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我说怎样就怎样,不要试图争辩。”
“那......好吧。”李昭裕在观星台正中坐下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夏以真低喘了一会儿,总算稍稍安心,闭上眼睛。
坐了很久,也不见夏以真再说话,李昭裕终于耐不住寂寞,轻轻摇了摇他:“国师,你还好吗?”
夏以真竟似昏睡过去了,一动也不动。李昭裕又摇了摇,仍不见他有任何动静。
思量了片刻,李昭裕索性抱着他站起来,小心地替他用头发将颈部的红痕遮去,走出观星台。
一路上确实碰到一些下人,却没有人敢上前来问。李昭裕将夏以真抱回房间,替他清理沐浴了一番,并让人去请大夫来。他轻抚着夏以真的额头,那里仍然滚烫,李昭裕心里担忧已极,一时竟是坐立不安。
等了许久,没有等来大夫,却等到了新皇。而他,竟带来了御医。
李昭裕对眼前这个人夺去了他皇位的人,充满了敌意。此刻国师府里的每个人都是他安排的,而他派去请大夫的那个人,必定是直接将事情通报给了他。
李昭裕心里极不是滋味,若是换了以前,何须如今日这般处处受人所制。
新皇目光在夏以真身上一掠,唇角渐渐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似在玩味着什么。他也不解释什么,直接吩咐御医替夏以真检查身体。
李昭裕从床前退开,给御医让出位子。御医检查了很久,眉头越皱越深,忽然,他竟然一下子跪倒在地上,连连向新皇磕头:“微臣无能,治不了国师大人,皇上恕罪。”
“到底怎么回事?”不待新皇询问,李昭裕急躁地追问,“他不是仅仅只是发烧了吗?”
“这......这......”御医抹了抹额上冷汗,抬眸瞟了新皇了一眼,又低下头去,“许是小臣诊错了,皇上另派他人来治吧。”
“说说你的诊断结果。”新皇不动声色地说道。
李昭裕急得几乎恨不得揪着御医的衣领逼问,只见那御医汗如雨下,战战兢兢地偷瞄了夏以真一眼:“是,是......这个,国师大人好像得了怪病,小臣医术有限,救治不了。”
“好像吗?你的意思是,还不能确定?”新皇微微蹙眉,语气却依然十分平静。
“这......不不不,小臣反复诊断过,是确实得了怪病,而且此刻他还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虽暂无性命之忧,但......”
“但什么?”新皇又问。
“但,国师大人可能要......升天了......”抹了半晌的汗,御医才选好了词,并断断续续地将自己的意思表达了出来。
“你说什么?!”李昭裕再也无法克制,上前几步将御医从地上提了起来,“你的意思是,国师得了你诊断不出的怪病,快要死了?!”
新皇眉头紧蹙,却不再发话了。
那御医是先朝遗臣,此刻虽改投新朝,但面对曾经暴虐苛刻的旧主,却仍然心有惧意:“是,是这样的......”
李昭裕将他摔在地上:“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国师乃修仙之体,又青春永驻,怎么会死?!”
“这......国师大人仙体金贵无比,不如另请他人再行诊断,万一诊断错了,小臣万死也难辞其咎。”
新皇瞟了李昭裕一眼,挥了挥手,对御医道:“你开个退烧的方子,自行退下吧。”
御医连忙挥笔写了方子,小步疾退了出去。新皇又道:“如果国师死了,你也不必活了。”御医还没有完全退出房去,闻言吓出一身冷汗来,抬起头来却发现原来新皇是在对李昭裕说话,便稍稍放心,掩上门离去了。
李昭裕此时却已冷静下来,冷冷瞟了他一眼,一字一句加重了语气:“不必你赐死,朕自会自尽。”
“呵,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啊,却不知这到底算是殉国,还是殉情?”新皇挑了挑眉,唇角一勾,“若是殉国,这话你说得太迟了。”
“你......你别太得意,总有一天,中原百姓会将你们赶出这里的。”
新皇不置可否地一笑:“那你何不听听国师是如何说的?”
“他,你别以为他是真的效忠于你,他是......他是为了我,为了我才向你低头的。”
新皇笑了笑,挑眉:“那又如何,为人君者,不是只为一个人而活。你如今大势已去,说再多又有何用?”
李昭裕脸色变了又变,良久一拂袖,转过头去。却见床上的夏以真竟已微微睁开眼来,正蹙眉望着屋内的两人。
“国师......”李昭裕心里一喜,几步抢上前,“你觉得怎样?”
夏以真面无表情:“我并无大碍,只是有些累,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你们......你怎么不叫醒我......”
“国师!”李昭裕喊道。
夏以真望了他一眼,微微阖目:“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受到欺凌。”
是这样吗?在发生了昨晚那样的事情以后,竟还如此相护?李昭裕一时怔住,旋即心里涌起一丝喜悦。
夏以真将视线移至新皇身上,目光冷如冰霜,“我身体微恙,暂时无法起身,皇上若无其他事,便请自便吧。”
新皇微微一笑:“国师也请珍重,朕还有许多事情要询问国师呢。”
夏以真慢慢闭上眼睛。
“国师?国师!”李昭裕摇了摇夏以真,紧张地凑近前去,唯恐他会再也无法睁开眼来,“你没事吧?”
夏以真被他摇得骨头几乎散架,不禁皱眉:“别摇!我能有什么事。”他微微睁开眼来,见新皇竟已离去,便冷冷盯了李昭裕一眼,“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护着你,只是因为我不想看你被他们欺负,你......毕竟曾是我中原的皇帝......”
“原来国师不喜欢他们?”
夏以真略一沉默,淡淡道:“也不尽然,只是有些反感。我从小在边境长大,那时我国国力衰微,而他们时常来劫掠财物,我的父母便是死在战乱之中。若非如此,后来我也不会入朝做这国师,不过如今过了这么多年,我也都看开了。”
李昭裕从未听他提起自己的过往,不禁心生向往之心,惊异道:“原来国师也有父母家人,我还以为国师一直都是国师,一直都是这样受到尊敬与景仰......”
夏以真打断他的话:“不然你以为我是从何而来,人皆有父母家人,没有谁是凭空出现的。”
“国师小的时候是怎么样的?”李昭裕被挑起了好奇心,不住追问,仿佛想要听故事的孩童一般,眼睛熠熠发亮,“在那种环境中长大,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你说呢?你在宫里作威作福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百姓的苦楚?”
“这......”因为事关夏以真,李昭裕低垂下头去,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夏以真严厉的眼神稍稍松弛下来:“也罢,你若是知错能改,也还不迟。等你到了民间,亲自体会到普通人的生活,你就会渐渐明白的。”
“到民间?还有这种可能吗?”
“为何没有?你不要急着绝望,总会有希望的。日后你隐姓埋名在民间生活,要学会自己谋生,这性子也该收敛收敛。作为手无寸铁的平民,总是会有很多无奈的......”
“你这是......在托付后事吗?”
“你胡说什么,我是警告你罢了。”夏以真脸色沉下来,“人只能自救,你从小长在皇宫,有无数人伺候你,今日你虽失去自由,但也还不至于没有人管你。万一你将来一个人,什么也不会,到时想哭也哭不出来......”
“国师!我已经......已经知道你重病缠身,就要......”他紧紧抓住了夏以真的手,终于没能说出“死”字来,涩然道,“你又何必瞒我?”
“谁告诉你我快死了......”夏以真语气冰冷。
“是陈御医,他的医术是宫里一流的。国师若是不在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你!没有出息......”夏以真声音忽然卡住,侧过头来咳嗽起来。李昭裕惊惶地抱住了他:“国师,你怎么样?”
夏以真咳嗽了一会儿,喘息未定,便低低道:“你若是再不知悔改,我不病死也得被你活活气死。”
仿佛抱着心爱玩具不肯松手的孩子,李昭裕紧紧地抱着他的头,神情复杂地将脸挨在他额上,不发一语。
夏以真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疲惫地闭上眼睛,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理会他:“算了,你让人去准备些饭菜来,我有些饿了。”
“啊?好,我现在就去。”临出门时,李昭裕又拿起桌子上的药方,出门找下人一并详细地交待了一遍。
他连一刻也不想与夏以真分离,吩咐完毕,便立刻急匆匆地直奔回房。夏以真却正望着床顶,微微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昭裕几步上前,在床边坐下来。夏以真的目光飘一般在他身上一掠,定了一会儿,微微阖上眼睛,皱眉道:“去换件衣服,再把自己好好洗洗,弄干净了再来见我。”
李昭裕低头看看自己,只见自己衣襟上有一处是湿的,定睛细瞧,竟然是精液。那定然是夏以真留下的,倒也难怪夏以真一脸嫌恶,李昭裕回想起来昨晚的旖旎情景,再看看眼前的夏以真,心里竟然仿佛有蜜糖的甜味晕染开来。不过,他一直穿着这件衣服,也不知方才有人看出来没有。
但想归想,他依然尽快将自己清洗了一遍,换上干净衣服来见夏以真。
回来的时候,饭菜也已经送来了,然而夏以真却表示没有胃口。
“你不是说饿了吗?我还特地让人炖了鸡汤,熬了清粥,你却说不想吃。你要是没有力气,我可以喂你。”
夏以真微微蹙眉,却还是点了点头。
李昭裕当下便欣喜地端了清粥亲手喂他,一边观察着夏以真的脸色。可夏以真却始终神色平静,微阖着眼睛,令人揣磨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终于,李昭裕再也忍不住,开口试探着说道:“昨晚的事,我......国师还怪我吗?”
夏以真终于睁开眼来,冷冷睨了他一眼:“你说呢?”
“国师,我......”李昭裕一咬牙,脖子一梗,“就算你怪我,我也不会后悔的!”
“哼,是吗?”夏以真眼神越发的冰冷,如同结了一层冰霜,“好,你很好。你想我怎么惩罚你呢?”
李昭裕说不出话来,端着粥碗半晌不动。
夏以真瞟了他一眼,敛去了所有的表情:“你出去吧,等你什么时候知道错了,再来见我。”
李昭裕坐在那里不动:“你明明方才还护着我......”
“我说过,不要得寸进尺!自己出去反省,什么时候改了,我就原谅你。
李昭裕一怔,一番窃喜,一时眉开眼笑:“这么说,国师其实根本就没有打算惩罚我,是吗?原来国师说要惩罚我,其实是在恐吓我,嘿,我改就是了,这样你就不再怪我了吗?”
夏以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良久,闭上眼:“滚出去,不要得寸进尺!我夏以真从不会任人摆布,你若只是一心想控制我,我可以告诉你,你永远也不会得逞。而且,我也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我确实不会对你怎么样,我不会为那种事情报复你,不但如此,你的后路我也会尽心为你安排,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纵容你。”
“其实你心里还是对我好的,对吗?”李昭裕死皮赖脸地纠缠上来。
“你错了,是我先对不起你,害你至此,这是补偿,明白吗?你的爱只是索取和掠夺,你眼里只有自己的感受,甚至妄图掌控我,这样的爱,我永远也不会接受。”
李昭裕惊住,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充满了茫然:“可是......可是我到底该怎么做,你告诉我,我要怎样做,你才会完全接受我?你告诉我!”他忽然狂躁起来,情绪失控地霍然站起来,粥碗从手里跌落,在地面之上砸得粉碎,“国师你告诉我,我会改,我什么都听你的,只要你接受我!”
夏以真皱紧了眉,转过头去:“你......这一切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你又何必如此执着。无论如何,你为我做的这一切,虽然是错的,但我还是感激你带给我的震憾,如果没有你,我将仍旧活在空虚与虚无之中,过着行尸走肉一样的生活。”
李昭裕呆了呆,神情一时极是复杂,呓语般地说道:“原来......国师的心里也是有我的......”
“有付出必有回报,你失去了那么多的东西,又怎会一无所得?但你也要学会知足,贪得无厌只会害了你自己,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不要试图得寸进尺。而且,死并不能解决问题,生命可贵,不要轻易放弃,你要放开心怀去看待这个世界,前面总会有希望的。”
“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你以为我想活下去吗?那天他们攻进皇城的时候,我就已经打定了以死殉国的主意,若非国师一直没有回来,我还想见你最后一面,又何必如今日这般苟且偷生!如果重来一次,我昨天仍旧会那么做,我早就心存死志,若是能激得国师杀了我,那么我也不会再有任何遗憾。”
“你......”
“我虽然不是个好皇帝,但我毕竟是李家的子孙,我如今亡了国,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我如今也算是心愿达成......”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你简直是......”夏以真痛心地摇了摇头,“你这傻孩子,你做错了知道吗?你心里的想法,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非要做出如此偏激疯狂的事情,伤人又己,才肯罢休?裕儿,如果我让你觉得痛苦,你告诉我,我会好好待你,但是你也要对我有起码的尊重,知道吗?”
“国师真的愿意接受我吗?”李昭裕几乎不敢置信,紧紧地抓住了夏以真的手。
夏以真微微阖目,良久,霍然睁开眼来:“是的,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好相处。从前的事情,就算过去了,以后不可再如此任性妄为,明白吗?如果你觉得绝望,我会让你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所谓的皇权和责任,都不过虚妄而已,你要看开一些。从此以后,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陪在你身边,你也不必再称我为国师,直呼我的名字便可。”
李昭裕一呆:“名字吗?......”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脸上微微发烫,竟半晌一个字也喊不出口。
夏以真微微一笑,转开话题:“裕儿,你的几位皇子公主,现在怎样了?”
“啊?这,当时城破在即,我派人将他们送出宫去了,至于送到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那皇后呢?还有其他的妃嫔,现在都如何了?”
“国师问她们干什么?......皇后殉国了,其他妃子的去向,我不太清楚,可能不是死便是投了敌。”
夏以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等离开这里以后,去将你的子女找回来,好好抚养,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的。”
李昭裕呆了呆,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十七、脱出攀笼
虽然已经改朝换代,京城却依然一片繁华。
坐在酒楼里,林冬易一边吃着东西,一边透过窗户往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