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殇(《雪行》钦毓篇)————云海蒂

作者:云海蒂  录入:10-07

“皇上,皇上。”那么多人死死地抓住我,不让我像个噬尸的妖怪一样在一片血肉模糊中翻找。
雪行,我才不会理会他们。我要找到你。我不敢求你原谅,但是我要追随你,我要补偿你。我不能再没有你,你就让我为我的错误付出代价好不好?你就让我再好好地爱你一次好不好?让我把我对你犯下的错都弥补回来好不好?好不好,雪行?雪行……


“皇上,好了。”马青峰小心地给我缠好绷带。
我默默地垂了垂眼帘以示知道了。
“皇上,吃药了。”小成子用汤匙一勺一勺地喂给我,喂着喂着,他就泪流满面。
“哭什么?朕又没有死。”我虚弱地问他。我也以为我要死在撼阳了,结果却还是活着回来了,回到皇宫。
“皇上,你怎么……”小成子泣不成声。
我也想知道我怎么活着回来了。我在那些尸体中疯狂地寻找着雪行,直到人事不知。我根本也不想活了。可是老天却偏偏让我活了下来。因为我被沙漠毒蛇咬了一口,由于蛇毒伤口血流不止。马青峰说要不是流血的关系,可能我早已经毙命于脑疾,这不能愈合的伤口反而使我不至于一时血涌于颅内,让我得以苟延残喘。面对这个结局,我是该笑还是该哭?
冷凤宁等我镇定下来以后告诉我他已经认真搜寻了战场所有的尸体,绝对没有形似雪行者,而且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同时失踪不见的还有雪行的养子柳醒岸。我知道冷凤宁想告诉我什么。雪行也许没有死,他只不过是在什么地方,而柳醒岸一定也跟随着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骗我。他接下来哭着说雪行待他甚厚,他愿意终身去寻找雪行的下落,找不到甘愿以死谢罪。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可是我想相信,我愿意相信。我愿意相信雪行没有死。可是雪行为什么不回来?冷凤宁说也许雪行不是不回来,而是他受了伤,根本回不来。我听得痛彻心肺。但是我已经相信雪行没有死,因为有那么多证据:没有雪行的尸体,没有柳醒岸的尸体,冷凤宁坚定的信念,还有我始终都不肯彻底绝望的心。雪行一定是在哪里回不来,也许是我让他太伤心,所以他不愿意再回来。所以我要去找他,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他。
于是我否决了冷凤宁,断然咬定雪行已死。正因为我不相信雪行真的死了,我才敢这样胡说。雪行没有死,我就终有一天可以找到他,我就可以离开,去给他认罪,去尽心补偿。现在宣布雪行已死,不失为我们以后留下一条从朝堂逃遁的后路。我把雪行的家眷全部带回了京城。这样如果雪行顾念他们而回来的话,我就不会再失去他。宣旨时雪行的二夫人差点要跟我拼命,他们全家上下痛哭流涕,都不肯相信雪行已死。他们都是真的爱着雪行啊。我又何尝不是?我默默地陪着他们流泪。我再次到雪行的书房待了一会儿,企望那儿还有雪行的气息。那桌椅,都是雪行坐过的;那笔墨,都是雪行用过的。我哀伤地抚摸着这些不会说话的冰冷物件,痛哭失声。泪眼朦胧中,我看见墙壁上有雪行亲笔题写的条幅:“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雪行,雪行!墨迹犹存,芳踪何在?如果我早一些发现这如同雪行表露胸臆的语句,我是不是就不会做接下来那么多不能挽回的事?我顿足捶胸,满心说不尽的痛悔。伤口中的血日夜不停地汩汩流淌,就像从我的心里流出来的一样。如果我能代替雪行流血,我宁愿我一身鲜血流逝殆尽。七天伤心,白了我一头黑发。看着镜子,我悲伤难以自抑,一地鲜血,一头华发,又怎能换回雪行?一颗伤心,一池眼泪,又怎能唤回雪行?没有雪行,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我日日夜夜在悲伤中痛苦煎熬。
一路病痛,几番惊梦。午夜梦回,只恨此身不能常做梦中人。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谴责自己,我早已在痛苦中支离破碎。这一生,我不会再原谅我自己,我不会再原谅这个至高无上的皇位。我回来,回来只为再寻雪行9年,9年后,如果再寻雪行不着,我绝不会再多留人间一个时辰。
我凝视着雕梁画栋,锦衣玉食,不禁悲从中来。这一生,为了对得起这皇位,我对不起雪行,对不起自己都太多,太多。这一生,我不再怨它,唯愿以后生生世世,决不再生帝王家。一个人,想要责任和感情两相全,真的就这么难吗?为什么就这么难呢?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呀?也许我能教给心寻的最真实的教训就是,如果要是想做一个真正的好皇帝,最重要的就是要做到“无欲则刚”。只是人活一世,如何能毫不动情?


第五章
从西戎回来我第一次坐在朝堂上,目光四扫,一片怯怯。我知道,在去西戎之前,我就政令如铁,这次我又强硬地把西戎屠灭全族。在他们眼里,我肯定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我清了清嗓子,立刻大殿上连衣袍摩擦的声音都听不到。我轻声嗤笑,这些人呀。“众位爱卿,多日不见,可有本上奏?”
大家互相看了看,开始一个一个地奏事。我振作精神细细听着,一一提出我的意见。很快,气氛就活络起来,大家就不再那么拘束,我还是他们年轻果断的皇上,我在西戎满身血腥的样子他们毕竟不曾亲见。我还是常常面带微笑,谦恭而强硬的皇上。我脸上不会显露出一丝一毫让头发花白的秘密。于是,他们也会渐渐忘记这个秘密的。
“退朝。”终于把政事处理完毕,我也累得够呛。我含笑点头,小成子就赶紧喊退朝。大臣们像以前一样都恭敬地等着我先走。
我心中有点感伤。我点头示意小成子过来搀着我起身。我毕竟已经不是年富力强的林钦毓了。我这回的确是从阎王嘴里抢了一条命出来。我转过目光,看到他们各个若有所思的脸。“你们都下去吧。”我挥挥手,心里清明他们都明白各自该为各自的前途计较了。我风中残烛的样子会让他们心神不安或蠢蠢欲动。我太清楚了。但愿他们不要低估我。我不是他们可以轻易蒙蔽的主子。


“皇上三思。”
知道我坐在病榻上说这些话很没有说服力,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以示我的不可抗拒。
“皇上,你的身体撑不住的。”
“朕又没有说现在去。”我严峻地看着孟文放和王奕达。其实也不怪他们。我所到之处总是血雨腥风。“朕只是让你们先议一议。”
我在做南巡的计划。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雪行。我一直派人在暗中寻访。如果雪行还活着,他一定会回家的。这么多年他一直漂泊在外,他不会不想家,他一定会回去的。书林墨海,踏雪寻梅。都在他的心里,他不会忘记过。我还记得那年开春,他看着刚刚抽芽的细柳,就痴痴地失神许久。他喜欢的木犀糕。他咀嚼着木犀糕时飘远的眼神。我一定要去那个地方,那个自古繁华的地方,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那个地灵人杰的地方,那个孕育了雪行的地方,那个记录了雪行飞扬的少年时代的地方,那个让雪行魂牵梦萦的地方。
我知道我现在去不了,不过我是一定要去的。


当李嬷嬷把那个白白的小肉团抱到我面前时,我从内心对那个小东西感到无比的亲昵。和对心寻的感觉不一样,也许是因为时间不同,也许是因为心境不同。我让小成子扶我坐起来,伸手接过那个孩子。喜月是在我去西戎之前就怀上孩子的,我走得匆忙,还不知道。我抱着登胳膊登腿的小东西,心底柔软地泛疼。我不相信雪行已经死了,却又固执地觉得选择这个时间来到世上的这个孩子和雪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甚至不想承认我会觉得他就是雪行又回到了我的身边,他就是雪行的转世。我爱怜地亲着他粉嫩的小脸。
“皇上,娘娘让皇上给小皇子取个名字呢。”李嬷嬷笑盈盈地给我道了个万福。
“林钟旻。乳名就叫雪忆吧。”我的雪忆。我的雪行。
以后心寻来给我回报今天学的书时,我就让他们把雪忆抱过来。我抱着雪忆逗弄,偶尔会忘记听心寻的回答。
“今儿凌师傅怎么说?”我哄着牙牙学语的雪忆,心不在焉地问。
“父皇,你已经问过了。”心寻冷冷地说。
“哦,是吗?乖,不能咬父皇。”我把雪忆举高,不让他来咬我。然后我才带着笑看心寻。“朕真的问过了?朕的记性越来越差了。”
“父皇不是记性变差了,是没有听儿子说话。”心寻依然冷冰冰地回答。我虽然对他从不过分亲近,但是我从来也没有叫他怕过我。他在我面前一向说话随便,我也不甚在意。反正他将来要当皇帝,万人之上的主,到时候我也就不在了,他怕不怕我有什么关系?
这孩子不高兴了。我把雪忆递给他,“朕累了,你陪皇弟玩一会儿去,朕看看你的窗课。”
“我不和小孩玩。”心寻根本不伸手过来接。
我可不希望我的后宫有人勾心斗角,儿子们搞什么兄弟庾墙。我可根本没心再去培养一个继承人,我也没有时间。“雪忆多乖,”我亲亲小雪忆,雪忆高兴得笑起来。“这以后可是你的好帮手呢,心寻。”我微笑着暗示他。没有必要忌惮这个孩子。虽然我没有明确地立太子,但是现在我等于已经授意于他了。他应该能够听得懂了。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心寻跪下来。
“起来,咱们父子间不来这个。有话直说。”我虽然没有鼓励他跟我亲近,但是也不想他把我当成一个高高坐在宝座上的怪物。
心寻磕了个头,不说话。
我皱了皱眉,旋即笑道:“你不要怕,朕不罚你。”看来我的暴君之名已经人尽皆知了。
“儿子是觉得父皇对雪忆比对儿子好。”
这是……嫉妒?我笑了。我不久之前才明白的一种感情。心寻是觉得我冷落他了。只是我实在也没有力气去亲近他。不过我喜欢他有话直说的性格。我斟酌了一下说,“雪忆还小,能给父皇逗个乐子。你是未来的储君,朕就不得不对你严加管教。”
心寻低下头咬着嘴唇。
我忽然觉得我对这个孩子太过分。他还是个孩子。“寻儿,过来。”我招手叫他。
心寻默默地走到我身边。
我摸摸他的头,有点内疚,“自从你长大了,朕就没有抱过你了。你母后也不常见你,是父皇对你太严苛了。”
心寻抽泣了了一声。
是我总是把他当成一个继承人看待,让他驰骋纵横,却忘了他也是个需要爱的孩子。如果没有爱,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又培养出一个冷血暴君。“寻儿,过来和雪忆一起玩吧。”我拉他坐到我身边,把雪忆让他抱。
心寻惊喜地看着我,别扭地接过这个柔软的小东西,一点不敢用力,仿佛怕一用力就会把他碰坏。
“寻儿小时侯和雪儿好像呢。也是这么小,这么软。”我揽住他的肩想起了以前的事,“父皇抱你去御花园,你一路上乐得直流口水……”
心寻红了脸,然而露出很神往的表情。我心里陡然颤动。因为他在我面前总是聪颖知礼的,我都忘了他还会撒娇,还会害羞。我也亲亲他的脸,“你母后拿着绢子一路跟着,怕你把父皇的衣服弄脏……”是呀,我都忘了,除了淑君来探病,我多久都没有和她在一起哪怕说几句话了。往昔的温情浮现在我心头,我暗暗神伤。我失去的太多,我忽略的也太多。“寻儿,今天天儿不错,晌午咱们到御花园办个家宴吧。”
心寻点点头,像发现什么新玩具一样用指头轻轻戳戳雪忆嫩嫩的小脸,雪忆皱起小脸就去咬他。心寻好奇地任他咬。雪忆稚气用两只小手揪住心寻的手指不放,口水弄得哪里都是。
我在一旁看得开心。心寻小的时候喜欢抓人,雪忆喜欢咬人,这到底都像谁呀?


春去冬来,转眼又是四载。我渐渐看了一些诗书。从前我看得不多,因为我更需要的不是这些。现在缠绵病榻,也就多读了不少书。古人写情真是笔笔如针。


“不能忘,当时交臂还相失,此后思君空断肠。”我低声曼吟,泪水就流了一脸。“当时交臂……还相失,此后思君……空断肠……”
我闭上眼睛,却止不住滚滚热泪。雪行,四年了,你在哪里?闭上眼睛,那一幕幕混乱的画面就如在目前,那看着火刑架火焰轰然冲天时心中难言的惊痛,我一刻也不曾忘却。雪行,你在哪里,我为什么找不到你?南巡的圣旨去年就已经颁发下去了。雪行,如果你对我还有一丝惦念,你就再见我一面吧。此生能让我再见你一面,让我死在你面前我都会甘之如饴。这份痛悔,我也快再也承受不住了。
“父皇,父皇。”9岁的心寻带着4岁的雪忆跑进来。心寻似乎特别喜欢这个皇弟,两个人整天形影不离。有一次雪忆发脾气摔了我赐喜月的一只钧窑杯子,喜月急得不得了,扬手就要打雪忆,心寻却要替雪忆挨打,喜月怎么敢打未来的储君,最后还是心寻来跟我讨饶,让我不要责罚慧娘娘和雪忆。自从有了雪忆,心寻也显露出不少童稚之气。
我拭去眼泪,勉强笑道:“凌先生今天早放课?”
“父皇。”雪忆被我和心寻宠得颇有点无法无天,直接跳到我身上,仔细看着我的脸,“父皇,你在哭啊?”
“是啊。”我不想骗小孩子,也没有心情掩饰。
“父皇为什么哭?”雪忆用小手给我擦着脸。
“父皇想念一个人。”我看着两个还不懂什么叫想念的小孩子。
“什么叫想念?”雪忆果然不明白。
我看着心寻示意他回答。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父皇,你怎么了?”
我再也忍耐不住痛哭失声。 这带着童音的一字一句如同利刃一刀一刀戳进我的心里。
“父皇,我错了。”心寻扑通跪在地上。
我强忍着擦擦眼泪。“不是你的错,你起来。谁教你这首词?”
心寻吓得又跪下去:“是……是凌师傅。父皇,你责罚儿子,不要怪凌师傅。”
“朕谁都不怪。这的确是想念。”我让他起来。这两个初识人事的小儿怎么会懂得人有所难为的苦楚。我又怎么能跟他们说得清楚我是怎么做下了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的错事。我这四年寝食难安的悔不当初,我时刻恨不得一死了之的痛苦,他们怎么可能理解。
“我知道了。”雪忆仿佛在安慰我一样紧紧搂住我,“想念是很难过很难过忍不住哭出来的感觉。很疼很疼的感觉。”
他用他孩子式的经验为我做注解,其实也的确如此。想念就是时刻萦绕心间不能释怀的疼痛。
“父皇在想念谁?”雪忆不理会心寻不断地拽他的衣角,好奇地问。
“是……你还没出生前就已经殉国的柳将军。”我告诉他们,我希望他们能记住这个名字。“寻儿,你记住,你也要遵守父皇对柳家发下的誓言,你以后也绝对不能杀柳家任何一个人。因为没有柳将军,就没有父皇,柳将军一生救了父皇多次,父皇欠他实在太多。父皇还不清了。”
“是那个从平定平励奎叛乱就不断立功的柳雪行柳将军?”心寻两眼发亮。
看来雪行当年的英勇还留在大家心中。“是的。”我叹口气,忍住悲伤。
“父皇,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柳将军的事?”心寻一副很崇拜雪行的表情。
“……柳将军少年英雄,英姿不世,当年平励奎乱政,雪行率京城御林军大殿护驾。朕当年比你大不多少,和平励奎台上台下对峙着,雪行推门进来,黑暗的大殿上先泻进一道亮光,亮光中,雪行翩翩而入,风姿冠时……西戎之战,朕身陷敌阵,雪行挺刀站在朕马前,身上伤处不计其数,血流如注,然而奋力拼杀,全力护朕周全……火刑架前,朕失策,朕失策,没能救得雪行,朕眼睁睁地看着火焰烧红了半边天,却杀不到近前,救不了雪行。朕……”我用力攥紧拳头,如果……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如果我能够重新选择,该有多好,该有多好!这句话,四年间,我问了自己无数遍。我问了自己无数遍啊。


我骑在马上,看着一路上的景物渐渐变得隽秀。大家的心情都随之变得开朗,只有我心情越来越沉重。此去是否旧梦能圆,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我曾经那么多的信心都一点点消失殆尽。我不知道四年来我是不是一直在自己骗自己。雪行是不是真的还活着?我真的相信雪行还活着吗?那为什么我听到“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会那么痛不欲生?如果我不相信,如果我不相信,我现在根本不会还活着。我是那么绝望,可是希望总是一点点背叛绝望。我一路上食不下咽,常常到人稍多的地方心就止不住地狂跳,看着江南风物就忍不住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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