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先生进来了,众小儿安静了些,随着先生的教书声摇头晃脑起来。
这一日竟十分的不宁。赵麟海只觉得眼前的字蹦来蹦去,不是窜行就是颠倒,读了半天也不知所云。一会儿想到父母即将远行的前途未卜,一会儿想到小君年纪尚小不知如何保得他周全,只觉得胸中一口悒郁之气难以疏怀,恨不能冲到外面去大喊几声。
"赵麟海,你来解释一下刚才读的那段话的意思。"
先生的目光幽幽的传来,让他心中一凛。先生对自己最是器重,凡事最喜欢提点他来作答。而今天......
似乎连先生也发觉他的焦躁,用这种奇怪的方式来提醒他。
刚才读了什么?赵麟海茫然的站了起来,感觉众人诧异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而那个人的目光,竟是如此的醒目,在众多暧昧不清的目光中,清泉一般流泻。
正要硬着头皮告先生不知,忽然一个娃娃的哭声远远的传来,然后又听见一声"噗"倒地的声音,那个哭声微微顿了一下,然后就是越来越清晰的近了。
门被推开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挤了进来,小小的脸上俱是泪水。
"小君!"赵麟海眼中再没有别人,立刻扑过去把弟弟抱在怀里。那个小孩哭的眼泪鼻涕一把抓,又摔的灰头土脸的,十分的容貌也只剩下一分,十分的难看。而不知为了什么,大家都默默的注视着这一幕,看那个小孩把清俊的赵麟海紧紧的抓住,眼泪都抹到对方的胸膛上。
众人都知道赵麟海有个弟弟,宝贝的不得了。想来这个就是了。但不知为何哭成这样,而且居然从家跑到私塾来--大家心中都充满了疑问。
不一会儿赵家的仆人也追过来了,看着大公子连忙请罪:"小的拦不住二公子,他一路从家哭着跑来,就说要找哥哥......"
"你一个大人还拦不住一个小孩吗?"赵麟海声音不大,但是语气里充满了怒意,那个仆人吓得浑身一激灵,就再说不出话来。
看这小子哭成这样,大概是知道父母的事了。只奇怪父亲怎么会把缘由都告诉他,这么小的小孩骗骗不就得了?赵麟海心里迅速转过几个念头--左使的两个孙子都在私塾里幸灾乐祸的看着,断然不能让他们看出征兆来。赵麟海扒拉着弟弟的小脸,让对方看向自己:"小君,你是来找我的吗?"
那张灰扑扑的脸上泪水纵横,真真我见犹怜:"哥哥......哥哥......阿爹他说......"
"这就是你弟弟赵麟君吗?"一个轻柔的声音插了进来,月白的身影出现在旁边,"好可爱的小孩,真讨人喜欢。只是不知为什么哭成这样?"
大概看见了外人,小君眼中的泪水缓了缓,只用一双秋波般的大眼睛清澈的望着对方,混不知此人为何插话进来。
赵麟海不禁皱皱眉头。但也欣慰小君止住了哭,而且没有说出不当的话来。
沐婷温柔的目光抚摸着小孩的面容:"小弟弟,别哭了,哭了就不好看了。你看,大家都看着你呢。"
小君这才发现私塾里原来有这么多人,不禁往哥哥身边躲了躲。
沐婷走过去,轻巧的握住他的小手:"来,跟姐姐出去洗洗脸,漂漂亮亮的再跟哥哥说话好不好?你也不希望让哥哥看见你这个脏兮兮的样子对不对?"
小君果然大窘,这才发现自己如此狼狈的出现在哥哥面前。"哥哥......"他急得又快哭了。
赵麟海胸中一股爱怜之意几乎要破将出来,他猛地把小君抱过来,紧紧的拥在怀里,大步向着外面走去。沐婷呆了呆,也跟着追了出来。
而小君,紧紧的依偎在哥哥的胸前,就像靠着一座山一样。
沐婷帮小君整理了仪容,果然看上去好多了。只是一双眼睛仍然含着泪水,看上去竟像是占了半张面孔般,晶莹无比。
"难怪教主喜欢,真妙人啊。"沐婷叹了一声,将小君抱在怀里,细细擦他脸上的水珠。
一时间赵麟海觉得这一幕古怪无比。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围着另一个更小的孩子,关切腻爱的目光好像父母一样。而那个少女将会成为自己的......
不由皱起了眉头,轻轻咳嗽了一声:"多谢沐姑娘,小君一哭,我就心烦意乱的,不知道怎么处理好。"
沐婷手下停了停,一双秋水一般的眸子停在对方脸上--她虽然其貌不扬,但赵麟海也不得不承认那双眸子生得却是极好,柔的像汪水一样,又清亮的好像能看透你的心思。
但不知为何,赵麟海心里无端的排斥着这样温柔的注视,就像排斥父母的安排一样--他转而对小君说:"小君,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哭着跑来找我?"
此话一出,那小孩的眼睛里又包满了泪水。
"阿爹今天来跟我说:他跟阿母都要出去办事,让小君乖乖的,不要让哥哥操心。"
果然是跟他说了。赵麟海心下一沉,虎着脸说:"阿爹和阿母以前也常常出去办事,你也没哭闹过,今天怎么了?越活越小了?"
"不一样不一样啊!"小君扭着身体,眼泪涌了出来,"以前阿爹或者阿母出去,都是说:‘小君乖乖的,让哥哥教你读书。'这次却说‘不要让哥哥操心',难道他们不要小君了......"
赵麟海听见一声倒吸气的声音,他抬头看着沐婷--而对方也正看着他,满眼全是惊异。
这小孩的直觉和敏感已经完全不像一个孩子了!赵麟海心中暗叹,嘴上却说:"尽胡思乱想!阿爹和阿母怎么可能不要你?就算不要你了,连我也不要了么?他们再不回来了么?"
小君呆呆的望着哥哥,好半天才回过劲儿来,破涕为笑。那擦着眼泪的害羞表情,让赵麟海忍不住把他抱过来,搂在怀里细细的帮他擦眼泪。
"是我想多了......不过阿爹跟我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好奇怪哦,让我禁不住多想了......哥哥,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赵麟海手下不禁顿了顿。
天!难道他看出了父母眼中的不舍之意?如此说来,这种局势到底能瞒住他多久!
"不会的。小君最乖了,小君以后每天晚上都祈祷,祈祷爸妈赶快回来,爸妈就一定能够平安回来的。"赵麟海若无其事的哄着弟弟。
"恩!小君一定会每天乖乖的,练功还有读书还有祈祷,爸妈回来后,一定更加喜欢小君!"孩子的脸上是松了一口气的天真烂漫。
赵麟海心下一酸,不由背过脸去强忍情绪。这一扭头,正好又和沐婷打了一个照面。
沐婷连忙扭开头,不过,刚才那怜悯痴迷的表情,已经被赵麟海看到了。
他心中一通厌恶。
"沐姑娘,刚才的事晚生谢过了,只是现在是家务事,还请沐姑娘稍微回避一下。"
沐婷脸上一红,也觉得呆在此处不合适,于是站起来告辞。她走出几步,微微顿住了身子,半侧头道:"伯父伯母不在家,如有什么不便,可到我家来。我父母......很是喜欢你......"说完这些话,她脸上飞红一般,连忙快步走了。
哼!只为你这一句话,我死也不会登你家门求平安!
我赵麟海岂容他人怜悯!
他本来对沐婷悉无映象,既谈不上好感也无恶感,但此次几番事情一搅结,竟无端对这个女子生了几分嫌恶。只觉得自己虽有浩瀚之志,却苦于年小力弱,不仅不能保得自己周全,还要让一个女子来可怜!想到此伤心处,他不由抱紧了怀中的小小身体--
天地虽大,我唯你一人尔!
小君从哥哥的怀中探出头来,好奇的看着那个少女离开的背影。悄悄问:"哥哥,那个人是谁啊?她人好像很好的样子。"
"不相干的人物。"赵麟海平静的说着,眼睛再不望向那边一眼,"不过一个路人甲,不必挂心。"
虎羹宴
总坛大宴。
赵家两幼儿作为右使的外围势力,本来无权进入宴厅与教主畅饮,但幼子赵麟君深得教主喜爱,赵麟海又是沐家准女婿,有了这层关系,竟也双双进入主宴厅。而粉雕玉琢的赵麟君,更是被教主如掌上明珠一般领在身边,万千荣耀,聚于一身。大家或羡慕,或嫉妒,或感触,或讥讽的目光来来回回闪落在二人身上,多少细密心思,都隐藏在一片欢声笑语背后。
夜渐渐浓了,华厅里的喧闹也渐渐入了高潮。
"上虎羹!"教主来了兴致,浑厚的嗓音点燃了黑夜神秘的悸动。
虎羹,是一道菜,一道天地教才能见到的菜。
因为天地教习武方式特殊,越往高层就越是凶险。为了聚精气修内力,需要吸食练过天地教武功人的肉体或是精魄。所以天地教古来形成一道不成文的规定,凡天地教教徒在外身死,一率收回尸身为族人分享。族人也需感激天降恩赐,秉承遗者遗志,心存"为故者活下去"这样的感恩。所以外界看天地教行为乖张不可理喻,天地教教徒却视此事为神圣行为,自认无愧于天。
而虎羹,正是这样一道奇妙的菜,只有主宴厅里的权贵人士,才可分享的美妙物品。
"虎"者,王貌。非一般人不可以入菜。非一般人不可食用。
所以当这道菜上来的时候,众人的眼睛里都闪现出一些颇耐人寻味的东西,想着那盆钵下藏着的灵魂与肉体,心中缓缓流过丝丝的......
赵麟海望着那看上去无比普通而又无比神秘的盆钵,一丝苦笑,缓缓的溢过嘴角。
那些仪式和祷告,都变成了云外之音。脑子里清清楚楚存在的,只是昨天晚上死士传来的消息:"少主,主人还有夫人,都不幸身亡了......"
父亲还有母亲,都去了......
都去了......
都去了......
赵麟海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仿佛那沉沉的夜压下来,压下来,压在头顶上让他呼吸不得。而现在,这种沉重的黑色的压迫感又回来了,他茫然的望着前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至于那虎羹什么时候送到自己面前的,也完全不知。
"孩子们怕是头次看见虎羹吧,怎么?敢吃不敢?呵呵,沐家的丫头,赵家的小子,你们敢吃吗?"
一双眼睛远远的望了过来,那豪气勃发的笑声中似乎有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谢教主恩典。"
声音仿佛是别人发出了,赵麟海没有任何记忆自己说过类似的话。灵魂仿佛已经脱离了躯壳在另一方看着自己,看着那个叫赵麟海的木偶无表情打开小钵,望着里面的肉羹,一勺一勺,毫不犹豫的塞进了自己的嗓子眼里。
沐婷只觉得自己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尚且年幼的她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理智与情感在撕扯着自己的意识,一种大汗淋漓的感觉让自己几乎要呕吐出来,灵魂里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喊着"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谁来救救我!"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眼睛不由自主的朝着赵麟海望了过去--也正好看到,他毫无表情的把肉羹一口一口塞在嘴里。
那种呕吐感更加强烈了。
教主幽蓝的目光更加深邃了。他注视着那个凤目剑眉的男孩,手指无意识的在虎座上轻轻扣击着。
"好小子,果然真男儿!"看着赵麟海不停歇的把面前的肉羹全部吃尽,教主爆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第一次看见虎羹就能够面不改色吃下去的人,你第一个。来!赏赐!"
于是,另一份虎羹送到了赵麟海的面前。
赵麟海大笑,他端过旁边的酒豪饮了一大碗,"砰"的一声,将空碗掷的远远的。
"好酒!好菜!好宴!"大概酒太烈了,他眼底竟有些泪花:"真真畅快淋漓!"
于是他又埋下头去,狼吞虎咽起来。
大概他的表现激起了大家的豪情,场面上再次热闹起来。耾筹交错着,人们撒着欢的想把自己灌醉,把对方灌倒。
这其中,只有沐婷的目光微微痛苦着,无声的望着对面那个人。而对面似乎也有痛苦丝丝抽离着,传递了过来。
等到赵麟海把第二碗虎羹吃完,那道探询的,深幽的目光已经消失了。
事实上,教主正在逗着身边的小人儿。
"小君,看见哥哥那么勇敢的把虎羹吃下去,你要不要也尝一尝?"
"小君还没有开始练功,小君不需要虎羹来增加功力。"
"不是让你练功,是让你练胆。你敢不敢吃?"
那粉雕玉琢的孩子犹豫着,太过幼小的他还不能理解人们对虎羹的狂热,不过既然哥哥都这样做了......他犹豫着,慢慢的揭开教主席面上的钵盖......
"启禀教主,我弟弟他太过幼小,这样的东西食下去只怕阳气太盛,消受不起。还请教主免了他的恩典。"
那威仪的眼睛又闪了闪。"既是恩典,但吃不妨。"
"教主!"一向内敛的少年大叫了一声,也只一声。他望着那君临天下的那个男人,倔强的望着。
他眼中剑芒一凛!"赵麟海,你若是不想你弟弟食虎羹,那就代他领了恩赐吧。"
他无比倨傲的望着对面的小小身影,一字一句道:"到我面前来,跪着,把它吃下去。"
"领命。"
赵麟海低下头,膝行到教主麾下,接过宫人们递过来的小钵......在教主灼灼的目光下,一口一口,艰难的下咽着这肉羹。喧闹的厅堂,竟然奇异的保持了安静。
"这小子,是个人物。"
沐婷本来一直紧张的看着那麾前长跪的少年,不经意听见旁边发出这样幽沉的感叹。她怔怔的望着爷爷,看着他那睿智的目光,瞬也不瞬的望着那个少年。
"日后必成大器。"老人胸腔里发出荷荷的低沉笑声。
既是天下至尊的美味,也是天下至恶的存在。赵麟海只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一般,需强忍着才不至于呕吐起来。
"秉承亡者遗志......"
"凝聚日月精华......"
"天为精魂,地为形体......"
"亡者长生,志誓长存......"
为死者祷告的话一句一句清晰的在脑海里滑过,隆隆的声响,仿佛是雷鸣般,将整个灵魂凝聚,凝聚,再凝聚,凝聚成铁一般刚强的意志。
"父亲,我一定会秉承你的遗志!"
赵麟海一口一口,把父亲的肉身,精魄,志向,抱负,都吃了下去。纤薄的少年体内,有巨人在疯长。他需拼命压低头,才能将自己灼热而又仇视的目光,隐藏在小小的身体里!
"这个虎座,注定是我赵家的东西!"
嫉妒是罪恶之源
草长鹰飞,一转眼,八年过去了。
"小姐,小姐!"
一个少女急急的跑过来,在长廊中穿行。刚才还静静坐着的沐婷连忙站起身来,叫住自己的婢女。
"小瑛,宫里不让大声喧哗的,我警告过你多少次,怎么还......"
"小姐,他们出来了!"小瑛忽然这样说道,于是,沐婷将要说的话,跟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没了下文。
深吸一口气,还来不及做何打算,一群人已经沿着长廊走过来。虽然之前已经千百回的算计过,可是真到面对的时候,沐婷还是不知如何是好。避无可避,她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