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人显然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喧闹,一边咳嗽着,一边愤怒的抛洒字字血泪。
雪岄倔强的喘息了片刻,渐渐的,脸上露出梦一样绝望的笑容。
你看。你看到了吧?
如果要一个人离开的话。
那就是我。
却不是你。自 由 自 在
雪岄果然走了。
他头上落满了雪花,脸上的泪凝成了冰棱。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打算真的不回来了,这个耿直的徒儿,总是让人十分的担心。
但现在我没有办法劝阻他。
在这样的环境里,我连保护他的方法,都想不出。
“您不用担心他,他生完气,自然会回来的。”
雪宸脸朝向内床,故意把话说得十分决断。
我坐在桌旁,半晌不能说话。
“雪岄他一时气话,您不必放在心头,刚才的话,还是忘了吧。”
他声音虽然虚弱,但也做到了语气清冷,态度坚决。
连我也不得不佩服他镇静非人,
“刚才的话,我自是不会放在心上。只因我心中有更大的疑问,着实让我无法分神,再顾其它。”
雪宸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敲打在床壁上,再反弹回来。
“主人的疑问若与雪宸相关,请直言。若与雪宸无关,恕我无法奉告。”
我心中缓缓点头。好聪明的孩子,果然一点就透,而且应答滴水不漏。
“昨天晚上,可是 庆麒帮肖洋施虐于你?”
许久。“是。”
“他施虐于你,可否告知原因?”
许久。“有。所谓练功。”
“你可知他现在暴尸床头?”
许久。“知。”
“谁杀的?”
赵麟君。
赵麟君三个字,仿佛有光辉,照亮一室的迷雾。
自从赵右使得知主人将天地教的武功告知孟湘臣,就十分担心。他叮嘱我小心行事,提防孟湘臣背后使坏。虽然我已经时时小心,却不想孟湘臣自己不学天地教武功,而是把武功传给了他人,让别人当他的试验品……我们处处设防,全都是针对孟湘臣,没想到被他人得了空子,胁持到住所欲以施暴。怪只怪我学艺不精,竟一时半刻抵挡不了,等到赵麟君赶到,早已……
雪宸延续不下去了,只深深的把头埋进被褥,强忍的肩膀一阵阵抽搐。
他……现在人在哪里……
又过了许久,雪宸才能说话。
主人,您别问了,赵右使他不想见你……
他说。
他不想阻挡你想做的事情。
请你。自 由 自 在
也莫要阻挡他将要做的事情。
那天雪宸学赵麟君的口吻,真学了个十足十。
我一不小心,就会觉得背对着我的那个人,就是他。
语气再平淡,再平淡。其中的伤心绝望,愤怒痛苦,也生生的传来,让我感同身受。
难以忘怀的感觉。
当然。还有难以忘怀的誓言。
他想做的事情,很快就见分晓了——
十绝老人不是一个人,他们是十个人。
一个人就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十个人和在一起,简直就是天下无敌。
不过他们还是败了一次,那一次败给了孟湘臣,败的心服口服,最后还被孟湘臣收为下属。
就从这一点说,孟湘臣的手段、武功和智谋,天下无处其右。
原本那是一个传奇,被江湖人津津乐道。却不想离奇的故事还可以再演一遍。
十绝老人被人发现毒死在自己的住所里,居然毒死的药物,和当年唐孝的,一模一样。
仿佛是战书一般,书写在厅堂里的,还是那畅快淋漓的狂草墨书。
“阻我路者,杀无赦”
如果不出意外,最近江湖中的当红炸仔鸡,就要换成天地教赵麟君了。
居然用同样的手法杀了四川唐门,又杀了孟湘臣的左膀右臂十绝老人——赵麟君声名赫赫,黑暗之光普照出去,闻者谈虎色变,人人自危。
而现在,我正看着十绝老人的尸体,怔怔的发呆。
而雪宸,依然不离不弃的站在我的旁边,面无表情的看着脚下恐怖的尸体。
虽然面无表情,但仔细的人依然会发现,他全身张扬着紧张的气息,一双眼睛也是炯炯有神,无比警惕的看着我的背影。
而他这么紧张,面对的背影,不过是在抬头看厅堂上写着的怀素草书。
“我原也不知道,原来赵右使的字,写得这么好……”
雪宸一个踉跄,差点没跌到在地。他无比尴尬的收拾了颜容,低声怨道:“主人,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关注这些不重要的事情,真真把人气死。”
我回头睁大眼睛看他。
“现在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的表情快晕倒了。
“地上躺着十具尸体还不重要吗?您难道不需要从他们身上收取证据?”
我看看尸体,又看看雪宸,很无辜的说:“尸体又不能说话,我怎么收集证据啊?”
“……”雪宸决定先去吐吐血。
好容易他吐完回来了,看见我正在检查十绝老人的身体和衣物,不觉脸上露出欣慰之色。
“发现什么了吗?”他也蹲下来,悄声的问我。
“嗯。”我对着尸体翻翻拣拣,“果然尸体也是会说话的,我发现他们是被毒死的。”
雪宸翻了一下白眼表示“这个谁都知道”,然后紧盯着我,“还有呢?”
“这个毒药很特别,刚才进来的时候正好听见验毒师说了一个名字,我觉得很耳熟。”我假装“成熟”,而且经验老道。
雪宸只好又翻了一下白眼。“是悴血红啊。跟杀唐孝的毒药是一样的,您听着当然耳熟了。”
“所以很奇怪。”我紧皱着眉头。
“什么很奇怪?”雪宸仿佛终于抓住问题的重点了,紧张的看着我,语气里竟然隐隐有兴奋的感觉。
“赵麟君那么喜欢推陈出新,玩花样的人,怎么可以用这么陈旧的方法连续两次杀人呢?”
我蹲在地上,非常不解的问。自 由 自 在
雪宸终于忍不住了,他不顾一切的在我头上狠狠的拍了一记。“都跟你说了!杀唐孝的不是他,难道你真的不信他?”
我大吃一惊。“啊!这么说来,这次他也是被人冤枉的?”
雪宸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幽幽道。“不。这一次却是他的手法,是他做的。”
“他说他不会放过孟湘臣,十绝老人只是战书。”
我看着雪宸。许久,我只说了一句话。
“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雪宸突然闭住了嘴,紧紧的闭着。
好吧。
我站起身来。
就让你再买会儿关子吧。
我提步向外走去。
“主人,您现在要去哪里?”雪宸急急的追了出来,拉着我的臂膀问。
“去找孟湘臣啊。发生了这么复杂的事情,我怎么能不去请教一下聪明人呢?”
雪宸使劲拉了一下我的衣服。“不可!孟湘臣现在全心全意要对付赵右使,说不定会利用主人,主人危险!”
“是啊,说不定会危险哦。”我懒洋洋的朝天打了一个哈哈,朝着雪宸露齿一笑,“那你说我这一去,赵麟君会不会跟着?”
结果,为了这次任性的举动,我一路上都听着雪宸的数落。
什么这么逼赵右使出来简直傻之又傻,什么孟湘臣一定会耍阴谋,什么我脑子真是秀逗了才会如此失策,什么既然我脑子秀逗了那只好跟着不然真发生了什么怎么办……
在耳朵都听出了老茧的时候,也是我真的开始觉得我脑子有点秀逗的时候,我们来到了孟湘臣的住处。可笑的是,雪宸如此“晓明大意”“草木皆兵”,这边却是庭院深深,淡雅依然。
而孟湘臣就站在门口迎接。依然是风采过人,飘飘似仙。
一边是婆婆一样唠叨的雪宸,一边是落雪缤纷中的佳人。我毫不犹豫的迈开脚步,跨进了那个清修淡雅的世界。
佳人微笑,奉茶。礼数不缺。
而雪宸却不认他这一套。“主人,不可!小心谨慎为妙!”看着我端茶,他不顾一切的出声警告。
孟湘臣东方落座,双眉一轩,淡淡的看着我身边的仆人。“师弟,你的仆人好生缺礼,难道是你让他在我面前大呼小叫?”
我心中轻叹了一声。
“师兄,你还是由着他去吧。”
我低头轻轻抿了一下清茶。自 由 自 在
“这个世上能在你面前大呼小叫的人着实不多,赵麟君大概能算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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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上能在你面前大呼小叫的人着实不多,赵麟君大概能算一个。”
我细细品完口中香茗,赞了一声“好茶”,抬起头来注视着面前两个人。
孟湘臣依然低头奉茶,神色不变。是他定力超强?还是早有预料?
而雪宸也是目视前方,闭口不言。是他故作镇静?还是我本猜错?
现在屋内安静的连落雪的声音都能听见。好比一场博弈,又好比高手的对阵,谁先动容,谁先说话,就仿佛落了下乘,之后只有挨打的份儿。
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看来这个甘愿落下乘的人,还是自个儿。
于是我开始穿针引线。“大师兄,看你喝茶喝的这叫一个安稳,是不是早就知晓了。”
孟湘臣轻轻放下茶,脸上笑容不变:“原也不十分肯定,不过你既说了出来,他也没有反对,看来就是了。”
我笑了笑。雪宸还是紧紧的闭着嘴,不承认,也不否认。让我也不禁感叹他定力非常。
如果真是雪宸,现在大可不比出声否认,等我们把话说尽了,再嘲笑我们自作聪明。如果是赵麟君,也尽可审时度势,以选择死不认帐还是坦然相承。总之赵麟君的面子大过天去,如果选错了方向露错了脸,那面子可是大大的失了。
“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知道你假扮了雪宸,什么时候知道的?”
雪宸一双妙目目不转睛的看着我,表情扑朔迷离。
我叹了口气,坦然道:“其实我一直在怀疑,不过直到今天才确定下来。”
我再次定了定神,开始侃侃而谈。
“自从知道赵麟君潜入山庄以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个地方也不是很大,那么大的一个活人到底要怎么藏,才能藏的大家都不知道。如果是我,大概会扮成一个最没有地位,相貌最普通的人,让大家没有怀疑。不过这个假扮方法大家都能想到,纵然开始没有怀疑,等到肖洋死后,却一定瞒不住孟湘臣。”
孟湘臣点头:“果然。庆麟帮总把头一死,我就派人调查了山庄里所有的下人。赵麟君如果扮成伙夫,那一役之后只怕难有作为。躲起来也是不可能的,孟某虽然不才,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是清楚的……如果赵麟君到我府中做客还不想我知道,想来想去,大概只好扮成我认识,却又不能调查的人。”
雪宸眼睛动了动,依然紧闭双唇,沉默不语。那种意思好比说:“这并不是什么有效的证据。”
我冲着孟湘臣微微颔首。“雪宸别说你动不了,连我也是不能动的。所以我也只是怀疑,不敢确定。更何况雪宸跟赵麟君如此神似,我也怕认错了人去。可是后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不得不让我更加确定了心中的想法。”
“庆麟帮肖洋,十绝老人猝死,都是‘雪宸’告诉我赵麟君所为。所以无论你是什么人,这个关键总是不会错的。只是山庄里人这么多,为什么偏偏杀他们?我觉得很值得推敲。”我抬头看着孟湘臣,缓缓道,“我极不情愿的这样推测:肖洋学了天地教武功,赵麟君拿自己作饵,杀人立威。而十绝老人本是孟湘臣之亲信,趁乱除去,更是扬威立万的好机会。”
“于是我形成了自己的第一套思路:赵麟君来到山庄后,就假扮了雪宸。故意向外散播天地教练功凶险,如想速进,交媾或者吃人。之后假装被肖洋捉去,利用床邸温情杀了此人,并用事实提醒我,不可全信大师兄。案发后又趁十绝老人怀疑审问之际,用淬血红暗杀了十绝老人,不仅把当年唐门一族全灭的风光揽在了自己的身上,而且还让孟湘臣吃了一个大大的暗亏。此计如此完美,小小雪宸怎么可能有这般智慧?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赵麟君亲自操刀,才能完成这连环计——”我转头看着雪宸,笑容淡淡的漾开,“我说的可对?”
话到此处,雪宸眼中的沉默终于开始有些松动。“大大的暗亏吗?”露出自己低沉婉转,而又蛊惑媚人的特殊嗓音,赵麟君笑得风华绝代。“多谢夸奖。”
至此,赵麟君终于承认了身份。
至此,赵麟君一身戾气,暴涨全屋!
怎可以这样?
我心中暗叹。自 由 自 在
明明是同一张面孔,同样的眼睛,为什么刚才还是雪宸的谦逊温柔,清纯认真,而现在就成了赵麟君的杀气重重,愤怒凶狠。他眼睛死盯着我,一字一句道:“所以,你才故意把我骗到这里,让我当孟湘臣的上门肥羊,是吗?!”
赵麟君果然聪明,立刻就能由此及彼,悟出背后的暗藏杀机。
只是。他还不够信我。
我沉默以对。孟湘臣那厢幽幽叹起气来。“我也真希望师弟能有如此私心,全力助我。只可惜他想挑明的是由,之前并没有知会我。而今天的登场,看来也只是个东道——”他远远的看着我,仿佛预见了什么似的,目光忧伤而又怜悯,“我知你心。你恐怕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下手为强,所以故意带他来跟我当面挑明。如果我现在出招伤害他,你就帮他,如果他伤害我,你就帮我……师弟,你殚思竭虑设了这个局,好人……真这么好当的吗?”
我眼中微有潮意。“只好勉力为之了。”
孟湘臣久久的看着我,点点头再不说话。而旁边赵麟君听我们言来言往,审时度势之后,选旁边一个位子缓缓坐下,俨然成为犄角之势。
“那好吧,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怎么当的起这个东道。”赵麟君嘿嘿冷笑着,不再言语。
我长吸一口气。心道:看来今天这个东道,我是当定了。我能说出几分,他们便能承认几分,我说不出的,真相只怕能带到坟墓里。如此看来……
莲花,双心。
童心童根,慧心慧叶。
我静下心来,一点,一点,将心灯点燃,神明自首。
然后睁眼,慧光闪过,脸露顽皮笑容。
“大师兄,刚才我说的第一层意思,你意下如何?”
他看着我。“赵麟君的心思,你怎么问我?”
“因为他已经承认了他的那部分啊。”我依然笑得天真,“而剩下的那一部分,需要大师兄证明。”
孟湘臣凝视了我许久,缓缓道:“不知道是哪部分,需要我证明?”
果然。还是滴水不漏。
于是我继续笑着,保持心中一片清明。“我虽然想到第一层,也觉得非常合理,可是心中还是有好大的几个疑问,无法解答。我教给大师兄天地教武功心法,是因为信任大师兄。那大师兄把心法传给庆麟帮肖洋,却不知信任他何事?”
我故意没看见孟湘臣渐渐锋芒起来的目光,率性而谈。“之前我就非常奇怪。大师兄如果找人当试验品,大概不会只找一个。山庄里的武功高手那么多,为什么赵麟君偏偏挑中了肖洋杀给我看?而后杀十绝老人居然用的是杀唐孝一摸一样的手法,连墙上的墨书都一样,除了占个大大的便宜,只怕还另有深意。淬血红既然能杀使毒名家唐门一族,本来就是传说中不世出的奇毒,就算赵麟君权势熏天,搞到这个毒药只怕也十分不便。”
赵麟君脸上终于有些缓和之气。“这个毒果然好难找,不然我也不用背黑锅背这么久,给别人做了这么久的嫁衣。好在我终于想到,唐孝原是太子的手下,跟太子有过节的人,只怕这山庄里也不少。于是我亲自来检查,没想到真的给我找到了这个毒。”
我看着赵麟君。“你找到淬血红以后,用你的魔音魔眼骗过狂妄自大的十绝老人,让他们在放松警惕的情况下服下此毒。之后又假装‘雪宸’提醒我杀十绝老人的和唐孝不是一人——为的是让我找到杀唐孝的真正凶手吗?”
“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我这出戏,是给某人看的。”赵麟君低着头,淡淡道,“至于你是不是也能看出,我不能保证。不过顺水推舟,多做一份人情罢了。”
“那看来我还是猜对了。”我双掌一击,“如此一来第二套思路也形成了:唐孝本是太子的势力,跟武林盟主格格不入,处处为难。武林盟主早有心除之,于是假借唐孝对我出手的风波未截,以赵麟君的名号杀了唐孝这个碍事者,顺便推波助澜,将太子的注意力,引到天地教那边。至于武林盟主武功高强,两手清风,自然不愿手染惺荤。于是找来庆麟帮总把头代为操作,代价是交给对方一本武功秘笈。只可惜肖洋为人天真,以为盟主对自己推心置腹,却不知身后暗藏杀机。盟主交给肖洋的是天地教的内功心法,练成了自然皆大欢喜,练不成就是杀人于无形。不想赵麟君在这边推波助澜,竟让他找到了淬血红的出处——孟湘臣,这一点大概就出乎你的意料之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