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铮展眉笑道:“三哥你不知道,那个李泰哪是舍不得我,他根本就是不够数儿。来到北京
傻子进城似的,看着什么都新鲜,他跟我说,他们国家还没咱直隶一个省大,还说希望有机
会再来,让我带他到南京玩儿。”
怡锒道:“他不够数最好,朝鲜地方虽然不大,物产却丰盛。这些年国家对女真用兵,朝鲜
毗邻辽沈,若和女真勾结,就成了他们粮仓,父皇对朝鲜屡次施恩,也是这个缘故。你既和
这个太子处得好,不妨以后常邀他来玩玩儿,只要让朝鲜不和女真人做买卖,便是你大功一
件!”
怡铮笑道:“呵,我也就是带他瞎逛,还有功劳?”
徐咏道:“四爷这一番瞎逛,没准儿能抵十万雄兵。你不知道,你这样大摇大摆地送李泰出
京,就是要做给女真看,今年的东北又可平安了。”
怡锒向徐咏道:“岳父大人,我这个弟弟也不全没本事吧?”
徐咏含笑点点头,他这些日子跟怡铮共事,对他的印象确实好了不少。
怡锒轻叹了口气,站起来抚抚怡铮的肩道:“老四,我的仪仗你拿去,听礼部尚书的安排,
别堕了咱们大明的威风。你其实是极聪明的,以后收收心,读点书,也能帮我做些事。”
怡铮苦着脸道:“怎么又说到读书上了……三哥,你还是赶紧销假回朝廷办事吧,礼部尚书
现在整天追着我啰嗦,我看见他一个头有八个大!”
怡锒看着他又是满脸的迷糊相,忍不住噗嗤一笑。
怡锒自己想想,也确实该回朝了,待怡铮出京后,便去写了销假的奏疏,让人送到内阁去。
吃过午饭怡锒正在书房看信,侍卫忽然来报说王妃求见,怡锒有些诧异,他先把桌上的书信
收了,才让侍卫请徐妃进来,笑道:“有什么急事儿?巴巴的还要‘求见’”
徐妃笑道:“妾妃知道这个地方不能随便来的。”她说着走上前先把手放在怡锒额头上,怡
锒笑着躲开问:“怎么了?”
徐妃松了口气道:“妾妃刚才看见赵太医出去,还以为您又不舒服了,赶紧过来看看。”
怡锒向她一抬下巴,示意她坐下:“我没病,他是来给杜筠看伤的,他说我这回把杜筠打重
了,得他亲自用药才放心。”
徐妃“哦”了一声,低头沉吟片刻,又道:“妾妃看,杜筠有伤,我们可以花银子在外头请
好点的大夫,以后还是少让赵太医来府上吧。”
怡锒本来和她说着话,就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这时候听出她话里有话,瞿然开目,问道:
“你想说什么?直说!”
徐妃的本来望着怡锒,可被怡锒的眼光一刺,有些承受不住,低眉顺目叹了口气道:“这件
事儿,妾妃本来不想对您说,一来您病着,还有一大堆的政务要忙,不该让您为家里事儿烦
心,二来也怕冤枉了他。就说等再看看,可是这赵太医总往家里跑,妾妃实在不放心……”
怡锒道:“听你的口气,杜筠和赵太医有什么瓜葛?”
徐妃轻吸了口气,稳住声音道:“就是您病倒那天,因您说杜筠受了伤,妾妃就让赵巍去瞧
瞧,看他需要什么东西。赵巍去的时候正赶上赵太医在屋里,他原说在屋外等等,谁知听见
了赵太医跟杜筠说话。”
怡锒瞟了她一眼:“说了些什么?”
徐妃刚说了句:“您叫赵巍来……”
怡锒听她还卖关子,皱皱眉打断道:“我要叫他你还来干什么?他不是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么
?想说什么就快说,我这里事情很多,你记着,我最讨厌搬弄唇舌飞短流长之人。”他不知
为何,听到徐妃遮遮掩掩地提起杜筠,心里便无限厌烦。
话说到这份儿上,徐妃反而镇静下来,淡淡一笑道:“殿下的脾气妾妃怎会不知。倘若不是
关于殿下的安危,这些话妾妃就是烂在肚子里,也绝会来烦您。”她深深望了怡锒一眼,然
后慢慢的,把赵巍在杜筠房外偷听到的话仔仔细细告诉了怡锒。
她说完后怡锒仰头望着屋顶,良久都不出声,在这宁静中徐妃终于忍不住,道:“殿下,您
看这事,怎么料理?”
怡锒一字一顿道:“什么也不要料理!”
“殿下!”
“这不是家事,你不要再管,不要再问,我自己心里有数!”
徐妃宛然一笑:“殿下心里有数就好。”
“赵巍那里,一个字也不许他讲出去!”
“是。”
“赵太医来府上,按礼数接待,不许再让人听壁角儿!”
“是。”
徐妃便起身道:“既这样,殿下忙,妾妃先回去了。”怡锒点了点头,俊朗的脸上波澜不惊
,让徐妃有些困惑地皱皱眉,怡锒真的不在乎杜筠么?那是她看得不够仔细,如果她有胆量
够凝视她夫君的眼睛的话,就会在里边看到某种危险而深不到底的东西。
怡锒在书桌下慢慢地收紧了那只妻子看不到的左手,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不会的,他
不会再背叛我。他的理由是说不出口的,或许只是因为杜筠那毫无怨怼的眼神。
可是,倘若徐妃说的是真的呢?杜筠,再一次要欺骗他?
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历史绝不会重演。他不允许。
怡锒在思索了很久,起身出了书房,他还是决定去问问杜筠,在这件事上,他宁可让杜筠亲
口告诉他,也不愿欲擒故纵去抓杜筠一个人赃俱获。谁知刚出了院子,一个侍卫飞奔而来,
在他脚下跪倒:“殿下,宫里来了个人,说是奉了陛下口谕,请殿下进宫觐见!”
怡锒一想,大约是他销假的奏疏到父皇手里了,招他进宫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忒不巧了,早
不叫晚不叫,偏偏在这个时候。君命如山,是不能有任何拖延的,怡锒略一沉吟便转了方向
,刚走两步又回头对那个侍卫低声吩咐:“告诉谢宝,带几个人把幽篁斋看起来,没我的话
谁也不能进去,王妃也不行!”
怡锒多日不进宫了,这一露面,整座皇宫里,不管是侍立太监还是路过的大臣,都如迎大宾
一般,纷纷弯腰让路。嘉德帝坐在乾清宫的东暖阁,因为门开着,远远看见怡锒穿着崭新整
洁的亲王常服,风度翩翩地拾阶而上,带路的小太监弓腰赔笑,蹑着步子往里请,比对自己
还恭敬谄媚,“啪”得一声将笔扣在了桌上。
怡锒独自进了殿,因为殿内光线暗,也看不清嘉德帝脸色,一撩袍子跪倒在地,行了个大礼
。嘉德帝“嗯”了一声,语气寡淡道:“起来吧。”声音里也听不出任何感情,怡锒觉得气
氛有些不对,暗暗警惕,站起身轻轻弹了弹袍子。嘉德虽知这个儿子素来喜洁,平日对他这
些小动作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敬,可是现在瞧在眼里,便有一股火往心间蹿。开口的时候语气
却还缓和:“你身子好了么?究竟是怎么回事,病得那样急?”
怡锒一躬身道:“儿臣那日见星辉月朗,徘徊庭树之下,想草拟一首步月诗,不妨为风露所
欺。倒让父皇挂念,儿臣罪过。”
嘉德帝冷笑一声:“为风露所欺?你位高权重的堂堂亲王,什么风露敢欺你?徘徊庭树之下
,是忧国忧民呢,还是计算着朕哪天龙驭上殡?!”
皇帝寒暄间突然就变了脸,这话不但来得突兀,而且重得莫名其妙,吓得满殿的太监都呆住
了,怡锒身上一颤,迅速跪下伏地叩首:“有君父在,儿臣怎敢称‘位高权重’?父皇言重
,儿臣当不起!”
嘉德帝哼道:“你当得起!朕这些儿子里,就你最出息了,所以能跟朕玩儿苦肉计,大半夜
摸出书房,一桶冷水浇到身上!能在庆典前一天甩手走人,在全天下人面前给朕难堪!”
刚才皇帝发怒时怡锒还能平静对答,没想到嘉德帝一针见血,直接就捏住了他的死穴!他脑
中“嗡”一声响,迅速掠过的是杜筠的影子,但现在容不得他再思忖别的,咬牙一想,就算
是杜筠出卖了他,杜筠还在他府上,只要不是当面对质,他就来个死不认账,心一横道:“
父皇如此疑心,儿臣死无葬身之地了。儿臣不合在庆典之际病倒,误了国家大事,父皇因此
降罪,儿臣没有任何怨言!但‘苦肉计’一说,实属乌有,请父皇明察!”
嘉德帝听怡锒几乎说得滴水不漏,气极反笑,森然道:“你真这么坦荡?你是要朕传旨大理
寺锦衣卫,立案审理么?”
怡锒心头一紧,他现在还不知道皇帝手里到底捏着什么证据,万一真吵嚷出去,便是让满朝
文武都知道他失宠。他俯伏在地,一边叩头一边哽咽道:“父皇若认为儿臣有罪,尽管责罚
,总之是君有赐不敢辞罢了。只是,儿臣从未对父皇有一丝一毫不敬之心,大典之日避席,
不光因为病了,也因为,也因为……父皇,难道您真的不记得那天是什麽日子了么?!”
他说着抬起头平静地望着嘉德帝,当真是坦荡荡了。
十五、父慈子孝
嘉德帝见他泪流满面,语气里也软了不少,不管怎样算是认了罪,略消了点气,叹道:“你
以为朕忘记你母妃的忌辰了么?朕问的是你的心,你弟弟的满月和你母亲忌日冲了,你为什
么不直接向朕请辞,耍心眼玩手段,你究竟是为了尽孝,还是怨恨朕封你弟弟为王!”
这最后一句又是诛心之问,怡锒知道今日是输的一败涂地,他不敢跟皇帝硬顶,叩首道:“
儿臣但有怨恨父皇的心思,天诛地灭!儿子称病在家也不过想为亡母上一炷香,父皇若是连
这个都不容,儿臣愿下狱受审……”
他这样说,若是嘉德帝真要交部明审,他不过因孝获罪,倒显得皇帝绝轻薄幸。嘉德帝明白
今日也就打个平手,他的原意也是要挫一挫怡锒的风头,现在还不是拿下他的时候,冷冷道
:“你既认了,朕今日就办你这欺君之罪,来人,将三皇子怡锒带出去,杖责二十!”
怡锒猛得抬头,他怎么也想不到竟是这样的处置,杖责二十算不上是很重的责罚,但要被拖
出午门剥去中衣打一顿,皮肉之苦倒是其次,这份屈辱如何承受,他是惦记着太子位的人,
古来有哪个太子被打过板子,记在起居注了,就是千载的笑谈!怡锒又羞又愤,双手在身侧
握拳,指甲都刺入了肉中,他豁出去了,咬咬牙道:“父皇,请听儿臣一言!”
嘉德帝见他俊美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惊惧,冷笑一下道:“怎么,不该打你么?”
怡锒道:“儿臣愿加倍受责,只请父皇垂怜,便在这殿中用刑。”
嘉德帝凝视着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眸子,里边是生死置之度外的冷静,他恍然想起,当年自己
常说怡锒的眼睛像苏贵妃,一样的温婉动人。今天看来,竟是一点儿也不像了,什么时候,
这双眼睛也变得这样冷?皇帝语气里带着一丝戏谑:“加倍受责,你两条腿不想要了?”
怡锒淡笑一下道:“儿臣一身一体都是父皇给的,莫说两条腿,便是要儿臣的脑袋,也不过
是父皇一句话罢了。”
嘉德帝的手指摸弄着桌上那个小巧的笔架,沉默片刻道:“也罢,就成全你。你回去写个自
弹奏疏,送上来朕看。”
怡锒心中冷笑,他为了避免受辱给自己多赚了二十杖,皇帝还是不肯善罢甘休,他的认罪奏
疏一呈上去,便是一个把柄捏在皇帝手里,随时都能拿出来。他仿佛听见冥冥之中有个声音
在冷笑,这就是你的父亲,你的亲生父亲。他容色上倒平静,叩了下首道:“谢父皇恩典,
那封奏疏,儿臣斗胆请父皇留中。”
嘉德帝厌恶皱皱眉,不愿再多说,向太监张安一挥手:“传刑杖吧。”
传旨的太监出去,殿里君臣父子一坐一跪,都无话可说,殿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怡锒到了
此刻,反而完全镇定下来,刚才惊怒交集的激动已经没有,只觉得心冰冷到极处,根本不知
道该用什么表情、什么言语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于是竟还能淡然一笑。
刚才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正在想,以他今天的地位和权势,总能保证自己不受欺骗。谁知
在不到一个时辰内,往事居然又重演了一遍,又是父皇突然变脸,又是四十廷杖,又是——
又是被那个人出卖。所有的一切巧合到了荒唐的地步,更像是上天对他的一个无情的嘲弄,
在他刚刚对杜筠萌生出一丝丝怜惜的时候,就用最冷酷最直接的方式提醒他,他们是没有希
望的。
不多时便有太监拿着板子进来,因为是在殿中用刑,又是责打皇子,好歹还给怡锒搬了条刑
凳来,不至于像午门那样,拖翻在地就打。怡锒看着他们在殿中央布置凳子,心脏慢慢地缩
紧,不是因为对疼痛的恐惧,而是,这些熟悉的东西,正在唤醒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为什
么又是你,为什么我永远永远不能相信你。
等布置好了,便有两个太监过来想要架起怡锒,怡锒嫌恶地抖了下肩,自己站起来向刑凳走
去。张安正望着他,不易察觉地点了下头,眼睛余光在自己靴尖一扫。怡锒顺着他的目光看
去,见他脚尖向外分开,明白这样便是暗示行刑人杖下留情,怡锒轻轻透了口气,解开玉带
,递到太监手中,又将头上翼善冠摘了,便向凳子上俯身下去。今日有张安暗中帮衬,想来
这四十杖纵然打得皮开肉绽,应该不至于伤筋动骨。怡锒心里略安定了几分,当太监撩起他
朝服后襟,去解他中衣时,他虽是涨红了脸,但这是朝中规矩,他不敢挣扎反抗。
他今天获得的照顾比三年前要多,但他心里的孤独,冰冷,却比三年前还要强烈。他紧紧地
闭着眼睛,他的眼睛很痛,但他知道,自己早已没有眼泪。
嘉德帝一直注视着怡锒的神情,本来满腔怒火,忽然间却有些不愿看见儿子被打的血肉模糊
的伤处,道:“去衣就不必了。”
那太监忙松了手,怡锒怔了怔,这意外的恩典还真出乎了他的预料,忙道:“谢父皇隆恩。
”留下这条裤子,总算是维持了他亲王的尊严,虽然对于减轻疼痛没什么作用,怡锒却是真
心诚意地感激了一下。想起三年前受杖时的狼狈,果然今天的吴王,让皇帝也不得不施以特
典。
如果说权势能够保护他,那他现在遭遇的一切,到底是被权势所累,还是因为他的权势不够
?怡锒短暂的迷茫了一下,他早已想不清楚,在失去一切后,权势是他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
。
张安吩咐一个太监:“去取碗水来。”那小太监匆匆出去,很快端了碗凉水进来,都浇在怡
锒臀腿处。这些太监早都有了经验,受杖时若不去衣,便将裤子泼湿,湿布柔韧,不易被刑
杖打破,否则几杖下去,裤子捶烂了,布屑陷入皮肉,创口很难愈合。怡锒被那股冰凉刺激
地稍稍一颤,他知道难挨的马上就要到来,默默地抓住了刑凳的边缘。
两个太监按住怡锒的肩膀和双足,嘉德帝等了片刻,见怡锒仍是一言不发,静静伏着的姿势
里有无声的对抗,哼了声道:“打吧。”
皇帝话音一落,怡锒便听见身后刑杖破风扬起的声音,口中用力紧紧咬住牙关。“啪”得一
下,板子打在被水泼湿的皮肉上,声音格外清脆,怡锒只觉刚才还冰冷的臀上,一片火烧样
的痛迅速扩散。他身子不由自主向上挺了一下,压着他的太监连忙手上用力,又将他按了回
去,耳边听着张安干瘪尖细的声音数道:“一。”
怡锒对疼痛的所有记忆,被这一板子彻底地召唤回来,他恍然间觉得可笑,总以为三年前的
疼痛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现在才发现,原来那些痛苦与屈辱,早被时间冲刷的模糊不清。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