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物语————南宫雪

松田拖著疲累的身体走回了街道上。他掺带著血迹和污泥，一身的肮脏引来周遭的注视，可他一点也不在意。阳光照在他身上让他觉得很温暖………

野草吃了一个烧饼，便在市集里闲诳著。出来城里这些天，他可没一天好日子过的。以前姐姐给钱他的时候，一出门就被妓馆的打手们抢分了。这回拿了那个受伤的白痴一堆钱，现在总算吃得饱了。可在城里也没个事干，干脆就随便走走吧！
他一路走一路瞧对城里的一切都好奇的不得了。晃了一天，野草可真是见识不少。呐，看见打个“酒”字旗的就是酒家，是吃饭的地方；打个“米”字旗的就是买米的地方；看见“汤”字就是洗澡的公用澡堂……..说到这洗澡，野草就觉得奇怪，洗澡就洗澡呗，要洗澡就跳进河狸不就行了吗，干嘛还要弄个甚麽澡堂呢？这样多费事啊，又花钱。而且他发现城里的人都很笨，他们不会自己作衣服。他们要穿衣服就要花钱到一个叫和服店的地方去定做……
真是笨死了！看看他，一身的衣服都是自己做（虽然已经穿得破了），一点也不麻烦嘛。其实也没多了不起，村里人不都是自己做的啦。野草天真的想著，以他纯朴得有点童稚的眼光打量这个花花世界……
诳了一天野草可真够累的。早上吃饱的肚子又“咕咕”的叫了起来。
他看见前面有一面红色的酒旗迎风飘扬。哼！既然手上有点钱就吃得好一点吧！明天？！管它呢！！野草把心一横就大步走进了那间叫“萤竹源”的酒店。
一进店门，酒肉的香气便迎面扑来……野草手上有钱胸中自然气粗起来，他大声的叫嚷著：“老板娘，给我来一份牛肉锅、两份鳗鱼定食！”
“客人，是两位吗？”老板娘客气的问。点一个火锅是三个人的分量，起码要两个人才吃得完。所以老板娘这麽问也不是没道理。
“甚麽两位？就我一个！怕我赖帐吗？那我先付你钱好了。”野草不悦说著伸手就想掏钱。
“啊，不用不用。客人请稍等，马上就好…..”老板娘陪著笑点头走开，心里就纳闷：这小夥子看他瘦瘦的，倒会吃啊！
看见老板娘走开，野草左右一望，因为时间还早店里的客人并不是很多。於是.便挑了角落的一个位置坐下。
等东西的时间很无聊，野草便东张西望起来。
“喂，听说了吗？”邻桌的客人的谈话声引起了野草的兴趣。
“甚麽？”
“就是最近在京都中最为出名的男伶，好象叫甚麽‘菊…菊次绫’的……”客人带著几分酒意，顿了一下。
野草听见绫的名字不由得一下子侧起耳朵。
“甚麽啊……，你也对那种事有兴趣？”
“哈……，老兄，呃，你呀别装嫩了……你不是也和我到凤栖馆去……”
“哎呀呀……那件事就………不要提了吧。对了你说菊次绫怎样了呢？”
“他呀……嘻嘻……”客人故意拖了一下才说：“他呀，被佐兵卫大人看上了哟……”客人坏坏地笑著，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
“哎呀……那可不得了呐！佐兵卫大人可是京都里的守护神啊！他脚一跺地可是连天上的神仙也能震动啊！菊次绫被他看上可是他的福气呢……”
绫被人看上了？野草心里打了一个突。他不是被个甚麽老板供养的吗？哼，可真受欢迎呢…….不像我是根没人要的野草……。野草酸酸地想著一口喝光了杯中的茶。
“嘻嘻，怕是没那麽舒服哦。”那人又坏坏地笑著。让野草看了很想狠狠地给他吃一顿排头。
“此话怎讲？”
“你没听说过吗？佐兵卫大人有一个‘千人斩’的外号！到他手上的人少有平安无事的……伺候的好还可以活几天舒适日子，伺候得不好可就……”客人没再说下去，只是喝了一口酒，摇摇头。
“这样吗……那，真是可惜啊……”酒客感叹著，不知道是为绫还是为了别的……
野草听得心里发汗，菊次绫是弟弟绫的艺名。被人包养是谁也没所谓，可这佐兵卫……这千人斩……怎麽办？他可是我的亲弟弟啊……心里虽然恨他，但始终是血浓於水啊！野草无法掉下他不理。可他落在那种危险又显赫的人手上，我又该如何救他呢？
“小子！”
正在野草苦恼的当儿，一只大手重重的拍在野草的肩上，把他吓得差点灵魂出窍。他吓得针扎般跳了起来。
回头一看，身後站了一个高大的男子，他身材魁梧像头熊一样；那人长的倒是粗矿豪迈、气宇轩昂……一身武士打扮。
“哎哟，忘记我了吗？”那男子皱了皱眉头一点不客气的在野草身边坐了下来。
野草此刻认得那个人，他不就是座夜里在八伏桥底几乎死掉的男人吗！他张开嘴想说点甚麽，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老板娘和夥计端上了先前所点的食物。“客官，菜来了……”咦，怎麽多了一个人？老板娘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撇了撇嘴道：“哟，客人这不是两位吗？早说不就好嘛，让我好安排两位的碗筷，也省得我走来走去的那麽麻烦了！”
野草瞪了她一眼，心想：你以为我想他来的吗？
“老板娘，多来一客鳗鱼定食，还要一瓶好酒、两个杯子。”男子操著大嗓门追加著菜肴。
“喂！别乱点，我可没那麽多钱啊！要吃，你得自己付钱！！”野草慌得大叫起来。心里只愿这大块头别“恩将仇报”点一堆菜然後叫他付钱。
“嘿！小子，你那点钱，还不是在我身上摸的！”男子“嘿嘿”的说著，坏心地笑了起来。
野草一点也看不出他的心思在想些甚麽。野草看著他，依然甚麽也说不出来。於是便低头猛吃也不再理会这大块头了。
见野草不说话，大块头也笑了笑没再说甚麽。之後两人也没多话，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通，才停下来。
“小子，来，大哥敬你一杯！”大块头给野草满上酒，豪爽地说道。
野草惊讶的看了看杯中物，茫然地道：“对不起，我不会……”
“诶，怕甚麽！喝多就习惯了！！”男人说著就伸手抓住野草灌了他一大杯酒。
“咳咳……”野草第一次喝酒，被那烧灼的酒液呛到便忍不住猛咳起来。
男人大笑著，似乎很开心。“这才是男人嘛！”说著便自己也干了一杯。
“小子，若不是你，我早死在那帮卑鄙小人手上了，所以……”男人抬眼看住野草真诚地说：“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啊、不、是好兄弟才对啊！哈哈哈……你放心，以後有我一天就决少不了你的好处！”大块头别有意思的撞了野草一下，哈哈地大笑起来。
在远离家乡的地方遇见对自己那麽好的人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事。但……弟弟现在落在那样一个魔头手上，野草担心都来不及了，还怎麽高兴得出来？唉……
“小子，你叫甚麽名字？哦，对了！你……叫，叫武玄野草，对吧？！”男人一点也没察觉野草的心思依然一杯又一杯地灌酒。“我叫松田平治，你可以叫我松田大哥。”男人豪迈地地拍著他的肩膀，那大嗓门用力在他耳边猛孔。
“小子，可别小看你松田大哥我啦，我可是京都卫啊！我是佐兵卫大人的得力助手，又是他的好兄弟！……”男人可能是酒喝多了，一个劲地说个不停，也不管人家是否有在听。
野草甚麽也没听见，就听见了那句“佐兵卫大人”。他顿时精神一振！
“你、你……你、你见过佐兵卫大人？！！”
“当然，”松田见有人附和他，当然是得意的买个关子顿了一下才慢吞吞的说：“我在他手下办差，当然是天天都见到他啦！”
松田看见野草的眼中闪动的光芒不由得便骄傲起来。
“佐兵卫大人很信任你吗？”
“这个……这个是当然了。”松田自豪地笑著又干了一杯酒。野草慌忙就给他满上。松田用有点朦胧的眼看著野草：“怎麽，小子你也想在佐兵卫大人的手下办差吗？”
“想啊！”野草兴奋地喊著，那双精灵一般的眼眸闪动著美丽的光彩。可很快那光彩就黯淡下来了。“想有甚麽用……，那是不可能的事嘛……”野草低下了头。即使哪个佐兵卫怎麽信任松田也不可能因为他一句话就放了绫的，而自己也不可能就凭松田一句话就能当上个甚麽京都卫……。都是自己太天真了。野草沮丧地想著，心里不觉越发难过。
看见那光彩消失了，松田不由得有点莫明的不舍。
“小子，你会剑术吗？是那一派的？”
剑术？好象是哑巴师傅教的那种吗？
“会一点点啦。父亲教过一点点，後来又跟山慈和尚庙里的哑巴师傅学过。”
“一点点吗？可能当京都卫是没办法了……。不过，我可以再想想办法……你愿意在佐兵卫大人的府中当个杂役吗？虽然有点辛苦，但起码也有个温饱吧！”松田若有所思地说著，一边又帮野草倒了一杯酒，招呼他吃喝。诧异地看著松田，野草从没想过有人会对他这麽好。起码在村里、在出门在外的这些日子里，他从未试过……
酒透过喉咙热辣辣地往下流，一直流入了野草的心坎里，让他觉得浑身上下一阵温暖。野草有些感动地看著松田。
“谢谢……”他小声地说完便低下了头，脸一下子都红了。
“哎，客气甚麽！咱们是好兄弟嘛！”
松田爽朗的大笑著用力的拍著他的後背，然後起劲地叫他吃菜、喝酒……

是夜。
在市西口，与喝得有几分醉意的松田告别後，野草就一个人慢悠悠的在街上闲诳著。不知不觉的就走到了凤栖馆。
本来，他真的不想再见到他的姐姐樱美，但今天他还是必须见她一面。
扔下银两。以往一直对他恶声恶气的老板立刻就堆上了笑脸，将他当成了贵宾招待。还专门让人打著灯笼领路送他去樱美的房间。
野草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冷笑。人啊，真是善变的人啊！
不消一刻，野草便到了樱美的房间里。这与往常等上大半天的光景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有事吗？”樱美一边小心的整理头上的珠花冷然地问。
“……你知道绫的事吗？”
樱美闻言，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有点愕然。她低下头，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你说……该怎麽办？”
“怎麽办？甚麽怎麽办？！”冷笑著抬起头，樱美的眼神中满是痛苦。“对方可是佐兵卫大人啊！我是甚麽？我不过是个无名的妓女！！”
樱美哀然的低喊著，带著饮泣的尾音。
默默的看著她，野草反而沈默了。
怪责她也是无用的。她，正如她自己所说的不过是个卖身的妓女……她自己恐怕都自身难保，她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人又可以做甚麽、帮得上甚麽忙呢？！
现在这世道，谁人不在地狱中？？？？
野草暗自叹了一口气。
“我……我尝试著，到佐兵卫大人那里去工作，看能不能帮他吧……”
野草讲完就站了起来，没有再看她的脸。
他不想再留在这里了。他在害怕，他害怕他的心会被动摇。
忽然间，他有点了解姐姐了……。
她因为知道这个世间的险恶不容许天真与希望的存在，日子实在漫长而难熬所以才想逃走了的；可是她没想到，整个世间都是地狱，她逃走，不过是从一个深渊跳到另一个深渊罢了。她是个可悲又可怜的女人……
透过姐姐，野草仿佛也看见了妈妈……
天国的妈妈，无论如何，这世上有多少不可抗拒的力量，我都会按照你的希望好好活下去……
姐姐斗不过这艰辛痛苦的时世，不敢直面痛苦和险恶的命运，她被打败了，她屈服了……可是我不会，因为──我是……野草！！

第三章
因为松田的关系，野草如愿地进入了佐兵卫的府中做事。
在佐兵卫府中工作已经近一个月了，可是却不是野草当初想象的那样。野草与其他的下人住在下房，他们都是最下等的仆役只做府中最下等的工作。而绫住在上房，他是佐兵卫大人的人。所以野草一直没有任何机会见上绫一面。
在佐兵卫府中的日子十分无聊、枯燥，除了艰苦的工作外就是睡眠的时间，即使到了休假也似乎没有甚麽地方好去的……
如果说有甚麽事是让野草觉得安慰的话，那就是松田对他的关照。松田时常会来看他，有甚麽好事也很关照他，有空也常常找他喝酒。野草早就将他看作是大哥了。
有了工作，身上也穿得暖了，口袋中也不时的存得了几个钱。这样的生活是颇为惬意的，可野草依然不快乐。因为他心里一直记挂著弟弟绫……他过的好吗，他现在怎样了？希望他平安快乐吧……
野草总是这样祝祷著。
“阿草，有空吗？一块喝酒去！”松田又来到他房门前大声嚷嚷。
“松田大哥，你很闲吗？是不是被人‘炒鱿鱼’了？”野草没好气的说。真没他办法，这家夥几乎天天来叫他一起喝酒，他可是快被他避疯了！
松田的人脉很广，每次喝酒几乎都有新面孔。松田每次喝酒都会来拉上他一起去，让他多认识些人。因为松田的缘故野草的人际网络也渐渐的扩宽了，他认识了不少管事的、许多的京都卫、武士、商人……等等各种各样的人物。每次去，松田总将野草救他的事迹复叙多次直到人家厌烦为止……。虽然松田有时候真的很罗嗦，但野草并不会因此而讨厌他。松田的性格很爽直、很为人著想，也是真心的喜欢野草把他当作亲兄弟看。
虽然喝酒的约会已经不止一次了，可奇怪的是，野草越喝酒量就越差；每次喝得醉熏熏的，隔天的宿醉头痛就够让他吃不消了。特别是最近，几乎是每天都有酒约，他真是听见都怕怕。
“阿草，这话怎麽讲的？大哥可是为你好啊！”松田皱著眉头看住他，有点不满地说：“你啊，都不知道你是怎麽搞的，竟然越喝酒量就越差！你应该多和大哥去酒坊，对你有好处！！”
“大哥，你饶了我吧。我可不象你是‘千杯不醉’啊！”
“哎，要多喝才会喝成我这样‘千杯不醉’嘛！走走走！喝酒去──！！”
松田不管三七二十一动手就来拉人了，直拽著野草往他的宅室而去。野草只得在心里叫苦……看来，明天又是……
唉────

到了松田的房间，里面已经坐了好几个人。在上座的是一个样貌颇为英俊的男人。他身材魁梧高挑，个头比松田还高上一点。这样高的男人在日本，特别是那时侯的日本真是少见。他没有松田那样黑，皮肤有一种健康的小麦色；英气的眉毛，狭长的眼睛闪著精光，笔挺的鼻梁，下面是一张薄唇。坐在众人之中却突显一种与众不同的高贵和气派。他的衣著和架势也显示著他高人一等的地位。
他坐在首位，其他人都恭恭敬敬的坐在两旁。
“啊！”松田微微吃了一惊，立刻就走上前去恭敬地行礼。
“参见主公。小的不知佐兵卫大人驾到，有失远迎……”
“不必多礼了，请入座吧。今日，我不过是碰巧路过进来凑凑热闹罢了。”那人和蔼的笑著挥挥手说到。眼光落在松田身後的那名清秀少年的身上。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
“这位是……”
“禀告大人，他是我的结拜兄弟，大家都叫他‘阿草’……”
松田说著侧身用眼色示意野草过来请安行礼。
“参、参见大人！”野草慌忙上前行礼。
此刻野草的脑中一片空白。他真的想也没想过会在这里、在这种环境之下见到他做梦也没想到会见到的人。这个坐在上座的年轻人就是京都中鼎鼎大名的、有“京都守护神”之称的佐兵卫.真太！！暂撇开弟弟的事不说，光是见到这麽厉害的人物就已经够叫野草激动不已了。
“哦……这样啊！既然是松田君的兄弟那就都是自己人罗。那就请小兄弟不要客气啦！”佐兵卫亲切地招呼著。
看见他温和的脸，野草不由地觉得外间的传说都是胡说八道！讲甚麽“千人斩”，明明是这麽亲切的人呀！看来，也许是有甚麽人嫉妒他的功绩而生造出这般恶毒的谣言吧！先前还在害怕佐兵卫的野草已经在为他而忿忿不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