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他可以慢慢放下,慢慢原谅,他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执着冷酷,可是,那个人却又让他把
一切重新温习一遍。
第二杖下来,怡锒清俊的眉心一紧,咽下冲到口边的呻吟,他知道开始的几下并不是最难忍
受的,等杖痕交叠皮破血流之后,才是真正令人昏厥的疼痛。他双手扣住凳子,绷紧身子来
克制颤抖,尽量让自己表现的平静从容。今日的他已不似三年前,疼痛的时候可以叫,伤心
的时候可以哭,权势堆积起来的铠甲强悍又脆弱,不能帮他抵御痛楚,却不允许他再发出软
弱的呻吟。所以今日这一顿板子,是比三年前更艰难的考验。
殿内除了板子击打皮肉的脆响,就是张安难听的数数声,受杖的吴王一直没有叫痛,只在板
子落下的间隙,能听到一点他短暂急促的呼吸,侍立在左右的太监们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有人偷偷去瞟皇帝的脸色,皇帝举目望着殿外,保养的很好的脸上的没有一丝皱纹,亦看不
出任何喜怒,似乎完全没有在意儿子受刑的场景。
张安数到“十”,杖刑停了一下,按着他的两个太监松开手,与刚才执杖的太监交换。这是
正式廷杖的规矩,因为廷杖用的板子很沉重,若是一直由两个人打,必然臂力不够,所以每
人打五下就换人。怡锒趁着这个空当重重地喘息几次,他额上的发丝都被冷汗贴在眼睛上,
分外难受,轻轻抬手抹了一把。
刑杖再落下的时候,是打在早已肿胀的肌肤上,火烧火燎地刺激着心肺。怡锒的身子抽搐起
来,大颗的冷汗从他额头坠下,手指因为用力过度,关节泛起了苍白的颜色。他所有的力气
都用来克制自己出声,只觉一口气憋在胸膛里横冲直撞,五脏六腑都似打了个颠倒。这次不
过几杖下去,就有朵朵嫣红在白色的中衣上晕染开来,疼痛一波波无情地持续着,怡锒几乎
咬碎了牙关,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让一声呻吟从口中溢出。
张安数到“二十”,看见那几道血迹,心里有些不安,怡锒再怎么坚强,也是个养尊处优的
皇子,再打下去,就算没有性命之忧,这份疼痛怕也吃不住。他向行刑太监打个眼色,暗示
他们暂缓,回头带着求饶的眼神望向嘉德帝,毕竟皇帝一开始说的是只打二十,他盼着皇帝
一时心软就把后头的杖数宽免了。
嘉德帝自然明白张安的意思,他低头看看,怡锒的后背被汗浸透,正因为喘息而深深起伏,
他脸上的水珠在青石砖地上滴落一摊。嘉德帝心中一动,没有催促再打,沉默地等待了一刻
。
自十岁即位以来,嘉德帝对大臣动用廷杖的案子不下百件,上至宰相,下至九品小吏,有的
时候在朝堂上说崩了,当即就让拖出去打,远远听着那些大臣痛苦呼号,他心里会有隐约的
快感。
还记得第一次看廷杖,是他十五岁那年。他要提拔一个自己宠信的人为尚书,可是有几个御
史激烈反对,争执了好几天,他说不过那些引经据典的文官,一时气急,让全部拿下,带到
午门外廷杖。因为以前没见过廷杖的场景,他让贴身太监带自己到城楼上去观刑,远远看到
那几个在朝堂上一本正经的大臣被拖翻在地,脱下裤子,打得鲜血淋漓,头面撞地,尘土塞
满口中,胡须全被磨脱。那个太监有些担心皇帝年纪小,受不了这血腥的一幕,劝他回去,
他反而笑着说了句,看他们还敢气朕!那太监望着他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道,皇上长大
了。
那个太监后来因为获罪,被他杖毙了,死了二十多年,连名字都记不清楚,唯一印象深刻的
是那句话,他明白,也是从那一刻开始,这些人才把他当皇帝看。原来当皇帝不光要恩泽四
海,以德服人,更要让臣民心生畏惧,大概就是因为那句话,他开始青睐廷杖这种政治手段
。
只是今天是唯一一次,他这么近距离地观看廷杖,连受刑人的每一次颤抖,每一滴冷汗都看
得清清楚楚,而受刑的,偏偏又是他的儿子——他曾经最宠爱的儿子,天下人都这么认为,
有时候他自己也这样认为。喜欢他澄澈的眼睛,喜欢他淡雅的气度,喜欢他圆润飘逸的书法
。可是这些喜欢,在大臣们对怡锒越来越多赞誉声中,慢慢地转变成了芥蒂与防备。
有时候想,真的很讨厌大明的立储制,只要有了嫡长子,就必须要立太子,大臣们说这是“
国本”,却不知这才是真正的乱之本源。东宫的官员配置完全仿照朝廷的制度,还拥有一支
类似于皇帝禁军的私人卫队“太子诸率”,
皇太子有极大的权力,往往和皇帝发生冲突,从而导致被废或被杀。而力量强大的皇太子由
于不满皇帝的约束、也会有叛逆、乃至弑君。所有会有汉武帝杀子,会有隋炀帝弑父。
都是为了权势,若不是权势,怡铉不必发配到边远的黔州,怡锒也会在他膝下承欢,给他写
写诗吹吹箫,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多么好。可权势就是这样让人爱到极处欲罢不能的东西,
所有的感情与它碰撞,都会灰飞烟灭粉身碎骨。嘉德帝想,自己对怡锒的冷酷与惩罚,究竟
是恨他觊觎皇位,还是不忍看他步上太子的老路。
说不清楚,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四十年的帝王生涯,已让他对政治的危险敏锐到极点,稳
固、保卫他的皇位,这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本能。
嘉德帝面色一沉,张安不敢说什么,回过头去,向行刑的太监点了下头,示意继续打。
板子砸在已经破皮流血的肌肤上,怡锒疼得差点惊叫出来,刚才那稍长一点的停顿,让他心
里有隐约的希望,以为皇帝会赦免了剩下的二十杖。可是等来的只是更加剧烈的疼痛,他在
疼得几乎昏厥的意识里,却觉得好笑,他还真是傻,到了这地步,他居然还对皇帝抱有幻想
。这四十杖是对他的惩罚,惩罚他再一次对人世天真,天真的以为,还有些东西,还有些人
是可以相信的。
怡锒努力控制着身体,不让自己失态,他现在最怕的,不是一下下打落的板子,而是自己随
时都可能惨叫出声。他试图分散注意力,强迫自己去听张安数数的声音,强迫自己去想,该
怎样对大臣们隐瞒今日他受责的事,回府后该怎样审出皇帝安插在他身边眼线。可是最终他
疼得心中一片乱黑,连抓着凳子的手都软软地滑了下去,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忍住胸中的痛
呼,怡锒咬着牙,无力地闭上眼。
连嘉德帝也暗暗为自己儿子的坚韧吃惊,他见过很多久经沙场的赳赳武夫,打到不到二三十
杖,就哭喊出来了,怡锒虽然痛到痉挛喘息,到现在居然一声也没吭。有这样一个儿子,本
应是做父亲的骄傲,可惜,这样的人,却是他皇位的竞争者。倘若怡锒晚生二十年多好,他
可以好好疼爱他,然后放心地皇位传给他,一切的错误,只是他们同时爱上了这个位子。
十六、栖鸟枯枝
连嘉德帝也暗暗为自己儿子的坚韧吃惊,他见过很多久经沙场的赳赳武夫,打到不到二三十
杖,就哭喊出来了,怡锒虽然痛到痉挛喘息,到现在居然一声也没吭。有这样一个儿子,本
应是做父亲的骄傲,可惜,这样的人,却是他皇位的竞争者。倘若怡锒晚生二十年多好,他
可以好好疼爱他,然后放心地皇位传给他,一切的错误,只是他们同时爱上了这个位子。
到第三次换手的时候,两个行刑太监看看怡锒血透重衣的下身,也真有些害怕了,何况头儿
也有暗示,不能伤了吴王的性命。当即对了下眼色,板子挥下去的时候照样劲头儿十足,快
沾身时却腕上猛然用力一顿,便卸去了大半力道。总算是四十杖打完的时候,怡锒还没有昏
过去。
他已有些迷蒙的意识里听见张安有些颤抖的声音,向皇帝禀报四十杖已毕,皇帝似乎吩咐了
句什么,他已完全无力分辨。他觉得自己应该谢恩,但刚才憋得太久,现在除了喘息也发不
出任何声音,终于自暴自弃地把脸贴在刑凳上,连清醒和昏迷都分不清楚。
过了片刻只觉得有冰冷的感觉贴上自己的额头,他稍稍清醒了一下,挣开眼睛,看见张安紧
张的脸,原来是他拿冷毛巾在为自己拭汗。张安急切地问:“三殿下,你怎么样?”
怡锒嘴里干渴难耐,胃里却阵阵往上泛酸水,又喘口气才勉强挤出一个字:“水……”
张安忙把一个杯子凑到他唇边,怡锒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撑起一点身子,如得甘霖般
饮下。觉得那水入口有些咸味,想来是怕他出汗太多虚脱,放了盐。他喝完后稍稍有点精神
,感到下身是超乎麻木的疼痛,也不敢再动,费力地抬眼搜寻下殿内,哑着嗓子问:“父皇
呢……”
张安见他清醒了,松了口气道:“陛下走了,留下老奴照顾殿下,您稍等等,老奴让人弄蚺
蛇胆去了,您先喝一杯解了热毒,老奴已经派人去请太医。”
怡锒只觉得浑身酸软,只想两眼一闭睡过去,但他还记得好些事要交代,勉力伸手抓住张安
的手臂道:“大伴儿,不要,请太医……”
张安也明白他的意思,这个少年王爷还是脸皮儿薄,挨了打不想让人知道,劝道:“殿下,
您伤得不轻,不赶紧把伤处料理一下,万一血迹干了,连衣服都难揭下。”
怡锒摇头道:“大伴儿,您听我说……”就这么聊聊的动作,都让他眼前发黑阵阵眩晕,不
得不闭上眼,又喘口气,过了片刻才再度睁眼。令张安惊讶的是,那双眼睛里流动着的是幽
然的冷意,那份平静,丝毫不像一个被打的半身是血的人。
怡锒咬着牙道:“大伴儿,请传本王的轿子进来,把本王弄出去。晚上本王会派人给您送一
万两银票来,一半儿您自己收着,另一半儿,帮本王堵着这一屋人的嘴。”
张安听他到此刻还想着这些事,也不由叹息:“这些老奴省的。今天实在是事情来得突然,
连老奴都不知道,要不怎么着也该给您报个信儿。”
怡锒望了他一眼,低声道:“您知不知道?是谁在父皇面前嚼了舌头?”张安浑身一颤,摇
了摇头。怡锒又想了一下问:“父皇今天召见了什么人?有没有太医院的赵炳焕?”
张安见他脸色越来越差,却还是执着地追问这些事,劝道:“皇上今天一直在屋里批奏疏—
—殿下,您还是先别问了,要是老奴知道什么,定然不会瞒着您。”怡锒也委实支持不住,
无力地点下头,硬是说了最后两个字:“多谢……”慢慢地软倒在凳子上。
轿子传进宫里,张安让两个太监架起怡锒,慢慢扶着来到暖阁外。随着轿子的长随一看怡锒
这副模样,连路都走不动,吓了一大跳,上去刚要问候,就被怡锒一个恶狠狠眼神逼了回去
。
怡锒看看抬进来的轿子,真后悔他今天竟然是坐小轿出来的。他是藩王,按身份可以坐十六
人抬绿呢大轿,里边有软榻有桌子,能睡觉能用饭,能站两个仆人伺候茶水,若是去那里巡
视,轿子里就能会客。但怡锒嫌那个太招摇,走到路上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老百姓都要垂手
站两边儿肃静,他除了朝会庆典,家常只坐四人抬的普通轿子。
那轿子也就两尺来宽,他被张安等人扶着送进去的时候,才发现连个趴的地方都没有,张安
迟疑道:“要不三爷略等等,老奴给您安排辆车?”怡锒方犹豫,一抬头间,是伯涟远远站
在回廊下观望,也不知是他多心,还是失血过多眼花,伯涟的嘴角,依稀有一抹冷峭的笑意
。
怡锒一刻也不愿在这地方多待,一狠心斜着身子坐下去,挨着座位的那一瞬,直痛得眼前金
星乱冒,咬着牙吩咐:“起轿!”下人们不敢耽搁,轿子是抬了起来,怡锒“坐”在里头,
只觉得每一下震颤颠簸,都牵动身下的伤,痛得犹如千万把刀在割肉一般,竟是比方才挨板
子的时候还要难熬。他数次想要开口让轿子停下来,让自己歇一会儿,但想到王爷的轿子停
在大路上更招人眼目,只能苦苦支撑着。他怕自己不小心真两眼一闭晕过去,落轿的时候府
里非炸锅不可,摸索着从发髻里抽出束冠的簪子,每当眼前模糊的时候,便在手臂上狠狠刺
一下。他要维持尊严,便要为支撑这份尊严付出代价。
冷汗从额头滑进眼睛,又从眼眶里滑落,只是连他不知道,这滑落的液体里,究竟有没有眼
泪。怡锒疼得都有些混乱的意识里,恍惚想起,杜筠常常挨了打,还要被他命令罚跪,那痛
苦料来也是这般难以忍受。
他奇怪为什么自己在此刻还会生起怜悯杜筠的念头,今日挨这顿板子,一多半是他自己疏忽
大意,就如徐咏所说,把杜筠放在里书房这种机密地方。杜筠在他府上备受折磨屈辱,他要
想自保,想要靠皇帝救自己脱困,出卖他也在常理之中。只恨自己当初竟然没有任何的防备
,就算是三年前差点被杜筠构陷致死,再次见到的时候,却依然觉得这个人不会伤害他。连
怡锒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任何人都谨慎戒备,可看到杜筠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时,就放松
了警惕。恨他,打他,辱他,就是不怀疑他。
可是,事实再一次证明了他的稚嫩,自以为早就看清了人心险恶世态炎凉,实际上对宫闱官
场的冷酷决绝依然天真无比。他做梦也想不到,亲生父亲会在他身边安插眼线,会动用廷杖
打得他死去活来,而那个说着“我对你无怨无悔”的杜筠,也不过是皇帝监视他的耳目。
怡锒在身体疼到麻木的时候,对着轿子里的黑暗冷笑出声,原来真正能致人于死地的痛,不
是流血的伤口,是原本以为可以相信,却终于绝望。
轿子到了吴王府,怡锒硬是等着管事驱散了一干下人,才让人将他抬到卧房,如此一番上上
下下的折腾,他终于支持不住,晕了过去。赶来的徐妃一看怡锒半身是血,吓得魂飞魄散,
但她还稳得住局面,听陪着回来的小太监说了个大概便已明白,匆匆赏了他一封银子打发了
。她听说怡锒不肯叫太医,知道他不愿泄露消息,便只留了侧妃陪着自己在房中伺候,干脆
把府上给杜筠请的郎中叫来,他那里有赵炳焕留下的棒疮药,倒也对症。
那郎中姓方,来府上住了几个月,只给杜筠一个人疗伤。心下也自诧异,若是个寻常奴才,
没必要专门为他请个大夫,用的药里光珍珠生肌膏一味就值上百两银子,够买几个奴才了,
但若身份贵重,又怎么会三天两头被打的鲜血淋漓?方郎中深知王府侯门深不可测,谨守万
言万当不如一默,只拿银子做事,一句多余的话也不问。今日听见王妃传他,忙拿着药箱跟
那家丁去了,一路上但觉帘幕低垂,处处绮罗闪动,连头都不敢抬。
进了吴王的寝室,徐妃坐在床边,亲自拿巾帕为怡锒拭汗,看见方郎中进来,便向旁让了一
让,低声道:“快瞧瞧,怎么一直醒不过来?”她红着眼眶,连声音都有些哽咽。
方郎中见床上俯卧的人的正是吴王怡锒,下半身袍子已经撩起,露出尽是血迹的中衣,不由
大吃一惊,怎么也想不到堂堂王爷也会伤成这样。但事关皇家私密,他不敢问什么,躬着身
子上前先替怡锒把了一把脉,见脉相虽然虚弱,却没什么内伤,略安了神,对徐妃道:“娘
娘勿惊,殿下心脉无事,只是体力不支,快煎一副参汤来。”徐妃忙叫人去置办。
方郎中再去看怡锒下身,料来是受刑后耽搁的久了,伤处的血迹已经干涸,与衣物沾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