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枝终于不堪重负,咔嚓一下断成两节。电光火石间,某人的屁股迅捷无伦地往边上挪了两尺,竟给他一屁股坐到了未断的树枝上。
他得意洋洋,眉头却皱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好高明的赝品!”想了一想,将条幅依旧卷起来揣入怀中,打个尖锐的唿哨,只听马蹄声得得,林中奔来一匹骏马,全身雪也似的,不见一丝杂毛,竟是罕见的西域名种“天山雪”。
少年从树上飞落在马背上,一提缰绳,马蹄如飞,直奔秦淮河畔而去。
日影西斜之时,少年出现在秦淮河畔的水天楼。白日的书画会已经结束,文人雅士大都散去,水天楼又成了鱼龙混杂之地。
少年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袭文士服,手中拿了把湘竹折扇。只是那件文士服皱巴巴的,已经很难辨认出是什么颜色,和他脏兮兮的脸倒是相映成趣。
只见少年“哗”地一声挥开折扇,神采飞扬,动作潇洒利落。他旁边几人却憋不住笑出声来,原来那湘竹折扇上破了好些个洞,上面还歪歪斜斜画着一只小王八。
少年脸微微一红,咳嗽两声,后头有人拍了拍他肩头,回头看去,却是一个形容猥琐的店小二。
那小二咧嘴而笑,露出满嘴黄牙,道:“兄弟,你是打鱼的还是杀猪的?乔装改扮来看苏大美人的吧!啧啧,瞧你这身行头,从哪个垃圾堆里翻出来的?可惜你来晚了,美人儿已经走喽!”
少年顿足道:“怎么就走了?咦,阁下怎么知道我是乔装改扮的?真真聪明!”
小二心下得意,笑道:“苏大美人要来,谁不削尖了脑袋往水天楼里钻?”左右看了两眼,凑过头来在他耳边低声道:“不瞒你说,兄弟我就是假扮的,其实我是观前街上卖糖葫芦的孙老三!”
少年惊道:“你不是水天楼的店小二?”
小二连忙捂住了他的嘴,急道:“哎哟我的好兄弟哎!你那么大声干嘛?我可是冒了天大的险,把水天楼的张小满打昏了绑起来,剥了他的衣服前来偷看美人的!”
少年愣愣问道:“那你看到美人了吗?”
“看到喽看到喽!……唉,其实也没看到什么,苏大美人戴着好大一个纱帽,脸都遮住了!”
说到苏婉儿,旁边的人立马来了兴致,一个穷酸模样的人摇头晃脑道:“这你就不知道喽!人家苏小姐乃名门闺秀,焉能让凡夫俗子轻易得窥容颜?苏家乃金陵望族,礼防森严,你没见连苏小姐身边那两个丫鬟都带着纱帽呢!”
少年愣愣问道:“戴纱帽的女人是什么模样?是不是像个菜罩子?”
众人轰然大笑,冒牌小二孙老三一壁笑一壁说:“苏大美人倒真是妙极,她自己个头小,却带了两个高挑修长的丫鬟,往哪儿一站,比大多数在场的爷们还高,竟是两个大菜罩子!”
那穷酸笑道:“这你就不知道喽!这叫补偿心理,自己越矮,越喜欢个高的人。只可怜那痴心的尉迟家二少爷,还没人家苏小姐的丫鬟高呢!”他自负文采风流,满腹经纶,每发表高论之前必加上“这你就不知道喽”七字,众人只听得一愣一愣的。
少年呆头呆脑地问道:“尉迟家二少爷是什么东西?”
众人大笑。少年挠了挠脑袋,奇道:“我说错了么?难道尉迟家二少爷不是东西?”
众人狂笑,那穷酸连连顿足,笑道:“这你就不知道喽!尉迟家二少爷果然不是东西,他是个大大的倒霉蛋!”
少年愣道:“他怎么倒霉蛋了?是不是他家养了一群倒霉,会生鸡蛋?”
众人笑得打跌,那孙老三笑得喘不过气来,说道:“你以为倒霉是你家养的母鸡呀?尉迟家二少今天带了宝贝来美人儿面前献宝,他把宝贝放在一根银管子里,到了美人面前,却大叫宝贝失窃了,银管是空的。大伙儿正面面相觑,尉迟家的管家却来了,把宝贝……那宝贝叫什么来着?”他本是粗人,只知是宝贝,却怎么也想不起宝贝的名称,不由抓耳挠腮。
5
穷酸自是不放过夸口的机会,笑道:“这你就不知道喽!那是怀素和尚狂草的《金刚经》,尉迟世家祖传的好东西,价值万金哪!”
孙老三点头不迭,道:“对,对,就是那什么和尚的经!管家说道,二少爷把东西忘在家里了,家主命他送来。”
“尉迟家二少爷那个欢喜劲那,直打屁眼里笑了出来,忙颠颠地把宝贝递给苏大美人……”
少年甚是义愤,大声道:“苏小姐神仙似的人,怎么可以去接陌生男人的东西!要是万一被他摸到了小手怎么办?”
孙老三猥琐一笑,却不知不觉学上了那穷酸的口气:“这你就不知道喽!只听苏大美人莺声呖呖,叫道:‘颜儿’!她身边的丫鬟便走了一个过来,从尉迟家二少爷手上接过宝贝,转身恭恭敬敬呈给了苏大美人。”
“嘿嘿,苏大美人真是非同一般,连丫鬟都不得了,两只手居然像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真想凑上去摸上一摸。”他本来只是龟缩在楼中暗角偷窥到楼中种种,此刻却扬眉吐气,逸兴横飞,仿佛他便是当事人一样,滔滔不绝,说到那丫鬟颜儿的手时忍不住“咕嘟”咽了口口水,露出色迷迷的神情。
那穷酸笑道:“这你就不知道喽!上好的羊脂白玉是什么样子,你也知道?你见过玉吗你!”
孙老三嘿嘿一笑,正色道:“甭瞧不起人!想当年,我祖上也是堂堂秀才呢!”
众人肃然起敬。
那少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问道:“苏大美人看了宝贝,却说什么?”
孙老三来了精神,说:“嘿,精彩的来了!苏大美人把宝贝展开,细细看了一会,狐疑地看着尉迟家二少爷,道:‘尉迟公子,奴家知你对从前一些事心有不满,却也不用特地拿个假货来考教奴家眼力。’说着将宝贝掷还与他。”
“尉迟家二少爷的脸当场就白了,众人见生了变故,一窝蜂地涌了过来。几个有名的人物更是将宝贝上下细细察看。过了半晌,纷纷说道,果然是假的。”
“尉迟家二少爷呆立当场,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众人开始以为他故意考教苏大美人,后见他神色惶急,不似作伪,忙劝慰的劝慰,打听的打听,报官的报官。出了这事,众人皆是不安,闹不了多久就纷纷散去。嘿,十年一次的会,就这么给搅了!”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赞苏大美人声音好听的,有猜宝贝是怎么失去的,还有心慈的怜悯倒霉蛋尉迟家二少爷,商量怎么帮他追求苏大美人,撮合撮合。那个少年愣愣问道:
“孙老三,大美人都走了,你还留在这里干甚?”
孙老三老脸一红,面上露出无限神往之色,一口黄牙咬着嘴唇,扭捏说道:“我……我已经爱上了店小二这份工作……”随即抬起头来,下定决心一般,恶狠狠地叫道:“老子不卖糖葫芦了!老子要作职业店小二!”
众人一愣,哄笑声中,无人发现那个呆呆的肮脏少年何时已经不见。
6
夜风习习,暮色降临。寻常人家舍不得灯火钱,早早便睡下了,金陵城南的苏府却是灯火辉煌,望之若仙山楼阁。苏家世代望族,人才鼎盛,现任金陵知府苏豫便是江南第一才女苏婉儿的叔叔,正牌苏家子弟。
苏婉儿极得长辈宠爱,在苏府中单独住一幢精美水榭,名唤“婉兮阁”,取的是《诗经》中“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的意境,又恰好扣住主人的名字。婉兮阁四周环水,遍植睡莲,水边却种了细长的兰草,环着小小一片绿竹林,微风拂过,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野趣盎然,不禁让人顿生隐逸之心。
此时,绿竹林中传出调弄古琴之声。抚琴的端的是个中高手,几根琴弦,被他弄得悠扬婉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听得人似乎心弦也为之一颤。未几,又有一缕萧音加入,绕着琴声缠绵,如一双白鹤展翅翩翩起舞,交颈相向。时而羞涩,时而热烈,时而如伤春悲秋,无情碧水东流,时而如望月怀远,思量往事,黯然神伤。
琴箫之声伴着睡莲幽香,竹影摇曳,悠扬徘徊,烟水渺渺,以至月色都平白温柔了几分。若普通人在此,怕是会以为到了蓬莱仙境,在那仙乐飘飘中醉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琴箫之声静寂。小竹林中有人低低一叹,月色如水,照得那人云鬓雾鬟,颊如美玉,不是江南第一才女苏婉儿却是哪个?
良久,苏婉儿道:“颜儿,你真是处处教人惊喜。我这曲‘一江春水’刚刚谱好,才弹了一遍,你便能以萧相合。偏偏又中拍中节,倒似事先排练好的一般。我仔细想想,换了是我,却做不到。”
那颜儿身形纤细修长,一袭白衫,背靠翠竹,手中弄着一支碧玉萧,十指纤长莹白,竟是根根如玉。只听他说道:“姐姐只用三个时辰便谱出了这支曲子,音律和谐,深得雅趣,换了是我,却也做不到。”他嗓音清冷如冰,声调却柔和宛转,直是说不出的迷人好听。
他的声音虽然迷人,却不会令人误以为是女声。苏婉儿带在身边的丫鬟,原来竟是个男人。
苏婉儿得他夸奖,心中欢喜,嫣然一笑,宛如玫瑰初绽,娇艳无匹,笑道:“还不是多亏了你昨日写的那只曲子词?‘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唉,真是好词!若不是受它启发,我如何谱得出‘一江春水’?”
颜儿静静不语,停顿了一下,方说道:“这支曲子词,是我昔年自一人处听来的。只是那人,却因这首词被怀疑有不臣之心,不久便中毒身亡。”
苏婉儿“啊”的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颜儿道:“不错,写这首词的人,便是南唐末主李煜。”
南唐和李煜,自大宋攻占金陵后,便成了个禁忌的话题。他被幽禁多年,前些年死去,有传闻说是思念故国,被当今皇上赐了毒酒,趁机占了他的妻子,即昔年美貌无双的南唐皇后周氏。此事非同小可,却是无人敢谈及。那颜儿也不知是无知还是大胆,竟说到这些宫闱秘闻。
苏家在南唐时期便是金陵望族,深得皇恩宠幸,却偷偷投靠了大宋,是以南唐被灭后仍保住了满门富贵。倒不仅仅是苏家,当年的南唐望族中,有许多背叛南唐,归顺了大宋。苏婉儿生性高傲,对这些望族作为颇为不齿,当下叹道:“二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见颜儿看着她,说道:“这句诗本是后蜀末主孟昶的妃子花蕊夫人所做。孟昶昏庸误国,后蜀被太祖所灭,有人却说是孟昶宠幸美人之故,指责花蕊夫人是红颜祸水。蜀中自古多奇女,花蕊夫人本是才貌双全的好女子,当即赋诗一首,曰:‘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二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说得那人哑口无言。我却感慨当年太祖发兵江南时,朝廷民间一片投降之声,奋起反抗的倒成了少数派,果然没几个好男儿!”她也是颇有胆色的女子,这番话若是让人听去,却是危险。
苏婉儿话音未落,只听头顶有人笑道:“说得好啊!男人自己没本事,却来怪罪女人,果然不是好男儿所为!”
苏婉儿大惊,抬头向上望去,颜儿却神色如常,淡淡说道:“男人里也有懦夫,女人中亦有英豪,本是难以性别分。只是江南百姓素文弱,一闻当兵两字,已胆战心惊,哪个肯血溅黄土,为国捐躯?就是家中储着财粟,也宁可藏诸深窖,不愿助国。江南人专顾身家之风,非独今日。是故从来只有北朝征服江南,几时见江南小朝廷反去征服北方?”他这淡淡几句,极是尖锐,一针见血指出了江南积弱的根源。
头顶竹林中,那人鼓掌大叫道:“好!”声音清朗,余音不绝,人早已一个鹞子翻身,轻轻落在颜儿面前,两眼骨碌碌盯着他,似是要把说出这番话的人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从天而降之人,正是那个肮脏少年,却不知怎么被他混进苏府来。他身形极为高大,颜儿冷冷抬起眼睛望着他,却不言语。
他这么眼睛随意一抬,肮脏少年全身一震,竟说不出话来,心里犹同电击,闪过一个念头:
“世上怎会有这么美的人!”
7
许多年后,某人回忆起翠竹林中这一幕,仍是大为感慨,无限神往:“那时,颜儿抬眼看来,我只觉全身一震,人就呆掉了。我不知道我的下巴有没有掉下来,也不知道我的口水有没有流出来,我只知道,当时我情不自禁全身空门洞开,他若向我出手,一代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英明神武举世无双冰雪聪明空前绝后的不世少年英雄就这么玩完了!可是,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伤害我。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坚信他不会伤害我……。”
话音未落,额角已挨了一记,有人骂道:“猪八戒!有哪个正常人会去伤害一头猪?”
那时,颜儿把玩着玉箫,淡淡望着从天而降的肮脏少年。少年满脸泥污,一身惫懒之态,此刻下巴掉了下来,长长的口水更是流到满是油污的衣襟上,惨不忍睹。
颜儿上下打量,他眼光锐利,一眼发现眼前破衣烂衫下的身材好极,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道:“可惜太脏了,要不然倒要剥光来,仔细瞧个清楚。”他容色极美人人宠爱,自幼行事随心所欲,却惯于冷冰冰地绷着一张脸,心里虽转着惊人的念头,脸上却如结寒霜,漠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