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烈面色惨白,用僵硬的声音道:“他是我的一个师弟,从南方来看我。”
“他人呢?他在哪里?”
“死了。陛下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那可是见血封喉的巨毒,你以为他还有可能逃得过吗?”
宫棣的指尖在袍袖中几乎已刺破了掌心,全身上下流窜过绝望的冰栗。
死了?真的死了?
“人已经埋了,或者皇上您非得要挖出来看一看尸体才行?”闻烈尖刻地问。
朱宫棣慢慢抬起头,脸上毫无表情。从闻烈冷洌的目光中他看得出,自己已被当成了那个下毒的人。
可是那个水晶般的少年已经死了,谁下的毒又有什么重要呢?
纵然他告诉面前这个悲痛愤怒的年轻人,下毒的人不是我,是你的姐姐,又能有什么用呢?
那个少年。
已经死了。
人死,不能复生。
再也没有谁,比他更能体会这句话的苍凄无力。
闻烈努力控制着自己几欲暴发的怒气离开了皇宫,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激愤给表弟带来不必要的危险。海真也许是幸运的,小白猫奈奈先替他吃下了一块有毒的点心。可是人活了下来,痛苦也随之活了下来。
当朱琛棣提出那可笑的要求时,海真的心就已经破碎的鲜血淋漓,这一次的打击,不过是在未愈的伤口上,再狠狠地砍上了一刀。
他那琉璃一样美丽、湖水一般温柔的小表弟,他那从不曾伤害一草一木的善良的小表弟,为什么捧出一颗真心后,却要受到这样的回报呢?
回到府中,闻烈直接奔向海真独居的小院,屋内仍有一盏孤灯,发出幽幽的黄色的光。
因为海真的双眼早已流泪到红肿,闻烈怕灯光刺激到他的眼睛,特意叫人找了一盏不那么亮的纱灯来,
推开房门,轻轻叫了一声:“小真……”但扑入眼帘的可怖景像却令闻烈整个人顿时僵住。
萧海真倒在床上,纤细的手腕从床沿上垂下,一滴滴的鲜血急速地从指尖滴落,地上已经淌了一大滩。
闻夫人站在屋子中央,手里还拿着一柄带着血迹的利刃,看见闻烈冲进来,目光也依然透出一丝疯狂与残忍,那双眼睛,就像是朱宫棣在不久以前闻逦荆脸上所看到的一样。
闻烈一把推开她,猛扑到床前,攥住了海真的手腕。血液仍带着黏黏的温度涌出,令人心惊胆颤。闻烈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本能般地在进行抢救的动作,撕开床上的被单,一圈一圈紧紧地扎住腕部的伤口,直到勒得手指已完全变成白色。在混乱中他突然记起海真的房里常放一个小小的药箱,每次他练功划破什么小伤口,都是海真一边抱怨一边给他上药。发疯般的翻找后,很快在柜上找到那个药箱,闻了闻,找到金创药,又奔回床边,解开布条,血已流得慢了许多,闻烈快速地将药粉抖落到伤口上,重新包扎了起来,这才抹了抹脸上的冷汗,看向海真的脸。
一看之下,又是吓了一大跳。
苍白如雪的面容上,清澈如水的眼睛一直睁着,眼中没有泪水,没有痛楚,没有愤恨,只是无尽的悲哀与忧伤。
他的这个表情,直到多年以后,还一直烙在闻烈的心里。
闻夫人一直木然地站在屋子中央,此时才把手中的刀丢下。利刃落地的声音惊醒了闻烈,他猛地跳起来,逼视着母亲:“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小真?”
“因为他就跟他那个勾人魂魄的娘一样……他娘抢我的丈夫,他抢我的儿子……他们都该死……”
“你疯了!!小真什么时候跟你抢过我?我是你亲生的骨肉,血缘是斩不断的,你为什么总担心我会弃你而去?”
“不是───”闻夫人嘶声大吼,“你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他在哪里?在哪里?娘后悔……娘早就后悔……你是白痴也好,是傻瓜也好,你是娘身上的一块肉……我为了什么要把你换掉……”
闻烈觉得心头涌起一股恶寒,几乎站立不稳地瞪着这个喊了十几年“娘”的女人,早已萦绕在胸间的疑云陡然间变成了事实,就像一瞬间被人抽走了脚下的浮木,落入了失重的空间。
一只冰凉的手伸了过来,慢慢盖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抚动。回过头,雪白的面容上浮现着担心关怀的表情,失色的双唇翕动间,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小烈……”
海真在安慰他。
这个天使般的少年在自己满身是伤、身心疲惫到难以支撑时还在努力散发着爱与光线,想要温暖遭受打击的表兄。
闻烈伸手抱起他,紧紧搂进怀里。
无论如何,活下来了。
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
有希望获得幸福。
“在这个世上,还有谁比他更值得拥有长久的幸福呢?”闻烈想。
那一夜,风雨一直没有停过。
那一夜,多少人儿无眠有泪?
那一夜,天使收起琉璃碎片,
那一夜,爱与信任染上血迹。
那一夜的黑暗羽翼渐渐收拢时,新登基未久的明天子轻车简从出了京城,向邺州方向进发。
邺州的王,史上最强的凤非离,此刻正斜依在榻前,用那双美丽得不应该属于人间的纤长玉手翻阅着京城送来的邸报和密章,时不时停下来,啜饮一口热热的蜂蜜水。
老皇死的确实有些突然,但没什么大碍,一切准备工作早已完成。那个人基本上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就登上了九五至尊的宝座,仅有的几个可能的不稳定因素也早被自己帮他控制得好好的,一切都按安排进行,似乎没有任何误差。
奏报上也全是好消息,移宫、登基、册封、守丧,看起来他过得很是不错,用不着人担心。
可是………叹一口气,再喝一口蜂蜜水,润润发紧的喉部。
那个别扭的小孩,大概又在自寻烦恼了。心上的伤口太重,有事情忙的时候顾不得,如今什么都太顺利,他失了目标,失了精神,一定又开始疼痛难忍了吧?移居到冷清的皇宫,离开了那些平衡他情绪的柳树,恍恍然的日子应是免不了的。现在的他,是不是又常午梦惊醒,不肯接受任何人的安慰?现在的他,是不是还在独自怀念和感伤,只愿展现漠然的一面给人?
朱宫棣是凤非离迄今所见过的最念旧的一个人,他似乎永远都不知道忘却是最有效的疗伤方法,不知道再痛苦的追忆也不能给予魂消缈缈的柳儿任何补偿。他念念不忘的,是一份怎么也追不回唤不醒的爱。
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小孩,傻到不应该生在皇家。
而爱上这样一个人的自己,自然也是无可置疑的傻瓜。
可是……听人家说傻瓜都是不生病的……为什么他会………
“啊──嘁!!”再打一个喷嚏,眼前金星直冒,太阳穴两边苏苏地痛。这两天已经好多了,前一阵子又发烧又发冷,一站起来天旋地转,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从小到大生病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每次一病,时间就会拖很久。
真的很想到他的身边去,看他乱逞强不服输的可爱样子,看他每次见到自己时陡然放松的表情,看他被逗弄时红着脸要生气不生气的模样。可是……永远美丽永远迷人永远潇洒永远神秘永远令人捉摸不透的凤非离,怎么可以红着鼻子泪眼朦胧哑着嗓子打着喷嚏出现在京都呢?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愿意放下身段不顾形像前去见他,也要瘫软的身体爬得起来才行啊……
在卧榻之上调整了一下姿势,凤非离觉得今天的情况又好了很多,再过个两三天,就可以动身去皇都见心上人了。
这么久没见,还怪想的,既想念他的人,也想念他的身体。
侍女端上新熬好的药,闭上眼睛咬牙灌了下去。跟进来的太医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要知道以前这位凤阳王喝个药,比让他跳脱衣舞还难。
“太医,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门啊?”
“回禀殿下,最好……再休养一段时间……”
凤非离抓了抓枕头,瞪了太医一眼。
这位太医还年轻,实在受不了如此魅惑风情的一瞪,尤其病中的凤非离,发丝微乱,玉颊潮红,一双凤眼水淋淋的,说不出的妩媚动人,侍从们跟随他已久,多少脱了点敏,可太医却是几年难得进来一次的,当场被瞪傻过去,几乎没流下鼻血来。
邺州的王见多了这种情形,赶紧挥手让他出去,免得等会还得叫人来洗地毯。
摇了摇脑袋,好像已经不再耳鸣,眼前的景物也基本固定,没有晃来晃去,更没有突然倒转过来。
所以凤非离判断自己已经适宜出门了。
抬手唤来侍女,正准备命她传自己的首席太辅进见,一个小黄门官喘吁吁奔了来,跪在地上,结结巴巴道:“殿……禀殿…下,皇…帝陛下……驾到……”
凤非离挑了挑眉,以为自己又开始耳鸣。直到黄门官接连重复了好几遍,他才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心头泛起一丝不安。
他真的来了?为了什么?想自己了吗?
从骨子里来说,凤非离算是一个相当自恋的人,但由于头脑过于理智,他还没有自恋到真的以为朱宫棣是禁不住对他的思念才千里来奔的。
也许这一阵子,在京都又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吧。会是什么?一定不是国事,国事他不会不知道,那么就是家事了,跟他那个宝贝弟弟有关吗?
心中千转百回,人也摇摇晃晃走到殿口,朱宫棣已上了台阶,抬头看着他,脸色惨然,闭口不语。
凤非离轻轻叹一口气,疼惜的感觉又涌上来,摆摆手道:“你们全都退下。”
殿上一干人等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眨眼就只剩他们两人。牵起他的手,哑着嗓子刚问了一声怎么了,朱宫棣冰冷坚硬的表情突然破碎,人向前一冲,就冲进了他的怀里。
本来软玉温香送满怀的滋味不错,无奈大病未愈的身体接不住这样的冲击,向后踉跄了几步,两人一齐跌倒在地上,抱成一团。
朱宫棣趴在他的身上,头放在胸口的位置,听着那一下下心跳,忍了很久的眼泪一下子全部奔涌而出,一滴滴浸染在绣金的王袍上。
空寂的大殿中只听得见细细地啜泣声,他平躺着看描凤画龙的高栋穹顶,手指摸索着插进爱人的发丝中,胸口隐隐地痛。
发泄般地哭泣了半晌,朱宫棣抬起红肿的双眼,低声问:“他死了……我该怎么办?”声调怯生生的,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凤非离眉尖微蹙,饶是他绝世聪明,冷不丁的,也弄不懂宫棣说的是什么意思。
“怎么办?等琛儿回来,我要怎么样对他说……那个孩子……已经死了?”朱宫棣的手指痉挛般抓住凤阳王的衣襟,语气就像是在求救。
“你慢慢说,谁死了?到底发生什么事?”凤非离柔声哄着,手臂慢慢收紧,将他发颤的身体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拍抚着他的背部。
见到这幼时的冤家,做戏的恋人,朱宫棣的心莫名地安定了许多,靠在他怀里,继继续续,东一句西一句地讲述着,但因为凤非离听的认真,还是大略能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那个奈奈,真的死了?”
“嗯。因为我实在想像不出,在什么样的情形下他才能逃过此劫。”
“琛棣当真十分地爱他么?”
朱宫棣的眼泪再次连珠般滴下,“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管,就不会出这样的事。现在怎么办?人已经死了,我要怎样才能赔琛儿一个?”
“小宫……,人又不是你毒死的……”
“这又有什么区别,反正是死了……,我明明知道失去最爱的人,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却害得琛儿,要受我当初受过的那种痛苦……”
凤非离用两只手捧起满布泪痕的那张脸,细细地吻去滑落的泪水,喑哑地道:“这件事情,你当然有错,但是相信我,你决不是错的最厉害的那个人……”
“可是……”
“很多人都必须为奈奈的死负起罪责,你有你的那一份,但那只是极小的一部分,更多的责任,应该由闻妃、太后,还有琛棣去背。”
“可是太后是我的母亲,逦荆是我的妃子,琛儿是我弟弟……”
“你还不明白吗?你最大的错误,就是一直想要一个人承担起所有的责任,一旦背不动了,有闪失了,你就会以为是你一个人的错。其实不是这样的,太后也好,琛棣也好,他们都有他们自己必须背负的份额,你是没办法永远替他们背下去的。”
“但是奈奈呢?他又有什么错?当年的柳儿又有什么错?如果错都在我们,为什么是他们在受罚,为什么越是无辜的人所受的伤害越大?”宫棣觉得胸口一阵阵的翻绞,沉郁多年的愤忿之情如开闸般倾泄而出,按捺不住的疼痛感漫延在四肢百骸。
凤非离将滚烫的唇压在他冰凉的额头上,无声地叹息,“世上有太多的事情,原来就是这样的无奈,可怜的孩子,你已经比大多数人都要做得好了……”
“但为什么不能做得更好呢?为什么不能让每一个人,都远离错误与伤害呢?”抬起头,喃喃地问,虽然并不希翼得到答案。
“傻孩子,你做不到的,试问古往今来,又能谁能做到呢?”
朱宫棣垂下头,手指翻卷着凤非离的衣角。其实这些,自己何尝不了解?只是真的需要那么一个人,明明白白地表述出来,真正的安慰,也就是听另一个人将自己心底的想法说出来,他说对了,心里便会好受许多。听到奈奈死讯的那一刻就已明白,无论怎么做,也无法避免让琛棣接受这一个打击,他必须承受的,终归要到来,怎样的疼爱,也遮掩不了,代替不了。
“记得柳儿刚死的时候,真的不想再活下去,”放软身体,靠上微烫的胸膛,眼睫轻轻地颤动,“我担心琛儿,会不会和我一样,只想着上穷碧落下黄泉,到他的身边去……”
“可你现在,不是已经挺过来了吗?”
“那是因为有你……还有要复仇,可我不想让琛儿跟我一样,失去了爱,还必须生活在恨里……,他能恨谁呢?母后?我?还是逦荆?恨我们只会增加他的痛苦,但如果没有恨,他又如何能够再有生的勇气?”
“小宫,你听我说,放手吧,从现在开始,你放手吧。琛棣二年后回来,你告诉他那个少年死了,这就够了,所有的真相,让他自己去查吧,让他自己决定该怎么做。是要恨,还是要振作,这一切,都应该由他本人作主,幸福与否,不是能强求的。”
宫棣咬着下唇,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睛看着殿角的阴影。凤非离的话,就算是在念台词,也似乎总是对的。事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希望两年的时光,可以略略减淡一点琛棣心中的爱意,可以让他那单纯的弟弟,增加一分承受打击的能力。
“好啦,咱们别老坐在这里了,虽然有地毯,可也挺凉的,你受得住,我倒有点受不住了……”凤非离揉揉额角,觉得头又开始重起来,呼吸之间的热度也有上升的趋势。
宫棣伸手摸摸他的头,再对着光仔细看看脸色,吃了一惊,“你怎么了?生病了吗?哪里不舒服?”
“没事……小病而已………”凤非离微微的一笑,因为病弱的缘故,这个笑容异常的妩媚,宫棣忍不住脸一红,四处一看,没半个人影子,只得自己伸手扶在他腋下,用手撑起他的身体,摇摇摆摆送到软榻上躺着,拿棉被盖了,从桌上倒来温茶,扶着头喂他喝。
“你病了多久了?”
凤非离握住他的指尖,贴在自己发烫的唇上,一边绽开一朵柔媚的笑,一边沙哑地问:“怎么?觉得心疼了?”
宫棣只觉得脸上滚过一阵热潮,将手一甩,嗔道:“你这人真是的,病成这样还玩,要演什么,等身子好了再闹不成吗?”
“小宫,我有日子没去看你,你想不想我?”凤非离吃吃笑着,想要抱他,被他一推,竟一下推倒在榻上咳了起来,宫棣心中不忍,只好自己又送过去给他搂住。
“你说嘛,想不想我?”
“我想你干什么?你每次来京城,不就是……”话说到一半,又咽了下去。虽说凤非离每次来,只是过过戏瘾而已,但若不是他时常化解自己心头的郁结,柳儿死后的日子,恐怕也熬不过去。
“我胸口疼,你来帮我揉揉……”凤非离难得捉到撒娇的机会,又想把宫棣的注意力,从奈奈的事情上引开,本有七分难受,也表现成十分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