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笑然

作者:笑然  录入:08-25

我这么近的看着他,近的能数出他眼帘上的睫毛,他的睫毛真是又长又密的,就这样遮下来就把他全部的心事都遮住了。

我看到了,那从来光亮犀利的眸子里这时候都是我的倒影还有……还有一种绵长深邃的悲伤,象是从他心里透上来的。

那是什么?

那东西让我晕眩起来,连身在何处都忘记了。

我只是想为我最最欢喜的糖哥哥把流出眼睛里的水花抹去了,就象小时候他为我抹去哭泣的眼泪。

“小玉堂……别对我这么好……别……”三堂哥叹息一样的声音流水似的滑进我耳朵里。这声音却再不愉快,这么痛苦的颤抖起来,象是地狱的火焰在烧烤着他的灵魂。

我不解的看着我的糖哥哥,可他却把头埋在了我的肩窝里。

一声声轻的几乎听不到的啜泣就在我耳边。

我就象雕塑一样被他抱着,再也动坦不了分毫。

是在哭么?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把我这向来坚强莫测的糖哥哥打倒的?

他心里一定有很多苦吧?

我轻轻抚着糖哥哥的背脊,如同小时候母亲对我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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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我辗转难以成眠,三堂哥那低低的啜泣总在我耳边响起,还有他嘶吼般的那句话——“看清楚了,小玉堂,这个世界谁也救不了谁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真是这样的么?

我真的谁都救不了的么?

我反反复复想着这两句话,瞪了眼睛就是一夜。

天才蒙蒙亮,我便披衣而起,站在院子里那侏开的极盛的梅花之下。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我采一枝梅花捏在手里低了头,梅花特有的暗香钻在鼻间与这清晨冰冷清爽的空气混在一起真是叫人陶醉。

我记得,教这两句诗的正是三堂哥。那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我还幼小却已经非常喜欢拿了画笔在纸上涂画,但一见了那些方方正正厚的象砖块的书本便远远的逃了去。父亲与教学的先生都拿我没有办法。那一日,象是下着大雪,我逃在茶院的角落里正看一群蚂蚁搬家看的兴高采烈,就有个阴影遮了我头上的光,我以为是父亲吓的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可那不是父亲,那是个陌生的人儿,高高瘦瘦的个子,穿个跟先生一样的长褂子,可他穿的可比先生好看多了,他冲我笑呢,这么温暖的笑容,竟是比太阳照在身上都要暖和的。

他把我抱起来,叫我“小玉堂!你是小玉堂么?”他的声音也好听,就象戏台上打的鼓,一下一下都敲在我心上。

他拿一枝梅花在我眼前。

“这是什么?”

“梅花!”

那天的梅花真是香,我抓着他的手,猛的吸了几口,他大笑起来,胸膛一震一震的,真是有趣。

“喜欢梅花么?”

“恩。”我用力点头,其实我是想要他手里的那枝梅花呀。

“那我教你一句话,那是把梅花说的最动听的话了。”

“什么话?”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那个象鼓点一样的声音优雅的吟颂着这句千古名句。

这是我头一次听到这句话,也是我头一次见到我这个糖做的哥哥。

那时候我弄不清“堂哥哥”和“糖哥哥”的区别。我总想,这个哥哥这么欢喜笑的,又总是笑的这么快活便一定是糖做的吧。

可是,昨天我的糖哥哥却化了……

就象这天上飘落的雪花一般,虽然这么晶莹美丽,却总抵不过太阳的力气。

是什么,是什么让我的糖哥哥终于化出一片泪水的?

我轻拂着身上那件雪白的狐狸皮皮袄呆呆望了天上的雪花出神。

我没有料到湘西的冬天竟然会这么冷了,没有带上皮袄子,现在身上穿的这件是三堂哥拿了给我的。

雪白的狐狸皮,没有一根杂毛,就是雪花落在上头也分不出。三堂哥虽然没有说,可我知道的,这件一定是他的。我闻到了,这上头每一根狐狸毛上都有糖哥哥的味道。

我将自己冻的发白的手拢在皮袄里。

突然面前挡着的假山后传来两个人的低语。

“父亲,你就借些给我吧!”

“你又问我要,我那里来这许多钱了?要用钱该去问少堂要啊!

“嘿嘿,父亲你这不是存心把我往火里推么?问三哥要?他是什么人啊,精的都成妖了,那天我要能从他那里拿到钱了,我就变玉皇大帝了。”

“说什么无赖话,钱我是没有的。”

“父亲你瞒你自己儿子做什么啊,刚才布庄不是还拿了笔钱给你了?”

“那是要进货的钱!你没见今年冬天冷的这么厉害的,得补充些上好的毛皮,这些钱可不能随便挪用。”

“父亲……对着自己儿子,你还装什么正经啊……”

“你……你说什么……”

“哎呀,父亲……上次那批货,就是那次的绸缎,你还不是进了次品了。”

“你可别胡说。”

“我那里是胡说了。父亲,这次你又不会进些品质差点的去补贴后江那些小骚货的肚皮吧。”

“你……你要死啦,这些胡言乱语要是给你爷爷听到你不想在这个家里呆了么?”

“哎呀,父亲,现在该担心的是三哥,你得防他什么时候去查帐查货的。父亲……你要是给我些花销,我倒能帮你遮掩过去的。”

“你……你这个忤逆子,居然要挟你亲爹了!”

“父亲……我可没啊,我是给你想办法呢!”

“你这个月的月钱呢?”

“没了。”

“又赌输了么?”

“嘿嘿……手气差了点……下趟去总要赢回来的。”

“还赌!就有十个状元家也要给你赌败了的!”

“呸!呸!大清早的,父亲,你可别咒我!你给是不给啊!?”

“恩……拿去!”

“谢父亲了!”

随了西西梭梭衣衫摩擦的声音,假山后走出两个人。

一个个子高瘦象竹竿似的,看着挺文气还带了金边眼镜的正是我二伯最小的儿子,二伯有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只有这个儿子,也就是我四堂哥,学没好好上,也不做工,更不愿意当兵,便闲在家里,整日抱了公鸡,蟋蟀与人赌博。跟在他身后便是我那个常住县城照料城里布庄,米铺生意的二伯。我也只在表叔公寿宴那天见了他一面的。我听父亲含糊说过,这二伯父与我父亲早前曾一起做过生意,但后来象是生了嫌隙的。父亲不肯跟我明说,我当时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这么多事,更没想到能听了他父子这样的话,便没有多问父亲二伯父当年与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二伯父跟大伯父长的很不一样,倒是很象表叔公的,一张长方脸,总是很严肃端正的样子,似是从来也不会笑。

他们一见了我面,就呆了,象是没有想到这么早会撞见人的。

我对他们一笑,向二伯父道:“二伯父早,这天真冷,出来解个手就冻的厉害了。”我已经瞧见二伯父眼睛里那怀疑的神色。

“恩,听说玉堂在百鸟集还生了病的,可别再冻了,回去你父亲就要怪我们乡下人不会照顾。”二伯父端了架子,冷冷瞥我。

“玉堂弟弟是刚出来解手的吧?”四堂哥亲热的望了我问。

我知道的,他哪里是真心对我了,他这只是怕我听了他话去在试探我罢了

我厌恶他与二伯父假摸假样,便草草鞠一躬,对二伯父道:“要没什么事,玉堂回去了。”也不等二伯父答应,我就已经转身去了。

身后还听到二伯父的训斥“你瞧瞧,对长辈这么无礼的成什么样子了?还是杭州大学堂里出来的呢!”

“呸!”

我那里会在意这些的,淡淡笑了。我只可惜那侏清雅幽香的红梅真是给活生生玷污了去。

我想着回去也睡不着的,便趁了早上去看看三堂哥的儿子,狗娃。昨天闹了一场之后我哪里再有心情去看望孩子了就是去了我怕三堂嫂也只会将我赶了出来。倒是现在这时候我猜屋里大约也只有老妈子和丫头在的,毕竟这么整夜守着就是铁人也抗不住。

虽然三堂嫂象是很不欢喜我,可我却很是欢喜狗娃那个孩子。这小不点才三岁,却是聪明伶俐的很,我才教他画了太阳,他下午便能画云彩了,我才给他念了诗文的,隔天再问他他也能记得。他笑起来最是象三堂哥了,那弯弯的眼睛真象个甜蜜的月牙,我总忍不住要捏捏他软软的脸蛋。我一捏他脸蛋,他就要生气,皱着小眉头,摸样真是再好玩不过的了。

一想到这样活泼有趣的生灵如今却受着病痛的煎熬我便不能安心。总想要望望他,给他说说话,虽然他未必能明白也未必能帮了他,却总好过如今这般不闻不问。

廊上一个丫头见了我忙给我行礼。

我认得她的,昨天我还在三堂嫂那屋子见过的。

我见她手里端个碟子,装了些黄澄澄的糕点,这肚子便跟了眼睛一起贪婪起来。

这一大早的我东游西逛倒还真什么都没吃呢。

“这是什么?”

“回玉堂少爷,这是酥油饼。”

“我……我可以吃么?”

那丫头掩了袖子吃吃笑了。我来的虽不久,但府里上下都知道我为人和气,下人在我面前便也少些拘谨。

“少爷要吃什么,用什么,哪里要问我们下人的?”

我脸上一红,“我怕这是给三堂嫂的点心,我要吃了,会累你挨骂的。”

那丫头的笑容淡下去,她咬了嘴唇,“总是我们做下人的惹少奶奶不高兴的。”

“你且忍耐些,三堂嫂这会心情定是坏的,你为她想想,你若是她也必定难过的很,不是么?”9586A463E96F7847AA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恩。”那丫头点头,望了我又是一笑,“怪不得大家都说要是玉堂少爷是我们的主子那就美死了。”

“我三堂哥不好么?没的说这样的话,我可要告状的。”我微笑道。

“三少爷也很好的,我可不敢说他的坏话。”那丫头吓的一缩头。

就这时候我那肚子不争气的叫出声来。

那丫头又是“扑哧”一笑,我的脸可真烧的连身上都要冒烟的了。

“玉堂少爷,你吃好了。这不是给三少奶奶的,这是四少爷在县城接二老爷的时候带回来的。四少爷知道我们孙少爷最爱吃酥油饼的……你吃好了,反正现在孙少爷病的这样也没法子吃的。”

“真不要紧?”

“恩。”那丫头拿了一片黄澄澄的饼子递到我手里。

虽然已经冷了,可焦黄的颜色,葱花的香气都在向我那唱着空城计的肚子招手,我哪里奈的住了,接了过来就要咬下去。

“原来在这里偷食呢!”三堂哥调笑的声音就在耳边,他一只手按了我就要送到嘴里的饼子。

“做什么呀,糖哥哥!你要跟我抢饼子吃么?”我笑话他。

三堂哥的脸色有些发白,大约昨夜也没睡好,“你吃什么饼子啊,这么油腻的东西,你忘记自己才病过么?这样东西吃下去,还不坏了肠胃,你要嘴谗尽可叫厨房给你弄特色的小菜米粥。”

我皱了眉头,大叫:“糖哥哥,你什么时候变的比我父亲还严肃,比我母亲还罗嗦,比我奶娘还麻烦的?”

三堂哥瞧着我,哈哈的笑了。

我也笑,我真愿意看到他这样开怀的笑,就象小时候在杭州那会,他就是这么灿烂的笑着的。我不愿意再见他昨天那样软弱痛苦的模样,那让我心疼。

三堂哥取走我手里的饼子,又是摸摸我的头,“小玉堂……”我象是听到他后边还有半句话的,可是到了我耳朵里却变成无声的一个渭叹。

“这么早逛什么呢?”

“我想去看看狗娃。”我拉了三堂哥的手,“你同我一起去吧,你也还没去瞧过狗娃吧?”

三堂哥似是不太情愿,不过终于还是点了头,“好吧,等瞧了狗娃,你就同我去吃早饭。你得答应了以后决不吃这样油腻的饼子。”

“是,是……你可真是牵丝绊藤!”我露了句江南俚语,我晓得三堂哥也是听的懂的,我对他做个鬼脸,仿佛这就是我们两个共有的小秘密。藏在心里了,就只我们两个。

走进狗娃那屋,果然只有一个老妈子和两个丫头的,问起她们,说是三少奶奶五更才去睡的,竟真是守了一夜。我心里感叹,虽然三堂嫂总是蛮横的样子,但到底是做母亲了,就象我母亲常对我说的“天下间没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母亲的,每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都是扑出骨血的热爱。”

床上,狗娃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脸皮发白,呼吸这么微弱,象是随时要断。他可比我走那时瘦的多了,那只伸在被子外头的小手细的只见骨头。

我不敢叫他,只咬了嘴唇望着他。

这可爱的小生命正坚强的与病魔做了斗争,我这个大人却是什么忙也帮不上的。我心里真是难过。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狗娃是被人下了蛊的。就算这世界真的有人可以下蛊,我也不信真有人忍心对这样一个好好的孩子下了毒手的。

三堂哥在我背后拍拍我肩膀。

“糖哥哥,这样下去不行的,得带狗娃去看医生。”

“父亲说大夫来过了,也诊断不出什么毛病,大家都说是中了蛊的。”

“你怎么也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我没信,不过大夫不是也瞧不准么,大约就是小孩子都会发的病,不会很要紧的。”三堂哥轻描淡写的道。

我重重的摇头,“不是的,这病一定是很重的了,你看狗娃都瘦的什么样了?”

“那你说到底怎么办?”

“带他去医院,去常德,那里不是有洋人开的西医医院的么?去那里!”

“不可能的。”三堂哥说的竟是斩钉截铁的干脆。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可能的,“为什么?”

“爷爷最反对洋人的那些医术了,他总说那些碧眼洋人拿着针管只能把活人治死了,他决不会同意叫狗娃去常德治病的。”

“狗娃是你儿子,到底是狗娃的命重要还是表叔公说的那些没道理的话重要。”我决不相信三堂哥是跟这家里其他人一样只会对表叔公的话唯唯诺诺的无用之人。

三堂哥瞧着我,我也瞧着他,一点没有退缩。

三堂哥终于苦笑道:“小玉堂啊……你叫我该拿你怎么办啊……”他弯了腰抱起床上的狗娃。

我就知道三堂哥决不是不明道理的人。

我高兴的吩咐那个老妈子还有两个丫头给收拾收拾些用具好带了路上替换的。

正忙着,突然门给重重推开了,三堂嫂冲了进来,她头发都还凌乱着,眼睛发红,“把孩子放下!你把孩子放下了……你要带他去哪里?”

三堂嫂冲过来也不知道那里来的这么大力气,竟把三堂哥一把推了过去,抢了孩子紧搂在怀里,“你要带他去那里?你要丢了他么?你不喜欢他,不爱他就不要睬他好了……干什么非要害了他丢了他了!他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三堂嫂大声叫嚷着哭道。

我见她误会了三堂哥,忙走到她跟前道:“嫂子,你误会了,三堂哥是要带狗娃去常德看西医的。”

“是你!就是你!是你害的狗娃的!你害我还不够,还要害我孩子,都是你……你没来的时候什么都好好的,你一来就死了人,现在狗娃也要死了……”三堂嫂狠狠的瞪了我,“什么看病,你是要害我孩子吧……狗娃是中了蛊了,要看什么西医。全是骗人!”

我还想再好好跟三堂嫂解释的,谁知道三堂嫂却对了我脸重重的一掌扇来。

她的手劲这么大了,竟象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我站立不住,一交摔在地上。

我这半张脸火辣辣的痛,竟比那时候给老彪撩的那下还疼了许多。

三堂哥这时候已经扶住了我,他伸手在我嘴边一抹,我这嘴角疼的忍不住眼泪就要掉出来了。从小到大,就是我父亲也从没有这么重的打过我的。

我看到三堂哥手指上那一抹嫣红的血迹也看到他眼睛里比血迹更红的怒火,我连忙拉住了他,“别……别发火,求你了,糖哥哥!”

我真不愿意他们夫妻这时候还要为了我这个外人再多生嫌隙的。

为了狗娃就是平时有再多的不满怨恨,这时候也要忍的。

推书 20234-08-20 :错欲情归 第二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