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我笑了:“真的,你只要准备好二十年的竹叶青。我就会找到你,一定!”
说完,我转过身,走了。
走了,离开京城。
耳边听得他轻轻地唤:“拭尘……”这声音跟刚才已经不同了,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我听了无数遍的声音。
白露酉时,我仿佛又闻到了那红枫的木香气,如此熟悉……
18
“换个时间吧,我们都可以静下心。”我的眼睛闪出了光,又回到了少年时面对敌手的那种血液沸腾。
任九久久看着我的眼睛,是一种奇怪的神情,竟是一种喜悦,近似热泪盈眶的喜悦!
两个人都失去一切的男子,此刻只剩下对敌手的相惜。可无论怎么相惜,终究是敌手,对于剑客而言,没有败,只有死!
我俩一定会有人死在对方手上。
这点,我和他心中比谁都清楚。
“好,白露酉时。地点是……”
“不用了。”我打断他的话,道,“我一定会去找你的,你只要等我。到时候我们一定痛快一战!”
任九呆住了,疑道:“你……”我知道他对我的话一定会惊讶。
看着他,我笑了:“真的,你只要准备好二十年的竹叶青。我就会找到你,一定!”
说完,我转过身,走了。
走了,离开京城。
耳边听得他轻轻地唤:“拭尘……”这声音跟刚才已经不同了,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我听了无数遍的声音。
白露酉时,我仿佛又闻到了那红枫的木香气,如此熟悉……
八个月后……
深秋。
江南。和春阁。
靠阴的位置,老位置。依然是四样精致小炒,蜡味饭和半斤竹叶青。
我自斟自饮,一切都和以前一样,这种生活才适合我,我也注定了要过这种生活,不然之前不会经历那么多事情。
不同的是,我带上了斗笠。
“老二,听说皇帝老儿一个月前得病死了。”
“我知道,新皇帝好象是七王爷。”
“哪个七王爷?”
“嗨!就是八个月前率兵歼灭叛军的那个七王爷,据说那一战有人泄密,叛军还没行动就被灭了,而且没有惊动一个百姓。”
“我的天,这么厉害!?”
“可不是,简直就跟说书的一样。后来就策封太子了,大概也就是二十出头吧。”
“乖乖,这就是命吧。”
“唉,你说怪不怪。这小皇帝登基既不大赦天下,也不封赏百官。而是下旨找一个人,谁能找到就封万户侯,黄金千两!”
“是个女的吧?”
“瞧你那副色相,是个男的!”
“男的?!”
“是今年的两榜探花郎!叫冯……冯少华?对,就是他!”
“怎么,犯事儿了?”
“听说他是灭叛军的功臣,结果被人报复给掳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长什么样?”
“城东有画像,待会儿去看看?”
“嗨,等什么?现在就去!要不然这万户侯还不被别人抢了。”
“哈哈哈,财鬼!走。”
“走!”
拈起青瓷酒杯,目光穿过斗笠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派百姓安和的景象,就同这杯中酒一样浓厚醇香。
虽然龙烈为了皇位煞费苦心,施尽手段。但他也的确适合这个角色。
比武后,不记前嫌,在酒楼上豪放饮酒,记得那时我还遭了他的道,那碗烧刀子至今想起都有些后怕;灭叛军,当机立断,巧妙地将敌军引至城外,一人单骑独枪追杀头人首级三十里外!
不论以前他做了什么,皇位不是配不配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压稳它的问题。他完全有这个份量,我不会看错。
至于老皇帝……,这个给了我生命的男人已死,母亲也不必再继续她的诺言了。纪允岚已经带她离开了那座冰冷的皇城,定居塞外。
而琳轲……,纪允岚在信里并没有提起,想必跟着他一起离开了中原。我没有告诉纪允岚琳轲的身世,并托他教琳轲习剑。他是个极有天赋的孩子,在他身上我又找到自己当年的影子。不出十年,他必定名扬天下,“拂云剑法”后继有人。
不觉间,杯中的酒凉了。乖巧的小二急忙上前,想替我换一壶热的。我摆摆手,放下一锭碎银,拿起剑离开了,留下一桌几乎没动多少的饭菜。
我的饭量不大,一直很瘦。子封总是唠叨我在外面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但我并不在意。
因为剑不是比力,而是比技。
黄昏。
落枫山庄。
和以往一样,只是在漫山秋林中显得有些萧瑟,门前十分冷清。
“您是……”门口的管家依然很和蔼,见人来了,急忙迎上前。
取下斗笠。
“哎呀,是砜公子!”老管家先是一喜,不一会儿泪又下来了,“砜公子,你来迟一步……,这庄子要被卖了!”
“怎么了?”
“夫人她……、她去了……”老管家涕泪涟涟,甚是悲哀,“庄主他自夫人过世,就一直呆在山上的墓园里,谁也不见,都快一年了!砜公子,你可一定要……,哎,公子!”
他话未说完,我已经迈在上山的石子小路上,走得很慢很慢……
离白露时节还有一日之期,枫林尚未经过苦霜的洗礼,依然是一片苍翠。
秋风中孤单一条人影,黑色的长衫使得他和夜色融为一体,教人一时间分辨不出来。
面前一座大理石砌成的坟冢,气势恢弘。墓碑上用祖母绿镶成五个大字:
先主楚玉云。
这五个字在黑夜里发散出莹虫般的光点。
墓里的人就是子封的父亲,落枫山庄的老主人。
“是你。”子封没有转身,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墓碑。
“是我。”
“我知道今天你一定会来。”
我笑了笑,发现自己的想法其实也瞒不过他。大战将至,有些话必须说清楚,不然就没有机会了。
因为到了明日,有情人也将变成无情人。人无情,才能使出无情剑。无情剑,才能杀人!
我以前一直不愿任何人跟我有些什么关系,有了关系就容易有感情。剑若有情,那将是最大的悲剧!
“我的事你都知道了吧。”子封的声音竟有些疲倦,说不出的悲叹。
我走上前,伸手从墓碑上取下两颗祖母绿:“何必还要这个?”我叹道,扬手。两道莹绿的流星从我的手中坠落山谷,消失。
子封一点反应都没有,任我信步上前取下宝石,又任我信手将其丢弃。这本是对死者最大的侮辱,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默默地看着墓碑。他在微微颤抖,但那是一种感动。
墓碑上的字变了:
先王楚王云。
“原来你早就发现了。”子封轻叹一声,转过身,赫然任九!
救月如,是个幌子。有谁能将它编得如此顺利?
我从“幽尘轩”赶到落枫山庄,再到金枪堡,根本没有在其他地方落过脚。是谁那么清楚地知道我离开的时间,并有机会查看我身边的物品而推断九龙玉佩不在我身上,还恰恰赶在我前面去“幽尘轩”取东西。
在这个世上除了我和师父,只有一个人会用“拂云剑法”,而且这个人也能让轩儿毫无防备地带进屋子,放在我床上。
八个月前,靖王府。任九的自报家事:“我是楚王龙云之子,也是你的堂哥啊。”他那种温暖的笑容依然不变。在我离去时,他唤我:“拭尘……”那声音变了,如此熟悉,和现在一模一样。
可晚了。我摇了摇头,叹道:“其实你不必如此,若你想要那玉佩,我会给你。”
任九的脸才是子封的真正面孔,那张出现在月光之下的脸。对人的性命,他谈笑便取。看来我对他还不是很了解。
子封并没有对我的话做出反应,他抚摩着墓碑,淡淡地道:“我在这一生中爱过一个男人,非常地爱!他是我见过最完美的男人。”
听到这话,我确实有点诧异。
“这人是我的父亲。在我三岁时,娘便死了。爹爹没有再续弦,因为他怕后娘会对我不好。虽然他很严厉,可对我很温柔,但我知道他已经有了一个很喜欢的人。和那个人在一起,他的眼睛总是在笑;当那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很忧郁。”
我有了一个不太好的想法,子封说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那么龙云毁容就可以解释了……
“在我六岁生日那天,有好大一桌子菜,可爹爹一直没有来。我去他的房里找他,只找到了一把血匕首和地上那一摊模糊的血肉。我吓哭了,这时老管家冲了进来,把我抱走了。走了好远,都能看到家里的火光冲得好高好高。那天正好是白露!后来,我长大了,在爹爹留给我的一封信里知道了一切。”白露,子封的诞辰,却又是其父的死祭!我终于了解他为什么选明日决斗了……。子封的目光突然变得恶毒起来,他紧紧盯住我,“知道吗?他被背叛了,背叛了!竟然被自己最爱的人背叛了!!”
我紧了紧嘴,没有再去看他的眼睛。
“他在信里叮嘱我,切勿重蹈覆辙。报仇、争权之事,罢了。”子封一声长叹,“就这样,我在爹爹以前偷偷购置的这栋山庄里隐姓埋名,以为会平淡一生。不想天意弄人,十六岁那年我无意救起一个昏迷的少年,一看就知道是初入江湖遭人暗算。”
我一叹,却什么也不说,那是第一次遇到子封。
十年了,改变了太多……
春如旧,人空瘦。岂非人力所能改变?
“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好倔!”子封的脸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已全然没有刚才的恶毒,好象已经陷入了回忆,“才躺了一天就要走,被我硬留下。半个多月后,他的伤快好了。那晚我和他喝酒,结果他醉了,稀里糊涂地被我拉着拜了把子。”说到这儿,我真真切切听他笑了,像一个孩子恶作剧得逞了一般,是开心的笑。
我现在才明白原来结拜一事是他搞的鬼,那天酒醒后他还抱怨我喝醉了,硬拉他拜把子,还找出一大堆证人,害我懊悔了好一阵子。四年之内,再没沾过酒,包括我最爱的竹叶青。从那以后,“贤弟”那顶帽子,我甩也甩不掉了。
这本是很有意思的事,可不知为什么,此刻从他口里说出来,只有说不出的压抑。
他很快平静下来,道:“拜完把子之后,他嚷着要练剑,我说自己不会武功。他便骂我笨,跑回自己房里,拿来那个他昏迷都不撒手的包袱,打开一看。我呆了,那把剑我认得,是父亲的。小时候,我喜欢看爹爹练剑,在朦胧的月光下,舞得好美,爹爹告诉我这把剑叫做‘朔月’。后来,他把朔月郑重地交给那个人,可等了一天一夜,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我想,现在那把朔月上应该就沾着我父亲的血。”
二十年前那一战,龙云技胜一筹,却死在了纪允岚手里……
“那个少年舞剑舞得很好,当他的手握住剑时,仿佛长大了好多,透出一股杀气!剑刃盈满了月光,剑招行云流水,舞得正是‘拂云剑法’。这个少年,我真的能确定他是谁了?可父亲的遗言不让我报仇,而且我也不想报仇,只想和他做个朋友,在他的身上有一份和我相同的孤寂,都是一个无人依靠的孩子。”子封顿了顿,来到我面前,凝视我,轻轻地说,“当时我问他:我们是不是已经是朋友了?”
“不是。”我淡淡地回答,回望他的眼眸。
他笑了,继续道:“为什么?”
“因为有种人天生就不能有朋友。”我答道。这个对话已是十年前的事,但我依然记得,因为它一直都没被我忘却。
“你是这种人?”
“不管我是不是这种人都一样,因为你也是这种人。”
子封当然明白我的意思。有种人好象天生就应该是孤独的,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我慢慢地接着说:“这是命运,你必须走下去。如果你想反抗,只会招来更多不幸。你一定要记住,这也是我悟了很久才得到的。”
这是靖王府他对我说的话,其实我很早就知道。
“你的心中除了剑,还有什么?”他又问。
“对手。”一样的简单、明了。肯定到不容人去怀疑。
他的唇角勾起几丝笑意,道:“看来我们只能做对手了。”晚风撩起他额前的长发,露出藏在里面的眼眸。那晚我一直很想看清它,如今我看到了。
夜色并不是漆黑的,只是一种接近漆黑的深蓝。可他的眸却是一种夜般的黑,那种黑是层层悲伤的交叠,浓得化都化不开,浓得能逼出人的泪。
子封惨然一笑,道:“那个少年的回答和你一模一样,我和他不能做朋友。每次听他说到当今几位名剑客时,他眼中的兴奋,令我好嫉妒。他看到我时从来不会有这种表情,于是我开始恨他,很恨!我一定要他后悔。”
我只有无言。
“不禁要让他后悔,而且我要他尝到被背叛的滋味,让他尝到我爹爹当时的感受!所以我开始布局,一步步地看他走进我安排,但最后我失败了,那晚我和他都失去了所有的东西,就剩下了手中的剑。不过,这个结局还不坏。因为他笑着对我说,他一定会来找我,并和我痛快一战!我好高兴,因为他的心里总算有了我。他说过的话向来算数,所以我在这里等他。”
说到此,他回眸看我,慢慢地说:“我知道明日酉时,他一定会来!”
对,他明天才会来。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今朝有酒今朝醉!
二十年的竹叶青。
浓醇的香气闻上一下,都觉得醉了。
大战前夜,两个有情人并肩坐在山谷崖边,一人抱着一大坛,喝得酊酩大醉,满嘴絮语。
“酒不错,呃——,不错吧?”子封打了个长长的酒嗝,望着我说。
“是不错……,这酒怎么有点怪?不管了,喝喝喝……”我一扬脖子,把酒倒进喉咙。
“当、当然会怪了,里面参了好东西……,呵呵!”他用力地拍着我的肩膀,大声说。接着又灌下一大口。
“什么好东西?”我一脸迷惑,有被算计的感觉。
“我告诉你哦,你不要告诉别人……”他凑过来,在我耳边轻声道,“是烧刀子。”
“你、你害我?!”我大笑着指着他,“当心我揍你!”说着扑了过去,用力掐他。
“哈哈哈,不痛不痛,就是好痒!”子封笑作一团,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捉住我,道,“看你那瘦样儿,一身骨头都快把我格死啦……,哈哈,好了好了,不说了,哈哈……”
“说!你为什么放烧刀子?”我唬他,很认真。
他看着我,渐渐地不笑了。他的眼眸里好象有种很可怕的东西在燃烧,我一怔,才发觉不对,赶紧从他身上下来,可是浑身软得不听自己使唤。
突然,他伸手紧紧抱住我。力气好大,快要把我的骨头压碎。我的心“咯噔”一下,觉得情况有些不妙了。
他的下巴搁在我的头顶上,声音异常沉静,没有一点儿醉意,道:“你真的不知道吗?我只想你能在我身边呆一会儿,老老实实的,就像现在。所以,我只有用这个法子了。”
“你醉了。”我没有再挣扎,只是出声提醒。
他身体一僵,大笑道:“那就让我们醉死在一起。”说着,把我放在地上,自己转身又拎出两坛,递给我一个,道,“喝!”
接过来,我运起仅有的一点内力,“啪”地一掌打掉上面的封泥,一揭红布,喝了一口,笑道:“这酒纯,原来你把好的都留着、留着自己喝啊……”
“乱说,这不是拿出来了吗?”
“狡辩!”
“我跟你说……说个事儿。”
“什、什么事儿?”
“……”
“……”
“呵呵……”
“哈哈……”
难得的放纵,因为有了一个好理由——醉。
醉,又何尝不是件好事,可以不顾实际,一切随意,现实中的所有烦恼都可以不顾。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高贵、严谨和贤明,一旦醉了,不过酒鬼一个。
只有在酒醉中,不可能的才能成为可能的。冷漠可以变成热情,聪明可以变得愚蠢,陌生人可以变成生死之交,死战的敌手也可以坐在一起畅叙手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