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有辞的太平在又扫了一会地,发现小女孩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沉吟下,走到小女孩面前,半蹲下身子和她视线平行。
他尽量笑的非常和善“小妹妹,你叫什么?”
小女孩也不说话,乱草似的头发下黑亮的眼睛只是看着他。
兴许是个哑子吧?心下有了一些怜悯。太平叹气,举手——
就在这瞬间,小女孩露出了非常恐惧的表情,她拔腿就跑!太平手快的拉过她,而被拉住的小女孩立刻在地上蜷缩成了一团,抱着头发抖——
太平的指尖停顿了下;他很熟悉面前这孩子的举动是怎么回事。
在戏班子里,被师父和师兄责打是再家常便饭不过的事情,有些被打的狠的孩子,就会是这样,只要有人扬起手来,就蜷缩成一团。
心下的怜惜又深了一层,太平小心的拉过小女孩,抱在怀里柔声的哄着。
“孩子,别怕,我不会打你,我只是想拿梳子给你梳梳头……”
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小孩子在他柔声安慰了好一阵子之后可怜见的抬头,看着太平和他手里的梳子。
太平也不说什么,只是一边笑着,一边输理她杂乱的头发,片刻之后,小女孩到后背的头发就扎成了两条漂亮的辫子。
在发稍为她结上蝴蝶结,太平又用帕子给她净了脸,白净净的娃儿立刻变的可爱又讨喜。
“……去吧。”把她从膝盖上放下去,太平轻笑着让她去玩,小女孩看了他一阵子之后跑走,跑到一半又转身回来,小手拉住他的衣角,憋了半天,说了一个名字“真纯……”
真纯?是她的名字吗?原来他会说话啊?太平笑着点头,指了指自己“太平。”
小女孩用力的点头,然后害羞的别过脸,跑走了——
太平看着她远去的身影,轻笑,转身要拿起扫帚,回头却看到了沉姨——
“这孩子鲜少和人亲近呢……”站在他身后,化上妆之后明艳照人的沉姨有趣的看着他,悠闲的说着,往旁边墙上磕了一下黄金的烟袋“啧啧,难得看到真纯这么亲近人,小太平,不简单哟~~~~”
“沉姨……这孩子……”太平拧起细眉。
沉姨挑眉,知道他想问什么“这孩子的母亲在她面前被打死,你明白了?”
太平再度拧眉“谁这么忍心!”
“她的父亲是日本人。”沉姨简单的解释“她娘是中国人,你也知道咱们和日本人不对付,这国仇家恨一总揽的就应在这小娃儿身上了……”
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换了下站立的方式
把身体靠到门板上,拉拉垂下来的丝绒披肩,她淡淡第问“太平,你以前是唱戏的吧?我看你给真纯绾头发似乎很熟练。”面前这男人带着清雅之气,动作之间柔和而不带脂粉味道,怕是有名望的旦角才能做到。
太平微微一笑。“是啊,我是唱旦角的。”
“哦?”她来了兴趣“昆曲还是京剧?”
“京剧。”
“那唱给我听听怎么样?”
点了下头,太平把拖把洗好,放回到应该在的地方,才转身问身后的女人“不知沉姨想听那出?”
“不拘那出,你随便捡你拿手的唱好了。”
沉吟了一下,太平想了想,然后开口轻吟:“则下得望乡台如梦俏魂灵,夜荧荧、墓门人
静……原来是赚花阴小犬吠春星冷冥冥,梨花春影……”他的声音婉转中带轻灵,如同仙女手中轻舞的飞天绶带,一层一层轻轻绕着人的心,那月白面容上有那么一点子凄清,便萦绕着人那点魂灵,直要带人入那唱曲中的海市蜃楼。
“呀,转过牡丹亭、芍药兰,都荒废尽……”他轻轻的唱着,身形轻动,明明没什么动作,却有了那反身折腰直教百花伏倒的美丽,他宛如天籁一般的声音安静的在空中荡漾,也飞到了走向这里的寒阳耳中——
手里拿着几本英文教材,寒阳站在窗户外看着里面那道娉婷的身影,看着那即使是被最粗糙的衣服包裹,也依然如同水里芙蕖一般清丽的身影……
于是,无数轻吟漫唱在耳边回荡而起,眼里心里刹那之间便只剩下那道纤细的身影……
于是……只消一个黄昏,断送一生憔悴……
忽然象是感觉到了什么,太平回头,看到窗那俊秀的少年,他忽然微微拧眉,似乎是想笑,但是灵魂却还沉浸在杜丽娘魂魄追赶那情人的悲伤困顿之中,他掩唇,似笑还哭,那一点最婉转的心事便酝酿在那愁眉半颦、薄唇微挑的迷蒙之中。他一双如水的明媚眸子只看了寒阳一眼,那如泌凉水波一般的眼神便水雾一般拂向他,如层层水波笼罩而来。
沉姨显然看到了窗里窗外这两个人的眼神交会,她晦暗不明的微笑起来,鲜艳的珊瑚色嘴唇勾出一个奇妙的弧度。
“寒阳,你怎么不进来?看看太平这唱腔身段,我敢打包票,就算是京城大名楼里的角儿也没有太平一半的功夫。”
“您谬赞了。”看着寒阳走进来,太平温和的微笑,轻轻走到少年的身旁,袖子下半掩的手掌握住了寒阳一双手。
他是他的,他这么暗示沉姨,暗示她不要试图做一些什么不可能的事。
寒阳何等聪明的人物,他立刻明白了太平的意思,他温和的对沉姨展颜微笑,清华中自然带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
看了一眼寒阳掌心的书本,她嫣然妩媚的笑了起来“哟!有意思,这样吧,寒阳,你懂英文,样子生的也俊俏,你且到前台去罢,工钱也高些;至于太平,咱们这里各地的主儿都有,前台总要有表演,咱也学着上海的习气去跳艳舞,让太平娉娉婷婷的把妆一扮上,亮着调门一唱,保证迷住老少爷们一群一群的,我敢说,只要有太平在,我的店一定能压倒周围所有的茶馆。”
听她说到这,寒阳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这种做法和以前那些蓄相公的私寓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场子里多了个可以供人玩弄的对象罢了!
他怎么能答应?!
他刚要说话,却被太平捏住了掌心,即使肚子里全是话,但是被喜欢的人一暗示,他也只能乖乖的闭嘴,不再说话。
知道这是寒阳尊重他的表现,太平朝他递过去一个温和的眼神,对着沉姨笑吟吟的开腔“沉姨,您知道,您的这个提议代表着什么,我在还唱戏的时候就是个不开条子陪老斗的,自然没道理现在重操旧业,是吧?但是,一直承蒙您照顾,您这么说也全然是一片为我们好的心意……如果我们不领情的话……就显得我们不识抬举……”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一双本来清澈的眼睛,在看着沉姨的时候却让对面见多识广的女人感觉到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她能感觉到,一向沉默柔顺的太平并不如他的外表所表现出来的温顺。
太平在中国的时候至少应该是一个红遍地方的戏子,而他的年纪看上去也该有二十左右了,这样的面貌这样的身份和这样的嗓子,到了这个年纪,却还没有开过条子伺候老斗,想必也不是一般人物吧?
想到这里,沉姨不禁嘲笑起自己来。
是了,婊子戏子最是阅历丰富,不管他表现出如何的面貌来,他始终曾经是一个戏子,见过的世面不见得就比她少。
知道她大概在想些什么,太平温润的一笑,嘴角在昏暗的灯光里隐约露出一丝笑纹,他越发放缓语调。
“所以呢,太平就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说出来让沉姨听听,也不揣冒昧愚钝了,您看这样可成,每天的表演时刻,您还是按老规矩来,然后等到一个间歇,我就上去,上去之前您先在台上放下纱帐,若隐若现的,神秘出来了,自然看的人也多,我也不必抛头露面,而想必这节目定然是不受看的,放了几日,大家不乐意看了,也就不必我献丑了,这样也算是沉姨成全太平,如何?”
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就算是沉姨也应对不出一个不字,她沉吟了下,点头“好,毕竟还是太平见过的世面多些,想出的法子就是又好用又不一般。”这么称赞着,沉姨转身离开。
而在整个事件中一个字也没说的寒阳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忽然咬了下牙,几乎是愤怒的拉着太平向后面他们的房间而去。
拖着太平走回房间里,寒阳靠在菲薄的门板上,能感觉到劣质木条拼凑成的木门在自己身体的起伏下微弱的反弹着,坚硬的木头感觉敲打着他的脊背,他看着坐到床上的太平,有些懊丧的拨了下头发,墨玉似的头发从他的指尖流淌而过,露出下面白皙的额头。
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凝视着他,太平在等他呼吸顺畅之后开口,声音柔和得象是在吟唱什么一样。
“谢谢。”他说,然后对他展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他真的很高兴呢?
“谢我什么?”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是寒阳却嘴硬的不肯承认。
“……谢谢你没有忽略我的个人意志……然后任我凭自己的意志决定我的事啊……”
太平这么说着,缓缓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然后他伸出手,那一截从袖子里伸出来的手象是白玉一般,微弱的反射桌子上油灯的光芒。
他抱住走到床边的寒阳的颈项,然后微笑,闭着眼睛吻他的嘴唇……
那是一个非常清淡的吻,仅仅是嘴唇和嘴唇彼此之间互相柔软的碰触而已,并没有任何的情欲味道搀杂在其中。
太平微微用自己的气息描绘着寒阳青春而秀丽的嘴唇,而从寒阳的角度,可以清楚的看到太平那仿佛蝴蝶翅膀一样微弱颤抖着的长长睫毛下,荡漾出墨玉一般深沉颜色的眼睛。
美丽的眼睛,那么温柔、那么美丽、那么坚强的眼睛。
就是这样的眼睛这样的人迷惑住了他,让他一心只想拥抱住怀里的人,而不要别的。
可是,他却保护不了他,保护不了对自己而言是唯一爱情的人。
他本来应该给他美好的生活和锦衣玉食的,他本来应该用最幸福的一切来滋养他好不容易捧到手里的月下芙蓉的,可是,他只能让他和他一起吃苦,一起受累,他甚至还要太平去做这种事——
几个轻轻的碰触之后,太平稍微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对他露出了微弱但是却发自真心的笑容。
“我很高兴。”他说,然后有些腼腆的垂头,从寒阳的角度可以看到太平柔软的发丝顺遂的垂在他被粗布包裹的肩膀上。“我真的很高兴,非常高兴呢……”因为,自己面前这少年是真正的把他当做了一个人在对待……
第五章
是的,寒阳尊重他。
寒阳的尊重不是那种怀着宠爱意味的不平等的尊重,也没有把他当成自己的一件依附物,而是把他当作了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和他有着对等权力的人来尊重。
这让他非常非常的高兴。
因为,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被人如此尊重,也是他第一次被当作一个独立的人来尊重。
看着太平白皙的脸上带着一丝红晕的味道,寒阳的眼神柔和了,他坐到桌子边,放下东西“……高兴什么?”
“高兴你把我当一个人。”他让他自己做决定,而不加以自己意愿的干涉。
有些失笑,还没有脱离少年稚气的青年微微侧头,头发柔顺的落在颈项上,寒阳笑了下,然后立刻拧起眉毛“但是你知道……我不赞同你这么做。”这样做他总是觉得不好。
“……我知道……”就是因为他知道,所以才更高兴。
太平微笑了起来,美丽的黑色眼睛凝视着寒阳少年气的容颜,然后微笑“我只是想多赚些钱,好让你能早些念书啊,我知道你觉得我出去唱戏总给人不好的感觉,但是我买的是技艺,也不怕别人说些什么,不是吗?”
“但是很危险……”寒阳轻声说,秀丽的嘴唇有些不怎么放心的抿起。
“……不会比我在奉天的时候更危险……”太平走过去,把手叠在寒阳放在桌子上的手,感觉着少年那灼热的温度爬上自己微冷的肌肤“我想……我想做些我能做的事情……”是的,他想为面前的这个少年做些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他想帮助他达成他的愿望,就是这么简单。
听到他这么说,寒阳抬头,星子一样明亮却又如玉石一般温润的眼睛看着太平,他笑了,温暖而没有一丝杂质。
“谢谢。”她真诚的说。
太平多少有些惊讶的抬起眼睛,他刚想说些什么,寒阳已经拉过他的手,取出抽屉里的书。“来,太平,我继续教你识字,今天我教你写我的名字……啊,昨天我教你的几句日常对话你背起来了吗?如果以后遇到说英语的客人,这几句是最基本的应对方式哦。”
太平点头,严肃认真的翻开了寒阳摊放在他面前的书本。
然后,他开心的依靠在寒阳怀里,愉悦的被他温暖着。
或许,他开始喜欢寒阳了吧?太平这么想着,然后愉快的发现,自己没有丝毫的抵触——
事实证明,沉姨确实是一个非常有眼光的人。
让太平唱曲的点子让茶馆里的客人暴增!有些本来不好喝茶的客人,也为了听太平的曲子而宁肯花钱买壶茶水也要多盘桓一会儿。
太平为她赚来了大把大把花花绿绿的票子,她眉开眼笑之际自然也多包了不少红包给太平,而随着太平的钱越赚越多,寒阳跑书店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当他们到达纽约半年之后,这天,沉姨把他们找去,告诉他们,管这片中国城的冯胖回来了,听了他们的事很有兴趣,让他们挑拣个好时候去拜拜山头。
这可是住在中国城里的人必须要守的规矩。
寒阳和太平自然也要守。
而他们还是沉姨底下的人,冯胖和沉姨一向交情不浅,结果现下,沉姨也陪着他们去了。
选了个好日子,沉姨慷慨的提供他们衣服和要拿到冯胖家去的礼物,一行三人就步行着穿过大街,从中国城的一端穿行到另外一端去。不一会,就到了冯胖的家。
冯胖的家是整个中国城里唯一一间西洋样式的建筑物,这个三层楼高下、看上去有些年头的洋楼坐落在中国城的最后面,时间的洗礼显然没有洗去它的雄伟辉煌,而只是多了几分无法形容的从容不迫。
现在是纽约的盛夏,无数的绿色爬藤类植物攀爬在洋楼乳黄色的墙壁上,柔和的在黄昏的风里荡漾着自己柔软的身体。
沉姨走到门口停住,看着门前两个腰里挎着枪,带着宽边礼貌的青年,化完妆之后绝色美丽的女人高傲的朝青年扬了下下巴。
“进去告诉老冯,就说我沉姨来了。”
两个看门的人自然认得面前这个绝色的女子就是中国城里数一数二的人物沉姨,他们笑嘻嘻的一哈腰“沉姨,里面请。”
点头,沉姨带着寒阳和太平走进了洋楼,迎面就是一个穿着酱色府绸衫子的胖男人迎了过来。
男人圆滚滚的,个子才到身材高挑的沉姨肩膀,菩萨样的短眉毛下一双眼睛细细的,仿佛总是在笑。
看着沉姨,男人五根短粗的手指在她肩膀上豪气的拍了拍“阿沉,听说我不在的这阵子。你把自己的店经营得有声有色的哟。”
“托你和江爷的福气罢了。不然我一个弱女子能活着站着就不错了。”笑着亲昵的拍拍冯胖的手,她转身招呼身后的两个青年男子“小聂、太平,过来见过冯爷。”
看着向自己走来的两个青年,冯胖笑的一双眼睛都看不到了“什么爷不爷的,大家不过都是在江爷手下讨口饭吃,两位不嫌弃的话就叫我一声冯胖就好!”
太平和寒阳都是看多了阅历的人,自然是一番体贴到骨子的马屁,直让冯胖吃了人参果一般的浑身通透。
当下就一手挽着一个,冯胖和沉姨、寒阳、太平走进了大厅。
大厅里一色的西洋派头,留声机里放着音乐,做洋人装束的中国人和几个真正的洋人或者端着杯子闲谈,或者在舞池里跳舞,真个是繁华景象。
沉姨向中国城里几个有头面的人物引见了寒阳和太平,对他们两个这样的小人物自然没人看在眼里,大家稍微寒暄几句也就罢了。
两人也识趣,就乖乖的跟在沉姨后面于人群中穿梭,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他们才跟着飞累的蝴蝶站到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