。
写的是小王体,宗的是王献之的楷法。
字里行间,飘逸潇洒,又有疏朗之意。
独孤青罗喜欢写得一手好字的人,不由对这未曾谋面的人起了几分好感。
再往下看,她终于明了起初蓝成式的意思。
“确实显赫。”
宁朝的公主虽长在深宫,却非不晓世事。皇子有师傅、侍讲教育,公主们也有。有师,她们学的也努力,很多事她都懂。
郡望陈留,意思便是说云阳谢氏的祖先为中原的陈留谢家。
谢默上推三代,曾祖父谢孟简、祖父谢桐、父亲谢清,无一不是学识渊博的大学者,在中略赫赫有名。
“云阳谢氏,中洲为最。”
这句话不仅仅说的这个家族的历史古老,也包含着对他们诗书传家的推崇。
而为谢默写“结保文书”的人是太傅萧旋,德高望重。
据说,萧旋少年时代曾从学于谢孟简。
想起云阳谢家,如入云里雾里,却又让人悠然神往。
可对皇家,这个名字象根刺。
独孤青罗知道,蓝成式也知道。
“陛下可有得伤神了。”
蓝成式叹息,独孤青罗却不以为然。
“那也未必啊……我蛮喜欢这个年轻人的,听说云阳谢氏世代都出美男子,你见过他吗?”
没好气,也有些妒意,蓝成式瞪人。
“没有,他什么人,岂会自己跑过来。你啊,只要人家字写好,文写好,哪个不喜欢……害得我日日勤奋,用功读书,努力练字。你笑什么……”
独孤青罗伸手挽住丈夫的手,微笑。
“这回可错了,我喜欢他,可不是为了我自己。你又何必吃醋,我若不喜欢你,当初也不会选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是说好的,还怀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