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的衣冠血统,怎容亵渎,即便是皇家,也不入谢家人的眼。
这是他们的骄傲。
“‘陛下先祖属西北杂胡,家世太低,配云阳谢家不起!’这句话,会不会说得太过分了呢?”
谢默自己也不知道,当时听到皇帝冲动的发言,他下意识便回了这一句。再抬头,看到的是君王铁青的面孔。
几乎拂袖而去,天威震怒,他几乎这么以为。
连指尖都气得发抖的人呐,却没有发作出来,竟还新出了一道策论题目给他,要他答完。
一直都觉得阴炙的目光在背后瞧着他,分明感到几度怒意已涌上了那人的心头,他以为他会做什么,皇帝却什么也没做。
明明心里情绪如此纷扰,可他的思绪却一点也不受影响,落笔如飞,神思安定。
第三支蜡烛尚未点上,他已写完了策论。
无言的递了上去,青年的脸色依然乌黑乌黑的,可看完了他的文章,那黑青的神情却有些微的和缓。
“朕很生气,确实朕很恼怒,不过你放心,朕目前不会对你怎样。朕尚不希望打草惊蛇,朕也希望能保有一个人才,但你必须得尚太华长公主。如今你已过制举,即可为官,而驸马都尉为五品,脱离吏部选曹,由朕下敕授官,朕会让你入中书门下,任机要之职。朕需要云阳谢家的力量,以形成对异姓王的威慑作用,在朕对付齐英的期间,朕不想多生枝节……”
“如果我不答应呢?”
他问。
“由不得你……今日你回去,明日朕听你答复。”
皇帝答得淡淡,但那双眼里的执著,却让谢默知道,他已没多少选择的余地。
说完这句,他便放他回来了。
谢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谢岷摸摸谢默的头。
“你说的也没错,口气倒是太冲了些,但我们谢家不可能娶公主,绝对不可能。你说完了,他怎么说?”
“不允许我拒绝,他说让我考虑一天,明天再给他答复。阿兄,皇帝是认真的,他想借由姻亲关系暂时用我们抗衡南方异姓王的势力。如果不答应,他会做什么呢?”
不是一个人,或是两个人的事,这关系到一个家族的未来。云阳谢家在中略繁衍生息五百余年,如今包括谢家远房亲戚在内人口就有六百多人。
他考虑的时候,不能不思索这六百多人的命运。
谢默有些迷茫。
“那你想答应?”
谢岷叹息,又摸摸弟弟的头。
谢默摇头。
“不想,阿爹不会允的,就算我肯,阿爹也不会肯。再说若屈服于强权,那也太丢谢家的脸,阿兄,你说是吗?”
父亲谢清的脾气,两兄弟都知道,也不由得苦笑。
“阿默你拿定主意了吗?”
少年沉着的点了点头,冲自己的兄长一笑,突然跪下给他磕头。
“阿奴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有什么事需要行如此大礼……阿兄收受不起……”
急急地唤幼弟的乳名,谢岷手忙脚乱地想搀谢默起来,手却被弟弟按住。
“阿兄,你受得起,这是磕给爹娘与祖母的头,请阿兄回去的时候带给他们。明早就请阿兄与阿奇回云阳去……”
“怎么说?”
为了缓和气氛谢岷强迫自己笑出声,却很勉强。
“如今本家所有的男丁都在京城,万一出事,云阳那头有可能会发生动乱……阿兄和阿奇是继阿爹之后就任族长的人,需要在那边压住阵脚,不是吗?”
“你让我回去,那你怎么办?你才十五岁,如今前途未定,当哥哥的怎么能放你一个人在京里?”
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谢默起身,仰头看兄长,沉静的笑颜泛起,似乎什么事都不在意。
“阿兄,我已经大了,十五岁说小也不小,女儿家到这年纪已可嫁人持家。我一个男子,为何不能自己照顾自己?祖母、阿爹、阿娘年纪都大了,他们经不得打击。假如真有什么发生,阿兄,你难道让祖母阿爹他们白发人送三个黑发人,假如真有事,一个也就够了。”
这孩子,为何总要让当兄长的流泪,幼时如此,如今依然如此,为何这孩子如此懂事。
眼里泛出湿润的感觉,谢岷抬头,将泪逼回眼里。也装作不在意,又问。
“如今说这些,或许也已经迟了,就算想走,也或许走不成。”
谢默摇头。
“不,他关注的只是云阳谢家,我在京中也能代表谢家,阿兄趁早离去,他反而不会有什么动作。毕竟谢家名声太大,牵一发而动全局,谅他也不敢对阿兄怎么样,以免打乱他的计划。倒是阿兄回去,最好早做打算,假如京中发生变故,也许谢家得第三次迁徙了。”
皇帝下手对付云阳谢家是迟早的事,谢岷也清楚,可他这么一走,谢默岂不是孤立无援。
平素那些往来的士族虽表面上奉云阳谢家为领袖,但真若有事发生,只怕会努力撇清与谢家的关系。
方才谢岷对谢奇所言,谢默与崔家的婚事可能会发生变化,也就出于这个考量。
自他进京与在京的南方士族子弟会面的情况看,除了崔迪、崔宜两叔侄尚算热情,其余士族已不若平素的笑脸相迎,却已开始和谢家疏远,连和谢家为世交的清河崔氏也是如此。
世态炎凉,人性本此,谢岷明白。
可还是心寒,他怎么能把年幼的弟弟留在京里,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再会洞察世事,谢默本质上也依然是个单纯的孩子。
可他能说什么,当初父亲让他送幼弟上京,临行前就和他说起。
“阿奴此去,等同谢家在京的人质,怕是九死一生,你去了莫久留,早些回来。云阳这头,我们也需要早做准备。”
慈祥的父亲那时的神情极冷酷,谢岷几番和父亲争执,却都败于父亲一句话。
“一个人的性命与六百余人的性命比起来,孰轻孰重?我是一族之长,必须把全族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他无言以对。
可是这些事他不能告诉弟弟,其实世间很多事不如谢默想象的那么美好,他怎能告诉他的弟弟,其实一开始,父亲已经决定牺牲他。
无言的把饭菜放在谢默面前,谢岷声音低沉。
“不管怎么说,饭还是要吃的,你身子从小就不好,别让阿兄担心。”
“嗯,让阿兄担心了。”
“对了,你当时对皇帝说他是西北杂胡,可有想起祖母?”
谢岷只想多逗弟弟笑一笑,他不知道以后,可还看得到这么天真单纯的笑脸?
“嗯,忘了。”
接过兄长递来的筷子,谢默乖乖地扒了几口饭,迷迷糊糊的回答着。
“……怎么会忘了?”
谢岷含笑,看到谢默有些不好意思,搔搔头,脸有些红。
“平时看祖母的蓝眼睛看惯了,也没把祖母当外族看啊!除了眼睛颜色不同,祖母和一般人也没什么不同嘛……话说得太快,那时候就忘了。”
谢岷又摸摸谢默的头。
“这样啊……我们家也只有你,继承到了祖母的蓝眼睛,我和阿琳都没有,当时你出生,祖父好高兴……”
回忆起十五年前那个早晨,小小的,黑发蓝眼的小婴儿仆一降世就张着大眼冲着人不住的笑。
谢岷此生从未见过慈和的祖父那样的开怀,抱着他刚出生的弟弟。即便早一年他的长子谢奇出生,也不见祖父如此高兴。
原先有些妒嫉之意,可每每看到小小的弟弟在自己身后“阿兄、阿兄”唤个不停,不管他怎么板着脸那小小的孩子就爱赖在自己怀里不住地笑,他的心便不由自主地软。
这是他的弟弟,血脉相连的弟弟。
如今真要放弃他嘛,那当初为什么要让他的弟弟来到这世上?
“阿兄,假如……”
细小的声音突然响起,谢岷回神,见到谢默几多犹豫。
“什么事?”
“假如我发生不测,阿兄你瞒着阿爹和祖母,好吗?”
家中往来信件,搜集消息,都由谢岷负责,所以谢默有此一说,当他呆呆看着谢默的时候。
却发现谢默在笑,那样的,天真单纯。
非常天真单纯的笑着。
就这么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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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的回帖上大家好像不觉得阳阳会有门户之见,^^。我不这么认为。
阳阳说的是真心话,我觉得人物性格的形成和环境有很大联系,环境会在人物的身上留下痕迹。
阳阳出身士族,而且是东晋时第一流的大士族谢安的后裔。但即使这样,在东晋初期,谢家靠谢安与琅王家并称“王谢”,晋身第一流大士族的行列。也还是被更高一等的士族看不起,如东汉末便成为大士族的陈留阮氏,这支就认为陈留谢家是新兴暴发户,汗。
按照文章设定,阳阳这一支在刘裕建宋代晋的时候,为避祸最先渡海到中洲大陆来的。而且协助龙益建立平朝,此后世代任三公,家族的声势越发显赫。这家只和中原来的第一流大士族通婚,即使是平朝龙氏,作为皇家,要与谢家联姻,谢家也不干,就是为了维护血统的纯正。他们的门阀观念非常强,家族凝聚力很好,即使辞官到云阳归隐,谢家的威望还是不堕,隐为南方各大士族的领袖。阳阳从小就出身在这样的环境里,他看不起庶族,也看不起皇帝,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其实独孤家也不算差,虽然是鲜卑族,但是和“侧帽风流”的独孤信有远亲关系。但对于阳阳这样的正统中原上层士族而言,算是西北杂胡,汗。(独孤信这个人很有名哦,汗,偶觉得比较不看可思议的地方是他一个人生出三个皇后哦,而且啊,几个儿子都是正妻生的,女儿都是妾生的,汗,记得生了十四、五个孩子吧……真会生,最小的女儿嫁给杨坚,^^,就是那位独孤皇后。汗,觉得好玩这里提一下。)
^^,人都有缺点,阳阳也一样,不过他本性很好。后来经历的多了,渐渐磨平了他的棱角,他看到了民生疾苦,看到了即使是平民也有值得尊敬的一面,他才改变了自己的看法,渐渐地变成温润如玉那样的人。
阳阳这一家,只有阳阳的祖母不是中原的一流大士族,但她的身份被隐藏了起来,谢家人隐藏了她的真实身份——突厥步离可汗的女儿,阳阳的祖母阿史那真被称为阿史那大公主。
世人也知道阳阳的祖母身份有问题,但是谢家人不承认,也没人敢去问他们,呵呵,女眷嘛。所以他们依然认为自己的血统是纯正的。阳阳性子很迷糊,当时回话的时候是下意识回的,他根本就忘了自己的祖母是突厥人,可爱又迷糊的阳阳……
事实上从东汉末到唐,门阀观念一直都很强,又以魏晋为最,政治上选官主要看门第,还有生活中的婚姻门第观也看门第。
门阀制度形成后,世家大族不仅要保持政治特权,还要保持婚姻特权,在婚姻对象的选择上,讲究阀阅相当,以保持贵族血统的纯粹。于是士族与士族、庶族与庶族、上层士族与上层士族、下层士族与下层士族、南方士族与南方士族,北方士族与北方士族,中原士族与中原士族,少数民族汉化士族与少数民族汉化士族……都形成了各自的婚姻集团。不同等级家族之间的通婚行为要受到社会责难。
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是南朝萧齐时士族王源嫁女给富阳满氏而遭到沈约的弹劾。王源是西晋右仆射王雅的曾孙,祖与父均官居清显之位,按沈约的话是,王源“虽人品庸陋,胄实参华”。富阳满璋之,家境殷实,欲为儿子满鸾娶妻。当时王源正值丧妻,且家贫,于是动了将女儿嫁给满氏,得聘礼钱5万给自己纳妾的心思。为此,他还特地查过满氏家谱,认定富阳满氏是高平满氏满宠、满奋的后裔。满宠在曹魏明帝时任过太尉,其孙满奋西晋时为司隶校尉,满璋之和满鸾也有官职。可就是这样还是不行。
沈约认为,富阳满姓,没有确凿的士族根据,满奋死于西晋,其后代在东晋没有显赫声势,满璋之自述家世应该是伪造的,王源与之联姻,是唯利是图,蔑祖辱亲,玷辱士族之流,应该罢免王源的官,并禁锢终身。
由此看出,当时的士庶界限何等分明,^^。所以阳阳的父亲为他选的是清河崔氏(山东武打高门之一)、阳阳的妈妈是荥阳郑家的大小姐、嫂嫂是范阳卢家的小姐,他后来娶的妻子是赵郡李家的大小姐,都是一等一的大士族,云阳谢家是摆第一的,皇帝能够拥有阳阳,其实算赚到,^^。
谷雨惊蜇
13
第二日一早,崔宜尚未起身,家中便来了宫中的内侍。
“公公来下官府上,莫非陛下宣召下官?”
来人是皇帝身边的第一近侍高世宁,即便崔宜身在机要部门的门下省,见这位公公的机会也不太多。
不知他来是福是祸,崔宜心中有些忐忑。
高世宁朝他笑笑。
“崔门下录事不必紧张,世宁此来,非为大人,陛下有敕,宣借居于大人府上的谢家贵客。还请崔大人通传一声……”
“不知陛下要找的人是哪位?”
“谢默谢公子。”
崔宜心里“咯噔”一下,昨日黄昏谢默自宫中回来,他便觉有些不对。如今瞧这阵势,莫非当真皇帝要借他来对付云阳谢家?
脑子拼命地转着,想向高世宁多打听写消息,却没想到身后传来淡漠的声音。
“不必劳驾崔世侄,我已经来了,高公公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事?”
“陛下有诏,宣谢公子入朝见驾,还请谢公子做好准备,便随我入宫……”
“我没什么好准备的,这就可以和中使大人动身。”
高世宁端详了他好一会,微微叹口气,想来昨日把君王气得半宿睡不着觉的罪魁祸首大概就是这位了,瞧这倔强强硬的性子,也难怪连皇帝都快吃不消。
虽然皇帝在谢默走了之后便大发脾气,扫得这一群服侍的宦官宫女个个满头包,连他自己也一样,但高世宁并不责怪谢默。
甚至有些欣赏,他见过的人虽多,可如此这般讨人喜欢的人却不多,而且他觉得让皇帝生点气也没什么不好。
高世宁已经许久不见独孤炫咆哮了,打这一年来日日夜夜都被齐英打压,年轻的君主目前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甚至有些萎靡,生气能让他有些活力也不错。
“谢公子还是收拾一下吧,也许这次宣召,你要在宫中住上几日。虽然宫中什么都有,但自己用习惯的东西,世宁想谢公子会觉得方便一些……”
默默点头,谢默朝高世宁举手行了一礼,便朝内走去。崔宜看着他心神不宁,回身对高世宁道。
“公公,下官与谢世叔有话说,可否少陪一会?”
高世宁点头,表示无妨,他赶忙走到谢默的卧房,发现谢奇也在,似乎,他们发生了争执。
崔宜不由停住脚步,站在门外凝神细听。
“什么,你不娶公主就要对付你?”
谢奇如今才知道原来皇帝也在打他家小叔父的主意。
天啊,地啊,为什么小叔父看在那帮家中有姐妹女儿侄女的人眼里无论何时都象一块上好肥肉?
以往清理每日送上门的媒婆已经够他们头疼的了,如今连皇家也来掺一腿,这叫什么啊……还不准不娶,这不等于强行买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