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宫棣的手迟疑地滑下。他千里来投,性命几乎无存,自然没有带任何宝物,何况凤阳王富甲天下,寻常身外之物,又如何看在他的眼里?
“你不问我想要什么回报?”凤非离的脸上浮起宫棣见惯了的坏笑。
不知为什么,大皇子反而因此松了一口气。虽然以前每每见到这种笑容出现的时候,就预示着自己会变成他逗开心的玩物,但这么些年来这只凤阳狐狸一直很有分寸,从未曾真的伤害到他。
“你要什么?”朱宫棣问道。
凤非离将他的手包在自己掌中,拉到唇边,轻轻印下一个吻,眼尾高挑的凤眸中闪现出五彩的莹光,语气亲昵之极地道:“我要你……陪我演戏。”
“演戏?”朱宫棣一愣,“演什么?”
“恋人。”凤阳王随着温热的气息吐出两个令人心头不由一痛的字,“我的条件是从今以后,无论任何场合,只要你见到我,就必须像恋人一样与我相处,要很相爱的那种恋人哦。”
朱宫棣呆了一会儿,垂下眼睑:“那……要演到什么时候……”
“演到我腻了,想换戏码为止。”
朱宫棣咬了咬牙,眼前掠过柳儿沉静的面容,还有那两支深深射进他体内的利箭。
“答应吗?”凤阳王恰到好处地追问。
“好。”大皇子扔掉手里的纸团,“我答应你,只要你能帮我除掉栉王!”
“我当然可以,不仅如此,只要你愿意,我还可以助你登上皇位。”凤非离的嘴角含着自信的笑,“你不会亏本的。来,先付一点定金吧。”
朱宫棣愣了愣,没有太明白,温热的唇已印了上来。
被动地闭上眼睛,想起了那个少年,想起了那带着一点青草气息的稚嫩的触感,想起了最后一吻的如冰凉意,心脏突然绞痛起来,久已无影的眼泪像冲破了闸门般奔涌而出,身体踉跄后退,直到撞上了墙壁,手捂着嘴唇跌坐在地,蜷成小小的一团。
不能,还是不能,纵然知道这只是演戏,也无法就这样献出恋人专属的唇。
凤非离静静地站在一边,脸上的表情仍控制得相当完美,只有硬生生剥掉几层面具,才看得见悲叹的灵魂。他生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未曾很执着的去追求过什么,如今动了心,动了情,方知就算人生如戏,一旦陷入其中,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勘得破,握得住的。
只有伸出手指,拔弄着他顶心的发。拥住那具发抖的身体,抚慰那个被爱的人。
他这样痛苦,说明他还活着。
三天后,京城的至尊天子接到凤阳王的一封奏折,表明由于接待大皇子,花费甚巨,所以今年的秋赋,凤阳一族不打算缴纳朝廷了。
邺州的春秋赋税,占据朝廷年度税收的一半,一旦拒缴,便等于轰塌了半个国库。皇帝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兴兵讨伐,要么委屈求和。
若选前者,将帅、兵力、粮草,都是大问题,更何况凤阳军队之强,也是天下皆知,以目前朝廷实力,无异于自找死路。
若选后者,也不是不可行,但首先要找出凤非离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按他奏折所言,应是与出逃邺州的大皇子宫棣有关。对于这位皇长子,皇帝觉得有些捉摸不透,二十几年来长在自己身边,本以为已很了解他,却不料突然做出事来,竟是石破天惊,让人根本预想不到。平心而论,在几位皇子中间,他还是比较喜欢这个儿子的,之所以迟迟不愿立为太子,只是因为他面子狠,里子软,连对敌人也很容易起怜悯之心,这样的脾气不仅不像他,也不适宜于皇家的环境,想当年他为了得到至尊之位,将几个夺嫡的弟弟斩草除根,连襁褓中的侄儿也不放过,才有了今天的牢固江山,这一个狠字,朱宫棣生来就不及他。
皇后闻讯也前来哭诉,说宫棣不过是一时迷惑,如今那个娈童已死,凤阳王又摆明了要为他撑腰,哀求皇帝放过他这次。
当年夺嫡时,这位懂心机、会手腕的贤内助也颇帮了一些大忙,如今虽然人老珠黄,但情面犹存,何况邺州方面逼得紧,皇帝无奈之下,也只得首肯。
即日朝廷便传下明旨,说是大皇子已奉皇命,密使邺州,主要商谈凤阳秋赋缴纳的细节事宜,如今成功完成使命,将于不日返京。
至于朱宫棣千里夜奔的真实原因,和那个如花少年的凋逝,已被牢牢地封存在皇家众多的秘密中,严令不可外泄。
离京多日的皇长子就这样带着冰冷的面具重返皇城。
他为了柳儿离开这个没有一点温情的地方,也为了柳儿重新踏上这块土地。
走的人和回来的人,已经不是同一个人。
他的手心,一直攥着两枚利箭的箭头。那是从他所爱的情人身体内,用小刀挖出来的。
在正阳殿拜见父皇时,朱宫棣完美地表达了他的忏悔之意,连久经沙场的皇帝,也未能看出他真正的心思所在。
来到皇后膝前,做母亲的还是忍不住大哭了一场,同时也不免狠狠地抱怨,表示自己这些天来有多么的心惊肉跳。
“你倒是逃到邺州,皇上奈何不了你,怎么就没想想母后该怎么办?还有你在外游历的弟弟怎么办?”皇后大声骂着,仿佛由宫棣保护她与次子,是理所当然的事,其它的,比如宫棣的幸福,都无关紧要。
“您放心,”宫棣淡淡地道,“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你们了。”
第二天,皇长子召来自己宫中的总管,递给他一份清洗的名单,表示自己从实时起,绝不想再在自己府中看到名单上的这些人出现。
第三天,朱宫棣召集了府中剩余的忠心臣仆训话,不论品级,每人赏了三百两银子,并命总管公布了新奖罚规矩。
第四天夜里,时过三更,皇长子府的内院秘密来了一群朝廷的六部实职官员。这些人都是朱宫棣按照凤阳王提供的名单召集来的,掌握着朝廷的中枢。
密谈一直进行到五更,临走时所有人都表示,要像效忠凤阳王一样效忠大皇子。
来人散去后,一夜未眠的朱宫棣来到廊中散步。
闻逦瑛等在月亮门旁,发丝尽湿,已不知站了多久。
“天气凉了,你快去睡吧,小心生病。”宫棣淡淡地对她说,想要擦身而过。
闻逦瑛伸手紧紧抱住他,贴在身后的柔软女体微微颤抖。
“我也可以帮你,我去找我父亲!”皇长子妃急切地说,“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做!”
宫棣冷冷一笑,笑得闻逦瑛全身的血液冰凉:“不用找国师。他只要明面上站在我这边就行了。我将要做的事情他根本帮不上忙,这种时候能帮我的,也只有凤非离了。”他伸手轻轻地将闻逦瑛紧抓着自己的手拿开,转身离去。
皇长子妃跌在地上,开始哭泣。
宫棣回头看她一眼,叹息道:“傻女人,和我一样傻。当初我娶你时,明明大家都很清醒的。”
闻逦瑛惨然一笑,她知道宫棣说的没错,自己当初决定嫁他,为的只是将来的皇后之位,两人在洞房之夜还冷静地讨论彼此的权利与义务,没想到短短数载的婚姻生活,竟使自己真的爱上了他。
爱上了,便是输了。
朱宫棣在府内所有的地方,尽可能地栽种飘逸的柳树,希望有一天,满目所及,都是长长柔软的枝条,如同那个少年温情的眼波。
皇长子开始作风凌厉地干涉六部事务,主掌朝廷要事。他每每提出一项建议,邺州方面便会寄来一封附议的奏折,令反对的人不得不闭嘴。
对此种情形皇帝半喜半忧。喜得是终有一个皇子可以驾驭邺州,忧得是以目前宫棣的实力,想篡位也并非做不到。
不过很快皇帝就发现宫棣的目标不是皇位。
虽然也很疼爱栉王,但皇帝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放弃掉他,来换取一个强硬冷血的铁腕皇子。
失掉了来自至尊天子的正面保护,栉王的性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只待玩耍戏弄够了的宫棣,降下雷霆巨掌。
曾经风光招摇、名盛一时,差点成为皇太子的这位王爷如今小心翼翼,几乎不敢出门。每每不得已在朝房遇见朱宫棣时,所出的冷汗都会湿透几层衣衫。
这个异母哥哥的眼睛已不像以前那样,戒备中还夹杂着忧郁与温情。如今的他,目光飘然冰冷,已仿佛不再注视人世间,只看得见幽冥虚空。
几个月后,旋在上空的鹰终于厌倦了观赏猎物的恐慌之态,尖啸着扑了下来。
百般小心在意的栉王在某一天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一个年轻女子的身上,两人都是一丝不挂。
他认出这个女子就是父皇新纳的宠妃。
被抓捕入狱的一路上,他高喊着冤枉,喊得声嘶力竭,虽然他知道是不是真的冤枉,早已不算什么重要的事了。
栉王入狱后的第三天,皇帝下旨将他贬为庶民,杖责八十后刺配东北。
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栉王在离开京城不到百里的树林里断了气。押送他的公差们草草就地挖坑,掩埋这个高贵血统的王子。
离京多日的琛棣恰在此时回京,吃惊地撞见了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堂兄,谣传中的异母哥哥的葬礼。
公差们用戏谑的口气说,得罪了大皇子,这种下场还算是便宜的。
琛棣的手上从没沾过任何形式的血迹,也根本不知道大哥为了保有自己的纯洁付出过什么样的努力,他只是单纯的愤怒,愤怒于同胞相煎的残忍与血腥。
二皇子冲进皇宫,大声责备兄长下手太狠。
“就算是政敌,也毕竟是同族,何必一定要置之于死地?他已经被贬为庶民,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朱琛棣激愤地问。
皇长子惨然一笑,觉得什么话也不想多说。
虽然弟弟过着这种纯净的生活是他的愿望,但一想到自己疼爱他那么多年,生死攸关时不见他人影,复仇时却看见他跳了出来宣讲仁义孝悌,心里不免有些苍凉。
当晚朱琛棣喝的大醉,捉住陪伴他的闻烈不停地问:“大哥的心肠怎么会这样狠?还有什么是他不敢下手杀的?”
闻烈安慰朋友道:“至少他还爱你,无论如何,他不会对你下手。”
“也许那是因为他知道我是绝不会和他争那个皇位的……”朱琛棣灌下一杯酒,“对他来说,皇位真的那么重要?”
对兄长充满不信任的二皇子并不知道,在这个世间上最没有资格质疑朱宫棣的人就是他,被保护和宠爱着长大的他根本从来也没有了解过自己的大哥,没有看到过冷硬面具下那颗伤痕累累的心。琛棣与闻烈两个人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朱宫棣那段被抹杀掉的凄美爱情,不知道那张冷淡面容下所蕴藏的激情、热血与勇气,更不知道那个冰凉的皇位,从来都没有被宫棣放在眼里过。
在这个世界上,真正了解朱宫棣这个人的,只有那远在邺州王宫,在他还是大脾气的小孩子时就认识他的凤阳男人。
琛棣从此以后更加经常地到处乱跑,认识各种各样的朋友。他相信自己依然热爱大哥,他说服自己原谅他的冷血。
虽然他并不明白,朱宫棣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原谅,尤其不需要他的原谅。
他对得起自己的母亲、弟弟,也对得起柳儿。朱宫棣此生,从未背叛过自己所珍爱和重视的人。
当他爱的时候,那份爱就是绝对的真实与纯净,没有掺加半点杂质。
普天之下,他只欠一个人的。
他只欠凤非离的。
只不过在那个时候朱宫棣还没有这份亏欠的感觉。
在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凤非离爱他。
或者说,即使在很久以后,他也不敢确定凤非离是不是真的爱他。
栉王死后的那一年,凤阳王以朝贺皇帝圣寿为名来到京城。
皇帝每年都过生日,从未曾见过凤非离的影子,今年的生日也并非整寿,他却想起了偏偏要来。尽管朝廷并不欢迎这一支庞大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军队的朝贺队伍,明面上却不得不摆出欢欢喜喜的样子。
凤非离带了近千名精兵进城,尚有两千左右的人马留在城外,这个行事滴水不漏的人不会给任何人以可乘之机。
大皇子代天子于城门迎候,并遵照凤阳王的提议邀请他住到自己的皇长子府里去。
凤非离显然没有忘记关于扮演恋人的那个约定,乍一见面,他就当着千万双眼睛的面高高兴兴地将宫棣拥进怀里,表达久别重逢的喜悦。
宫棣忠实地履行自己的承诺,没有回避,没有挣扎,面带微笑地接受这份热情的表示。其实从内心深处来讲,虽然他现在已经权倾朝野,但也只有在身旁看到凤非离的影子时,才会觉得放松。
凤阳王在京都有着深不可测的权力网,每天川流不息地有高官权贵前来拜见,几乎将皇长子府的门槛踏破。自来到这里,凤非离只主动出门去拜访过一个人。
那就是当朝国师闻湛。
在闻府的大厅上,成年后的凤非离再一次见到那个有着超然地位的国师。
闻湛看起来变化不大,只是增加了一些白发和皱纹,眉宇之间的清郁之感仍不减当年。
在他的身后,站着一个长身玉立,俊美无俦的少年,敏锐的眼光,顾盼神飞。
凤非离却突然想起了当年那个被宫棣捉着小脚,倒提在空中的胖乎乎粉嫩嫩的婴儿,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半天才勉强收住。
闻家二公子皱了皱眉,他对凤阳王的第一印像由此而来:轻佻。真是一个轻佻的男人。
这个印像直到很久以后,也没有改变。
“这是犬子闻烈。”闻国师介绍道。
“知道……呵呵……我认出来了……”凤非离忍着笑道。
闻烈板起了脸。初见他的人要么惊叹要么赞誉要么尊敬,绝没有一个人敢像凤非离这样,觉得他好笑的。
“那个时候你就那么点长,哭起来下巴上的肉一抖一抖的,好可爱。”凤阳王丝毫不看闻家二少爷的脸色,用手比划着,专挑人家不爱听的说。
闻烈哼了一声,将脸转向一边。
“你不信?可以去问大皇子殿下啊,当时他还抱过你呢。”
闻烈再次哼了一声,这回扁了扁嘴角。
他非常不喜欢大皇子朱宫棣,觉得那个人阴沉狠辣,城府极深,远远不如自己的朋友朱琛棣开朗爽直。
凤阳王唇角的笑容渐渐收淡,心里有些失望。他早就听说闻烈天纵英才,有极高的领悟与判断力,又是宫棣的小舅子,本以为他对这位孤独的大皇子的评价与了解,应该和其它人不一样。
闻湛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此时轻轻插了一句话:“看来只有你,是他的朋友了。”
“像他那种人,本就交不到朋友的。”年轻的闻烈犀利地说。
凤阳王冷冷地一笑:“他那种人?他是哪种人?”
“充满野心与权欲,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你这样说自己的姐夫?”
“我本来就不同意父亲将姐姐嫁给他!其实我们闻家根本用不着攀附权贵!”闻二少爷年少气盛,他的父亲也只有在一边苦笑。
“攀附权贵?”凤非离挑了挑眉,看向闻国师,“国师,您是为了什么同意他当您的女婿的?”
闻湛轻轻叹了一口气,良久后方道:“因为他是一个好孩子。我认识两代那么多个皇子,他算是其中最好的一个。然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算是最糟的一个。”
闻烈吃惊地看向父亲。当时的他,根本不能理解这样的判语。
即使几年以后,当他已渐渐承认朱宫棣是一个好皇帝时,仍然没有发现他其实更是一个好人。
凤非离满意地回到大皇子府,他一直担心闻国师并非真心站在宫棣这边,今日一行,算是确认了闻湛的立场,放心了不少。
自栉王死后,宫棣没了斗志与目标,情绪又渐渐萎顿,做什么事都觉得没有兴趣,常常看着满园的柳枝发呆。凤非离的到来使他总算想起了自己还有旧债未还,勉强提起精神来应对。
入夜风凉,正独临寒窗,看月光如水,水波如银,两只手从背后圈了过来,身体刚刚一僵,立即认出是凤非离的怀抱,慢慢地又将腰肢放软。
既然答应陪他演,便不会拒绝。
凤非离小心地避开他的唇,缠绵地在颊上颈间流连。他是一个调情的高手,技巧与火候都把握得很好,给宫棣寂寞的身体带来了难以抗拒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