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殇(《雪行》钦毓篇)————云海蒂

作者:云海蒂  录入:10-07

雪行醒过来的时候,我居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我不能笑,也不能哭。我既不能从沉重的自责中解脱,我也知道我没有资格宣泄悲伤。我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带一点点不自觉流露的乞怜。雪行看着我,可是他的目光,既不冰冷,也不温暖。不如干脆说是没有感情。我急忙站起来,雪行看着我,就像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欢喜,就像看着这屋子里的随便一件什么摆设。我的心像掉进冰窟。我从来没有见过雪行这个样子。雪行的目光总是深邃的,一层又一层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雪行的目光是这么空洞的,呆滞的,就像失去了灵魂。雪行慢慢转过目光,看着屋子里的其他摆设,然后推开被子坐起来。我急忙上去扶着他。雪行轻轻推开我,是那么轻柔的力道,我却像被冻僵在当地。这是雪行第一次推开我。不管我做了什么,雪行从来没有拒绝过我。这是第一次。雪行推开我。他从来没有拒绝过我的,即使他不愿,他勉强,他受伤,他从来没有推开过我。我就像孤零零被遗留在冰天雪地里的一只燕子,我被整个世界遗弃了,在我终于愿意用一切换取雪行的时候,雪行终于不再需要我。雪行不想再接受我了。他对我绝望了。我站在那里泪流满面。雪行都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早就该知道的不是吗?雪行不会恨我的,他只会离开。他不会恨不得杀了我,他只会和我再也没有一点关系,他连仇恨也不会留给我的。他只会和我成为陌路。可能我有什么立场再说什么?一切全都是我造成的。都是我亲手造成的。我情不自禁地痛哭着,雪行却仿佛再也听不到,就像我们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他的世界里,不再有我。雪行,雪行,你是太多情,还是太无情?


“说吧。”我冷冷地盯着跪在我脚下的张闻德。
“下官……下官不知道皇上想问什么?”数九寒天,张闻德满头都是汗。
“你不知道?”我冷笑着把手中的茶碗狠狠摔在地上,“用不用朕开导你几棍啊?”
“皇皇皇……皇上,下下下……下官真的……真的不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张闻德把头磕得山响。
我无力地看着这个不知道是真不明白还是装傻的狗东西,气得笑出来:“好,朕告诉你,柳将军是怎么成了你的阶下囚的?!说!”
“下官真的……真的不知道。”张闻德连头都不敢抬,连连地磕头。
“够了!朕听着心烦。你最好老实点告诉朕,朕放你条生路也说不定!”我手中无物可砸,只好狠狠地拍桌子。
“下官……不是,罪臣真的不知道啊,皇上,皇上!”张闻德干脆急哭了。
这个冥顽不灵的混帐!我一拍桌子站起来,狠狠地踢了他几脚。现在的雪行根本对我视若无物,我根本不信雪行会是叛党。我冷冷地瞪着他,恨不得能瞪穿他的头皮,看看他究竟在知道些什么。为什么雪行明明不想杀我却会出现在叛党之中?为什么?为什么?我渐渐神情恍惚,一个隐隐的可能在我心中呼之欲出,可是我不敢相信。真的会……,可是……,不然……,怎么可能……,我心思百转。
“你给朕好好回话!朕问什么,你答什么,听到没有?”我呵斥他。
“是!是!”
“那朕问你,你从哪里得到叛党作乱的消息的?”
“是……是小人,是有人告诉……小人的。”张闻德语无伦次。
我紧张地追问:“是谁?说!”
“是……是……”张闻德胆怯地看了我一眼。
“说!你敢隐瞒一个字,信不信朕活剐了你!”我咬牙切齿地恐吓他。
“是!是!是一个蒙面大侠夜里来小人府邸告诉小人的。”张闻德吃了一吓,口齿倒伶俐了不少。
蒙面大侠?我暗暗点头,很接近了。“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小人不知道。小人真的不知道,皇上,皇上……皇……”张闻德忽然抬起头,惊骇地问我:“是柳将军?”
“朕在问你。”看到连他都猜到了答案,我慢条斯理地回答他。
“小人真的没有看出来,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你当然不知道,”他哪可能认得雪行,“但是你的确该死!”我不会原谅他,即使他是无心的。我说过我不会再允许任何人伤害雪行。
看来事情很清楚,雪行之所以既不是想杀我,而又出现在叛党之中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就是那个给官府通风报信的人。他加入叛党就是为了打探消息。至于他为什么最后被当叛党抓到而又不反抗,也不肯自认身份,我想我也明白了,他是为了一全当年之情来救我,但是他已经不想再跟我有任何牵连。他宁愿死也不想再见到我了。我对他来说比死亡更难忍耐。他是一心求死的。梦梨,梦梨,只为一偿当年种梨之情,但是他对我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了。我把他伤害得太彻底了。我忽然绝望得想哭。


雪行每天就像个游魂,让他吃饭就吃饭,让他睡觉就睡觉,看见有书就拿过来读。我心疼得要命。马青峰说雪行是感情受太大刺激了,一时恢复不过来。我问他雪行怎样才会好,他说不知道。我气得无话可说。
现在的雪行很乖,乖得让人心疼。我渐渐明白他也不是在推开“我”,他喜欢的时候他就不会推开我,他不喜欢的时候才推。但是结论是一样的。他的心里再也没有我了。我让他坐下吃饭他就吃饭,却不去挟菜。我坐在对面看着他默默地一小口一小口吃白饭,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菜和他也不是一个世界的。我给他挟到碗里,他也不看我一眼,只是默默吃下去。睡觉的时候他不让我碰他,可是睡着了他就会睡得不安稳,这时我就可以轻轻地抚摸他的背,这时他会在梦中绽出浅浅的一丝笑容。我心疼得掉眼泪,可是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对雪行说的话从来都没有回答。雪行有时还会看着我,就好像我是一条鱼,张口闭口地呼吸。更多的时候,他根本充耳不闻。早晨我亲自给雪行梳头,我几乎都已经习惯了自言自语,反正雪行永远也不会回答我。前面是镜子,雪行拿起来贴在脸颊上,很眷恋的样子。我小心翼翼地停下手中的动作,生怕惊扰了他。雪行又把镜子拿开,痴痴地看着。我等了很久他都没有放下,我怕他手酸,刚伸手过去,他就像被从梦境中惊醒,丢下了镜子一个人离开。我站在他身后捧着镜子,忍不住地悲伤。
我对雪行说过很多话,虽然他根本没有听。我向他解释西戎之战是个多么大的误会和阴差阳错,我向他忏悔我的愚不可及,我对他发誓我再也不会离开他。无论我痛哭流涕,还是强装笑颜,我就像在对着一堵墙说话,得不到任何回应。很多时候我都会自暴自弃地想如果我不在这里,雪行是不是就会好起来?于是我离开,然后再……回来。我离不开。我离不开!
我推门进来,抬头看见雪行坐在床边痴痴地看着门的方向。我勉强对他笑笑:“雪行,你在等我吗?”
雪行不回答。
我迎着他的目光走过去,一直走到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雪行慢慢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见我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于是伸手来推开我。
我看着这双明亮如昔的眼眸再也没有神采,悲不自禁地跪下来搂住雪行的双膝,紧紧抓住雪行的双手把脸深深埋进去,“雪行,雪行。”
雪行用力抽出自己的手。现在雪行极其反抗别人的碰触。他不是因为不喜欢我,而是因为他不喜欢任何人这样做,而我,也不过任何人中的一个。我不再特殊。也许以前,在没有遇到我之前,雪行对任何人就是这样吧。在我可以掌握雪行的心的时候,在雪行喜欢靠近我的时候,我没有珍惜。我一次又一次推开他,从皇宫到撼阳,从撼阳到死亡。
我不甘心地抓住雪行的手不放,痛苦不堪地对着雪行不悦的目光:“雪行,我求你,不要再这样对我了好不好?你不要再这样对我了。我宁愿死也不愿这样啊,雪行。”
雪行用力夺回自己的手,我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雪行手背的伤疤上,我疼痛地吻了一下。雪行夺不出手,一急,不由咳出来。我惊慌失措地放开雪行,“雪行,你不要怕,我什么也不会做了,你不要怕。”
雪行只是转过头看着被门缝的风吹得微微摇动的门帘。
“雪行,你好起来吧。你好起来,我就离开你,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不让你看了难过好不好?”我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膝头的灰土。我已经万念俱灰。
这一刻,我是真的绝望了,我是真的真的彻底绝望了。我终于还是失去雪行了。这一切都在向我表明即使我得到了这具躯体,我再也得不到曾经存活在这具躯体中的那颗珍贵的心。我已经把它在大殿上平励奎眼前摔碎了,在逼雪行娶妻的时候把它研成了粉末,在西戎烈火里把它焚尽了。是我亲手一点一点毁灭了它。我恨自己恨到无力。恨到我已经可以对仿佛生活在梦中的雪行强颜欢笑,平静地给他梳头挟菜,而不流一滴眼泪。我觉得自己也已经死了,和雪行一起死了。现在我们一起行尸走肉,我们的灵魂同时在外面流浪,做没有家的孤魂野鬼。


夜间我蜷缩在雪行身边睡着了。雪行忽然坐起来摇醒我,他对我说了第一句话:“下雪了。”我惊喜交集地看着他,雪行,你在跟我说话吗?
雪行不再理睬我,径自穿着单衣走了出去。我急忙拿起一件外衣跟过去,走到门边我忽然愣住了。下雪了,真的下雪了。雪行还睡着是怎么知道外面下雪了?雪行一身单薄的白衣昂首站在漫天风雪里,伸出手来去接天上的雪花,嘴角还含着淡淡的笑,飘然不似尘世中人。热泪涌出我的眼眶。雪行,雪……行。雪行,你终于还是属于洁净晶莹的冰雪的吗?你最终还是要踏雪而去吗?尘世淹留如我,最终还是留不住你的吗?雪行的衣袖滑下来,露出手臂上显眼的伤痕,可是这丝毫影响不了他浑身的圣洁之意,站在飘飘洒洒的雪花里的是一个闪光的洁净的灵魂。我有种深深的不安,这个灵魂就要被冰雪召唤而去了,是我沾满俗世金银权欲的手所抓不住的。我抓住门框泣不成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就这样矗立在人间天上的两端。雪行忽然转过身,向我走过来。我惊异地睁大眼睛看着他,然而他只是跟我擦身而过。我回头看了一眼今夜显得特别妖异的雪,急忙跟着雪行走了进去,把外衣给瑟瑟的雪行披上。
“雪行……”我试探地轻声呼唤。我直觉地觉得今夜的雪行很不同。
雪行依然没有回答,只是走到熏笼旁边坐下。闪烁的烛光的影子在雪行的脸上跳跃,看起来就像凌乱的思绪。
我也走过去坐在另一旁。我一直痴痴地看着雪行。我多么盼望他能忽然转过头看我一眼,不用微笑,只看我一眼就好。


一把剑就要插进我心口的时候,我没有躲开。我已经一心求死,毫无生志。既然这个世界我已经没有了雪行,我强留下来又有什么意思。荣华富贵,权势高位,都在我眼前烟消云散。我几乎快慰我终于能够能去寻找不知飘荡何方的雪行。我忽然想起我们的少年时代,年少的雪行,年少的我,为感情彼此躲避试探。早知道有今天,曾经我们为什么不多珍惜一点,多相爱一点,才不会留下这么多遗憾。我看着剑尖来到我的胸口,我闭上眼睛,悔恨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
可是没有我预期中的冰凉,我猛地睁开眼睛。在我眼前的又是鲜血,又是雪行的鲜血!雪行用手紧紧抓住了剑锋。雪行?!雪行的血流到我身上。没有等我有所动作,雪行已经抽出帐边的剑,刺向那个刺客。刺客被逼退一步。雪行挺剑抢上去,刺伤了刺客的肩头,雪行收回剑,若有所思地看着锋利的剑锋,我心里一惊,立刻劈手把剑夺过去。外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混乱起来,刺客慌了神,就想往外逃。雪行立刻一步绕过我去抓刺客的手臂,刺客当然毫不留情地就举剑狠削下来。我赶紧去抓雪行的手,我根本不知道现在的雪行到底想做什么。即使……即使我不想活了,可是我还是不能看到雪行再有任何的闪失。就算他再也不回应我,这也是雪行啊。雪行一直看着刺客逃走的方向。我紧紧抓住雪行的手不敢放开。


我紧紧抱着雪行。这个温暖的身体在我身边,这是雪行。雪行,雪行,你还是不会舍我而去的对不对。你不会舍弃我的,是不是?我笑着抱紧雪行。神啊,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吗?这一切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你干吗不自己还手,就为了逼我出手?”雪行忽然冷冷地问。
“我不想还手。”我凄恻地看着雪行。雪行,你知道吗?没有你,我生不如死。
雪行忽然笑了,他笑着来吻我。可是这个吻带了太多的血腥和伤害,分外苦涩。我记起我说过的话,只要雪行能好起来,我就不再勉强他。我认真地看着雪行的眼睛:“雪行,你想离开就走吧。我不会强迫你留下来。”我不会再那么残忍。这世间,只有这一个人是我永远不能再伤害了。
雪行愣了愣,笑着说:“钦毓,你在开玩笑对不对?”
我难过地笑笑。如果雪行希望我在开玩笑,那么我就是在开玩笑吧。可是雪行是真的回心转意了吗?我不知道。也许雪行只是还是不忍心让我受伤。他又用自己保护了我一次。我对自己感到绝望。
雪行是那么温暖啊,只有在这个人这里,我才能找到归依的感觉。雪行,如果有一天你要走,就把我一起带走吧,别丢弃我。我真的希望我能立刻死去。这样,现在就可以成为永恒,我们就再也不会分离。
我和雪行同乘御辇回京。我想让雪行知道,我是愿意用一切来换取他的。我的皇位,我的亲眷,我都不再眷恋。我不再畏惧那些流言。他们爱怎么想,爱怎么说就随他们的便吧。虽然我发现在我不对此举做任何解释的时候,他们居然主动给我找了个嘉奖柳将军忠君的理由。我颇有点哭笑不得,在我事事小心的时候,我不能禁止他们的蠢蠢欲动。在我毫不在意的时候,他们居然在害怕我。我想把这个国家治理好的时候,他们处处给我做绊脚石。我不再关心这个国家的时候,他们居然主动给我找合理的借口。这些人啊……


最终我和雪行还是要站在这个朝堂的上下两端。我高高在上凝视着雪行的时候,我不由重复早已不知下定了多少遍的决心:我要和雪行离开这里。如果时间允许,我希望能再等5年,无论我再多么无奈,痛恨,挣扎,我仍然希望这份林家基业可以平安地传承下去。至少,我也得先除去这些窥伺皇位暗中策反的人,通过对这些叛党的审讯,我心中也大概有了个谱。只是我太没有想到,这些矛头最后会指向清烈。我的皇弟清烈。和我一起读书、猎狼的皇弟。我以为他最终会明白我的苦心,他能忠心地辅佐心寻。我给他的磨练太艰苦了吗?他性子烈,我不是不知道他对我的敬仰,然而我一再压制他,一是为了不让他阻挠到我的计划,二也是为了磨练他。我用手支住疼痛的头,悲哀地看着满朝文武,我们共同演绎着一出惨烈的戏码,没有事先狼狈为奸,然而早已心照不宣。清烈最终会被背叛的,而我不会。也许只有等他坐到我这个位置上,他才会明白这种错综微妙的感觉,其中有对人的盲从权威的利用,有暗示的威逼利诱,有高处不胜寒才能体会的清明。
年关的群臣宴,我使足暗示,希望清烈迷途知返,然而我也知道他骑虎难下。宴会结束的时候,我们彼此举杯遥祝。我看得出来清烈眼中的秘密,但是他看不出我的悲哀。
我借着酒握住他的手,他神情模糊地笑着轻声对我说:“皇上醉了。”
“老九,老九。”我眼眶发热,借着咳嗽掩饰过去。我什么也不能说。我不能说:老九,你别暗中忙乎了,朕心里跟明镜似的透亮。你放手,朕不伤你。因为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支持他这么做的动力是什么?是对我苛待他的怨恨,还是对这个皇位的野心,还是或者根本不为这些。他不再是那个喜欢追随着皇兄的老九了。即使他放手,我也不能保证不伤他。这个皇位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把这个座位上的人和世间一切人都隔绝开,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注定是孤家寡人。而最悲哀的是,即使我把这些看得再清楚,我也改变不了分毫。“老九,朕一直都念着你的。”我直直地看进他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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