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屠户酒量大多宏伟,我也就这么西里糊涂跟里练了酒胆。一喝的半醉这些人便野话连篇,我虽然不会跟着说,却很爱听的。
这熟悉的或者陌生的字眼,欢快的从那一张张冒着酒气的口里蹦出来,亲切起来,仿佛同我说话的就是我的何西了,那闪亮的眼睛,一笑就露出洁白的牙齿,还有身上无论怎样都带了的泥土芳香。
于是我就狠狠咽下一口酒去,火辣辣的似是穿透了我的灵魂。
对街有个女人不知道是做什么营生,常看见她坐了门口剥阳花子,见到了我就会撇头,口里唱着麻阳人腔调的歌谣。
有个跟我交好的屠户有次就拉了我去,俏声跟我说,那女人是看中了我,见我生的这么俊俏,是个女人都要动心的。
我只笑笑,没有说话。
那女人只是这么见到我几次罢了,哪里知道我是什么人了,是什么出身,有什么故事,我又哪里知道她的人,她的故事了……或者只是住了这条终年浑浊的街道,迷了眼睛罢了。
那以后我便在一次酒后,大声喊了“我是有相好的。”
那几个屠户就问“是谁啊?是那个小娘皮把我们这里俊俏的兵娃娃迷了去的。”说了就是一阵哄笑。
“我就在找他呢……就是要找一辈子也要找了去的。”
对门那个女人抬头望了我,我也这么望了她。
我对她露了微微的笑容,心里对她道:“对不起……”
从此以后,那女人还是在门口剥阳花子,却再也不开口唱歌了。
我想这对她或者更好些吧。
自从我安定在军队里,便给家里去了几封书信。只说自己现在身子很好,在军队里也过的滋润,凡事都好,请父亲母亲不要担心的。
后来也接到了一封回信,却不是母亲写了来的,是我家帐房那位庞师爷执笔,不过我看信里口气象我奶娘更多些才是。
信上说了许多家里的事情,什么江大厨子头三月里抱了孙子,什么茶园生意没有先头好了,什么洋大夫要回美利坚啦,种种琐事都叫我宛然一笑。
只有那一件……翠枝姐在随同冯伯伯要到美国去的前一个礼拜,跟了冯伯伯过去的某个尉官
保卫私奔了去。冯伯伯一怒之下,宣布与翠枝姐脱离父女关系,从此再不认她这个女儿。看这信里的意思,象是翠枝姐从前在北平的时候就与这尉官有些暧昧的,冯伯伯那次之所以到杭州做特派员还带了翠枝姐也就为了隔离了这两个人,却没想到翠枝姐竟这么大胆终于跟了那人逃了去的。
信里自然唏嘘良多,我却微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的,怪不得翠枝姐那时拼命开了舞会却还是会在我怀里哭倒的。原来是为了远在北平的那个他啊。
现在这两个人总算能在一起的了,我真为他们感到高兴。
捏了信纸,我却想到我与何西。什么时候能叫我找到你呢,何西……你可也会想起了我,心里就是又甜蜜又酸楚的?
何西,何西……你在哪里?
你可知道你的小少爷找你找的这般辛苦的?
我扑在竹案上,只觉许多年不曾流过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半年后是1937年3月,又到了每月到营房报到的时候,这一天我却在门口意外遇到一个人。
那是个女人,盘了头发,脸发黄,容色憔悴不堪,身体也很消瘦。穿的衣裳也是顶普通不起眼的粗麻质地,可她却一个劲的说要见我们司令。
我本来也没在意,地方上有些不懂军队规矩的女人常是这样的,我在那时也常常遇到。
可那女人却一再要求,说的急起来了,只是跺脚却并不象湘西地方的女人要撒泼骂人的,我听她说话声音象是熟悉的很,便走过去想问个清楚,或者我也能给她帮什么忙的。
要找司令办事,对个乡下女人或许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我总不好见死不救。这些年我变了不少,却总也脱不去糖哥哥口里那个软心肠好良心的小玉堂的。
“你找司令有什么要紧事么?我就要去见我们司令说不定能给你说一声的。”我向那女人道。
女人抬头瞧着我,突然眼里露出惊骇的神情,指着我的手不停的发抖。
“你……怎么了?”我不解的问她,该不会是急怒攻心,要晕倒吧。
“玉堂……是玉堂么?”女人颤声问。
我也骇起来,这个女人明明我是不认得的,怎么她倒认得我,还知道我名字的。
“玉堂!”女人的眼泪流下来了,“你……你……你怎么变的这样了啊?怎么……怎么变的这样了?”
我惊讶的结巴了起来,“你……你是……你是谁?”
女人顿住哭泣,抬头看着我,苦笑着道:“你也不认得我了?才3年不到……连你也不认得我了?”
我摇头,努力想从记忆里找到这张面孔的主人。
“我是翠枝啊!冯翠枝啊!”女人激动起来,握住我的手,象是要把它捏碎一般。
我忘记了叫痛,我只觉迎面被一拳打在脸面上了,头往后一仰,“翠枝姐,翠枝姐……”
这个一直在对我哭泣的消瘦女人就是我那个活泼爱拿我玩笑会亲我脸孔的翠枝姐?0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我下意识的抹了一把自己的脸,象是要把记忆里的什么也给抹去了一般。
我稍稍能在现在这张脸上找到过去翠枝姐的痕迹了,我只不明白是什么把她变的现在的样子了?她与她的那个他不在一起了么?
我心头有无数疑问的。
我把翠枝姐带到我的营房,翠枝姐象是饿的狠了,把我递去的干粮大嚼起来。想起过去,就是上海那里的奶油蛋糕翠枝姐也会嫌弃它太过腻味了,而现在,不过一张粗硬的饼子,她倒吃的这么香甜。
我心里一阵难过。
“玉堂……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是么?你怎么不问我?”
“你要肯说,就说……要是不愿意说的,我自然不问……翠枝姐……你瘦了很多。”我给翠枝姐擦去嘴边的干饼渣滓。
翠枝姐突然看到了我那只右手,她猛的抓了我手,叫道:“你的手……玉堂……你的手,怎么弄的……你告诉我……啊?”
“没什么……就断了三根手指头而已。”我微笑着道。
翠枝姐哭出来,“不,你是画家啊……罗伯特也说的你是大艺术家,以后会超过很多西洋画家的……他说的,你要去欧洲,去美国……玉堂,玉堂……你没了手指,这以后……要怎么画画啊!”翠枝姐哭的喘不过气了。
我抱紧了翠枝姐,她身子都因为哭泣抽搐起来,“我不画画了……再也不画了,何西走了以后我就再也画不出一副画像了……没了手指也没什么的。翠枝姐,你别为我难过了。倒是你自己要把身子养好的,你这样子……我,会担心的。”
翠枝姐抬起泪痕未干的脸,她摸着我的手,这么轻柔的,象是就这样摸了也会把我弄疼似的,“很疼么?很疼的吧……玉堂,你……可变了很多了……都是为了他,为了何西……这样值得么?”
“值得……为了何西,什么都值得的。”我的眼睛亮起来。
翠枝姐的眼泪又流出来,“你跟我一样都这么傻的……你以为找到了他就能幸福了么?”
我悚然一动,嘴唇蠕动象反驳她的话。
翠枝姐伸手按住我嘴,笑道:“我从前也这么以为的……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跟着他跑的时候,心里可是一点不怕的,我还跟自己说,我决不后悔的。可现在……现在……我……我真后悔……真后悔啊!”翠枝姐的哭声变成一个个的哽咽。
“出了什么事了?”我静静的问。
“或许他也后悔了吧……”翠枝姐转头望着窗外道,“刚开始我们是真的很开心的,虽然因为我爸爸的关系他没再在部队里干了,我们就在一个乡下地方落脚,他买了块地皮,我就养些小鸡小鸭,那段日子……真是……真是幸福……”翠枝姐的眼睛笑成一条线了,她的语调这么甜蜜,仿佛真的又回到了当时的光阴。
我不敢打扰她,只安静的等她说下去。
“后来我怀孕了,给他生了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我真是以为就这么过着清贫的日子也比从前锦衣玉食要开心很多的。我那个时候最感激的就是你……玉堂。”
“我?”我不解。
翠枝姐对我笑笑道:“是啊,就是你了,要没有你那时候不顾一切的模样,我想我这一辈子也未必能有勇气跟家里决裂的。”
“翠枝姐!”我给翠枝姐递上一杯茶。
翠枝姐拿着茶杯发了一会怔,“后来……我们的孩子死了。”
“什么?”我心头一阵收缩,疼起来。
“是出水痘……本来不会死的,可我们没钱,我带出来的钱都花的差不多了。他其实不会种地的,都靠我带出来的钱,用光了,就没钱给孩子看病……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孩子死掉了。”翠枝姐的眼睛茫然的睁着,豆大的泪珠滚下来,“他成天喝酒……我知道他心里难过,可我就不难受了么?我们开始吵架……他……他还打我……可他一醒过来就会给我陪不是。我知道他是好人,他不是故意要打我的。他只是觉得没出息了,本来在部队里他已经快做少校了,是为了我才……”
“你……所以你就离开他了么?”
“不……没有,我那时候怜惜他,他也还是爱我,我怎么好离开他,我总想就是再苦,再难,我们总是相爱的,我当初不顾一切的跑出来,不就是为了爱情么?我怎么能不爱他?孩子没了,不要紧,我们可以再生的,我们都还年轻……我真是天真啊,太天真了……”翠枝姐突兀的大笑起来,笑声里,她的眼泪震落在地上,变成一个个水痕。
“他……他说了……他不再爱我了,他说我是他的包袱,他说……他每次看到我都会恨他自己……他说我已经不是当初他爱的大小姐了,是他把我变的这样的,是他把我从公主变得乡下妇人的……他哭了。他从来不哭的……就是那时候他救我自己给车子撞的飞出去也没哭的,可……他说这话的时候抱了我哭的这么伤心啊……”翠枝姐收住了大笑,嘴角挂着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我的心也冷了,我知道的……我们的爱情已经死了,给贫穷,给生活杀死了。玉堂……要是我没出来,是不是我们的爱情就能不死的?”
翠枝姐望着我,象个孩子似的问我。
我答不上来。
“我只想回家去……我太累了……玉堂,我们回家去吧。”翠枝姐靠在我肩上道,“这里的司令是我爸爸过去的部下,他见了我一定会送我们回家的,你也同我回去好不好?”
我拍着翠枝姐的背瘠淡淡的道:“好的……我领你去见我们司令。”
翠枝姐高兴起来,“你也同我回去对吧?我们去美国,叫罗伯特给你找最好的大夫给你治手指,你以后就能画画了!”
我微笑着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不回去……”
“我还没找到何西啊。”我笑起来,对着翠枝姐露着从前那孩子似的微笑。
“要是……要是找不到他呢?”
“不会的……总是找的到了,生死都找的到的。”我的声音虽然轻柔,但我的心却岩石一样坚硬,就象沅水两岸的山崖,千百年的风雨,不断冲刷的流水也不能腐蚀了它们。
总有一种东西藏了心底就能叫人舍生忘死的,是不是,糖哥哥?
翠枝姐望着我说不出话了,好久才道:“玉堂……你真的变了,变的我快不认识了。”
“是么?何西不是说了的……”提到何西,我心里一阵温暖,“这个世界,没有人能不变的。”
“玉堂……你是大人了。”翠枝姐摸着我的脸,眼泪在眼里打着转。
我们司令知道翠枝姐是政府外交部的冯中山先生的千金再不敢怠慢,好吃好住,又派人去送。
我也跟着送到了汉口。
码头上,这就要跟翠枝姐分别。
“翠枝姐……我想求你件事。”
“你说……你是我弟弟嘛,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用的着这么客气么?”翠枝姐握了我的手笑道。她虽然还是很瘦的,精神却象是恢复了些,可我知道她终于不能再是从前的翠枝姐了,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的。
“我父亲还有母亲请……请帮我照应,等我找到何西就回去的。”
“是……你父母就是我父母,我决不会叫他们伤心难过的,你放心。”翠枝姐诚恳的点头答应,“就是你自己……我……可不放心的。”翠枝姐想笑的,泪水却滑下来了,她赶忙擦了去,“你看我,就变的这么爱哭了,真够傻的。”
“不……你一点不傻……你还是我那个翠枝姐的。”
“不是了……我们都不是从前的我们了。”翠枝姐笑道。这笑容却苦涩起来。
汽笛声里,大客船起锚远去。
象三年前那个夜晚一样,翠枝姐拼命给我挥着手。
我微笑着望着早看不到她身影的船,低声道:“放心吧,翠枝姐……我一定能找到何西的。”
1937年8月。
一个月前,正式宣布对日本开战的消息使我们部队开拨前往前线。
司令因我已经算是残废,再加上我与冯伯伯的关系便叫我退了伍。
这一天,又是中秋夜。
我独自坐了船,沿沅水而下。
一颗大大的月亮圆盘似的挂了天上,水里又印了一个。篙子一点,水里那只就碎开了,一会儿却有聚拢了来。
这个夜里因是中秋,走水的船只便很少了。
远处有另一只与我们一样的小筏子相对而来,撑船的是个高个子的水手。
静静的夜里,这年轻人许是想到了自己远方的情人,轻轻唱起来。
“天上起云云起花,包谷林里种豆荚。豆荚缠坏包谷树,娇妹缠坏后生家。
娇家门前一重坡,别人走少郎走多。铁打草鞋穿烂了,不是为你为哪个?”
这水手大约是苗人,歌声多情而且温柔,静静的夜里听的我不禁痴了起来。这些乡人最是纯粹的艺术家,没有矫情的修饰,从来发自内心,最是纯真自然的造物之爱。
“铁打草鞋穿烂了,不是为你为哪个?”
我打开画板,何西栩栩的笑脸就在眼前,“何西……你知道么,我也为你走烂了我的草鞋了。”
突然一阵风起来,吹散了画纸。
那些画像里的面目……多情温柔的湘湘,清冷美丽的阮家嫂子,眼神闪烁的糖哥哥……还有……我的那个何西……
这一个个都被沅水浸没了去,渐渐沉到水里。
我想起来,那一夜糖哥哥说过的,“你下去沅水瞧瞧,那地下埋了多少尸骨的!你都能一个个去救么?看清楚了,小玉堂,这个世界谁也救不了谁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战火就烧在不远处的山河里,这个我热爱的布满我美好回忆的湘西或者不久也要浸染无数鲜血了。从前我以为我可以用自己的画笔记录世间所有美丽动人的造物,可现在这造物也要被炮火消灭了去的,我还能做什么?
或者就象汉口那个站了高高台上捏着拳头喊口号的学生说的“再不站起来反抗,我们就要做那亡国的奴隶!”
清丽温柔的歌声在一个转弯处听不到了。
我依然坐了风里侧耳。
是风的声音,是月的歌唱,是水的低喃。
这一片有我与何西回忆的土地,我愿用自己的双手保卫你的宁静与美丽。10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不能再拿起画笔的手却可以握住刀枪,火炮!
我微笑起来。
月色都落在我眼里。
何西,你这时候也必然与我沐浴这相同的月色吧。这月色可会把我的呼吸带了你的耳边,这月色可会把我的亲吻到了你的嘴角……何西……我只愿你平安……
我现在所能守护的不过是我们同样热爱的这片土地而已。
1937年10月,我去到重庆,开始我投笔从戎的生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