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何西要说那是男人喜欢的地方。
因为那里生活着无数公私不分的妓女。她们或者在一间菜园平房里或者就在沅水泊的一张破船上认真经营自己的生意。
无论是往来的水手,船工还是文人军旅,她们都以自己的身体,这最原始的本钱努力掏空每个顾客的钱包,响应政府号召,繁荣市面。我听牯子说,这些女子也算是正当买卖,都是交了税的,那税收还有个专用名目就叫做——“花捐”。
我在桃源到处转了两天,牯子也跟了一起用了自己的关系给我打听何西的消息,却依然没有。
就我走的那天,泊在一边的某只花船里传来零星的哭泣。
我没有去打听。
我早以尽把自己的好奇收拾起来。
我已经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总有美好,而悲惨或者就在脚边。我的好奇换来的常常只有更加深切的无助罢了。
我默默吩咐船老大开船离岸。
远处,一口薄棺材从那只船里抬出来。
一个女子的生命就在我眼皮子下结束了去。
沿河而下,我回到三年前来过的凤凰镇。
凤凰依旧是那个凤凰,而表叔公家却已经面目全非。
我早猜到没有三堂哥在,这个家是要败的。但却不曾想会败的这样彻底,这样怕人的。
偌大宅子早已荒草漫漫。
除了阿炳叔几个老家人在,就看不到几个人了。
阿炳叔见我来,欢喜的眼泪流下来了。
我才知道表叔公在我走的那年就过世了。
二伯父那一年经营县城的生意欠下很多债务,便在表叔公死后领了四堂哥来家里闹着分家产,与二堂哥起了冲突,四堂哥就这么失手把二堂哥一刀桶死了。后来四堂哥就逃的不踪迹,这些年也再没见到。
我想见见大伯父给他请安的,而我看到的却是一个躺在暗黑的小屋子里,抽了大烟连眼皮都不愿意抬一下的大伯父。他瘦的已经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样貌。大伯父跟我说了没几句就又打起哈欠。
我知道那是烟瘾重的深入骨髓,这一生都要受它控制。
我推门走出大伯父房间。
夜色笼罩,院子里那些原先名贵的花草没有人去服侍早被杂草野花侵占地方。
突然起了突兀的大笑一阵,听着莫名恐怖。
阿炳叔快步走来,“小少爷别怕,这是……是三少奶奶,她怕是又发作了。我去瞧瞧。”
“我也去。”
阿炳叔象是要劝我,却望了我,眼泛泪花,终于点下头。
“少堂……少堂,你肯回来了,你终于肯回来望我了!”一个女人一头扑在我怀里大叫起来。
她的双手紧紧抱住我腰身,就象是放开了我,我便要转身逃走似的。
她抬起头看着我笑,“少堂,你别再走了,好不好?”
我踉跄一步,喃喃叫她,“三堂嫂……”
她却只是冲我甜甜的笑,“少堂啊,我们明天去我爸爸军营玩好不好,我们去那个碉堡捉迷藏啊。”
我闭上眼睛,眼泪滚落在心里。
“好的,好的……我们明天就去军营,去见你爸爸,去玩捉迷藏的。”我柔声轻语。
“这才是我的少堂呢,你先前总是对我凶,我很伤心的,你知道不知道?”三堂嫂在我脸上摸去,她的手冰冷冰冷的,仿佛一截12月的冰凌。
“啊……对了,狗娃,狗娃明天也同我们一起去好不好?”三堂嫂把我拉到床边,抱起一只又旧又黑的枕头问我。
“好……当然好……”我靠在床边的案及站立。再不找什么依靠,我怕我就会倒在了地上。
三堂嫂终于吃了药丸睡了去,她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不肯放。
月色照着她熟睡的脸,嘴角那丝微笑这么纯洁,如同婴儿一般。
我望了三堂嫂好一会,才抽出自己的手,走了出去。
也许这一晚她能好好睡一觉。
“小少爷,你可别怪三少奶奶,她……自从孙少爷没了……她就……”阿炳叔再也说不下去了。别了头,不断用手擦了眼睛。
我没有说话。
“也不怪三少奶奶要认错,我今天一看到小少爷也差点当是我们三少爷呢……小少爷身量拔的高了,倒真是象我们三少爷的……”阿炳叔叹息道。
“三堂哥呢?他……葬了那里?”我的声音清清冷冷,象从另一个世界传了来。
没有星星的夜晚,阿炳叔领我来到表叔公家的坟地。
因为没有找到三堂哥的尸体,所以现在这地下埋的不过是糖哥哥生前穿的衣裳罢了。8DC70348675C0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我打发了阿炳叔,将墓碑上的沙土拨去了些,坐在墓碑边上。
夜真是静,没有半点杂声,仿佛远处沅水静静流过的声音都听的见了。
我抱着自己膝头,微笑道:“糖哥哥……你的小玉堂……回来看你了……你,好不好呢?”
我把头靠在墓碑上,仿佛就象从前累了倦了,在三堂哥肩头依靠似的。
我的糖哥哥总是会为我遮去世间一切风雨的。
只要在他身边就什么都不用怕的……是不是,糖哥哥?
若是你还在的,你也会帮我去找何西的是不是?就算天下人都说我是错的,你也会站了我这一边的,是不是?
糖哥哥……
我的眼神朦胧起来,清朗的月色里,仿佛是糖哥哥炯炯的眼色,他在叫我“小玉堂……小玉堂,你啊……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的……我的糖哥哥啊……
这长长的无奈的叹息,这一生我都不能忘记的……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我便把翠枝姐在我出门时给我的那一大包钱给交了阿炳叔。
“这些钱请给三堂嫂尽可能请最好的大夫……还有大伯父,给他买大烟抽吧。”
阿炳叔紧紧抓了我手,颤抖的嘴唇说不出话。
“什么都不要说了,阿炳叔……我要去找何西,等我找到他了,一定把三堂嫂和大伯父都接去杭州的,你放心。”
“小少爷……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好人啊……我家湘湘那丫头看人眼光是好的。”阿炳叔苍老的手握在手里,粗糙一如沙皮纸。
他的眼泪滴在我手里,瞬间灼痛了我那颗已苍茫许久的心。
离开凤凰我本想再去百鸟集瞧瞧的。阮三爷在湘西这么大名头,我想,请他找了何西定能比我自己这么没有头绪的瞎找要好许多。
然而我终于并没有下去百鸟集。
我遇到了老彪,就在从前看社戏的那大庙门口。
老彪系了围裙正做板刀面生意。
“来啊……宽正的板刀面……来吃一碗啦!”老彪还是这么直喉咙大嗓门。
“老彪!”我叫他。
老彪看见了我,欢喜的叫着又要给我跪倒,“玉堂少爷……你来啦!”
我扶住老彪却见他一条腿已经瘸了,“你的腿怎么弄的?”我在老彪摊子边坐下问。
老彪苦笑道:“给人打瘸的。”
“你……很好啊,做这生意,日子过的还好么?”我苦涩的问。
“还能过活就是了。对了,玉堂少爷,我成亲啦。”老彪笑的有点害羞,他高声对了边上叫。“孩子他妈,来见见我跟你说的玉堂少爷,是城里的大画家呢!”
一个相貌普通的女人手里拿个面锅走过来对我行礼“玉堂少爷好!”
这女人的肚子鼓起来了,象是不久就要生产。
我惊异的盯着她肚子又望向老彪。
老彪更不好意思起来,“这是第二胎了,前头一个没养活,去年生病死了。”
我心下一黯。
“来玉堂少爷,吃吃看我的手艺。”老彪把一碗板刀面推到我面前。
热腾腾的面条将我眼前模糊了。
“阮三爷呢?你不跟他了么?”
老彪摇头,“玉堂少爷要早来半年就好了。”
“怎么?”
“三爷半年前死了。”
我一惊,手里的筷子掉了地上。
“就在百鸟集城下……三爷那时候早不太管帮里事情的,他那天是去遛马。就在河边给人用匣子枪射了十多发,死了……帮里兄弟就散了,现在还有几个跟着杨老幺干的,我……唉……我一个半残废,心也就灰了,就开了这个面摊子。”老彪说着话,长长叹了口气,在自己那条瘸了的腿上拍了一拍。
“知道是谁干的么?”
老彪摇头,“谁知道啊……三爷的仇家这么多的,放冷枪的狗崽子当场也给三爷杀掉了,便更不知道是哪个干的。”
老彪的这碗面我到底是没有吃下去。不是味道不好,只是,这心里堵的慌了,再咽不下去。
我本想老彪留了些钱,他却说什么也不肯要的。
这汉子总是记得要讲义气,怎么会要了我的钱。我请他给我留意何西的消息便告辞了去。
百鸟集再去也没有意思。
我也不知道再去哪里找何西的,便随着沅水一路迤俪。
我去了沅陵见到许多给旅人背负行李的女子。这些女子身体这样瘦弱的却做了男子也未必能做的工作,只两角钱便能给人背了种种物件下去落脚地的。她们穿了干净的衣衫,说话也定是客气。
我惊异着她们这样辛苦的生活,她们自己却是如此平静的,甚至交钱给在她们手里的时候,还能得一个美丽的微笑。
我又去了辰州,那个在何西口中出疯子,出赶尸队,出辰砂的地方。
赶尸队,我没有见到,只是见了个号称能赶了尸体行路千里的老先生。
从他那里我知道原来赶尸是简单的工作,只要会念文天祥的《正气歌》再从他这里买碗特制的药水便好。
我对赶尸并没有实际的兴趣,便就笑笑走开了。
老先生却在后头喊我,“少爷要真的要了,可以便宜的。”
我回头对他摆手。
我要赶尸做什么,我只想找一个人罢了。
千山万水,黄泉碧落,我只找我的那个人罢了。
在到了沅陵上头白水的乌宿码头时,我手边的钱就用完了。
乌宿是很美丽的地方,风景清奇秀美,古木丝竹,沿水多有。只是没有了钱,就要饿肚皮,就没有地方可以留宿的。风景再美也不能当饭吃。头一次,我发现从前我热爱留恋的风雅美景竟比不过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
我又是什么都不会,哪里去找钱了。
头一个晚上,我就在一个叫杀鸡坡的地方露天而眠。
从前看书里写的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还觉得风雅自然的很,到自己亲身尝试了,才知道文章言语果然骗人的多。
冷风在夜里飕飕的刮了,我圈了身子却还是冷,硬泥的地咯的手脚都没处放,肚子更是叫起来,那一晚迷迷糊糊也不知道怎么过的。
就这么熬了三个晚上,我再熬不住了,溜到街上只想能找个赚钱的工作。
也许老天也可怜了我吧,我在一个打豆腐铺子做了帮工。
天还没亮就要起来磨黄豆的。那老板总嫌我手脚慢,劈头盖脸就要打骂,按我从前那脾气自然转身就走了,哪里能受他这样的气的,然而终于抵不过肚饿的恐惧,忍耐下来了。
有时候晚上睡在木板床上就会想起从前家里那张软软的大棉床了。
奶娘总是怕我睡的不暖和,底下被褥垫的又厚又软,睡上去就象在云端似的。而如今……我摸着自己被打的直不起的手臂苦笑。
后悔么?
不,我不后悔。
如果,这是代价,我愿意付出。
如果,这是惩罚,我甘之如饴。
我微笑着,对自己这样说。
我并是不是不想回家去,只是没有找到那个人,我便回不去了。
我在打豆腐铺子里干了总有三、四个月,有些余钱了,我便告辞了那凶巴巴的老板。DED97D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后来我又去过溪县、浦市、箱子岩……凡是沅水流域都去了个遍的。
象个流浪汉似的,母亲这个时候若见了我定不会再认识的。
在溪县,我做搬运煤炭的工人,竟然炼出一身好力气,从前一点点风就要生病的身体,这时候倒硬朗起来。也认得了不少同是工人的好朋友。同吃同住的,没有人再会象老彪给我磕头行礼,没有人知道我竟是城里来的少爷了,煤灰把每个人的面目模糊起来,能剩下的只有自己那颗还算干净的心灵而已。
在浦市我给人代写书信,也能过活了。我还跟一个跑江湖的傀儡戏班学了演出傀儡戏,那也是极有趣的玩意。
在箱子岩我跟了一个船老大手下,做他学徒,学了掌舵撑船,那些湘西土白我这个时候早学尽了,若是外乡人怕是不容易分辨。做了水手的好处就是见识了湘西种类繁多名目各异的渡船。最触目的是三桅大方头船。船身大多用乌油漆过,远看象只硕大的乌贼般,船家都叫它做“大鳅鱼头”。这船多是用来运盐,总要大风大水方才能过。另一种比它小的,叫“乌江子”,两桅或是单桅,船身秀气叫人看了觉得尖锐起来,这是用来运粮的。另外大船还有“洪江油船”,能上这船的老大们,都算是弄水的大人物,多于大商号是拜把子,攀亲戚的。我在那船的老大每次见到都要起了艳羡的眼色,随即那一日心情便要坏许多,总是出口便是一大箩野话。
这样的颠沛流利里,我看够了人情事故,开始懂得三堂哥过去说的好多话。
要是这个时候再见到糖哥哥,他是要欢喜还是悲伤?
我不知道。
何西依旧没有消息。
我听搬煤的一个朋友提过,很多人为了出人头地会是当兵,现在时局又是坏的,或许我要找的人在兵团里也未必。
就为他这话,我赶到了常德兵团当了最低等的兵役。
有次我们去辰溪县一个煤矿剿匪。那个矿区就是我前一年干过的地方,听说那里一个狡猾强悍的矿工一个晚上用把菜刀劈了个守卫士兵的头颅,便领了两千不到的工人落草为寇,总给附近驻军过不去。我们这支部队便给上头派去剿灭他们。
那个晚上,星月无光。我其实可以放枪的,可是就我面前那两个匪人的脸却是这么熟悉。他们都是过去与我一起推过煤车,搬过煤炭的好朋友,我那一枪说什么也扣不下去。
所以到最后中枪的竟然是我自己。
我倒在地上,也不觉得怎么疼的,耳边就是机关枪的响声。我突然想起来,那时候糖哥哥也这么中一枪,是不是我这就是还了他的?
那次我几乎想到要死的,可我真不愿意现在死去。
还没有找到何西,还没有同他说了那句话,还没有问问他,那天我梦见的可是真的?
那甜蜜的亲吻就叫我在过去那两年里,可以忍耐千般折辱,万种寂寞。
我还不想死呢 ,我这性命一半是我糖哥哥的。
何西对我说过,就是天下人都死了,我也不可以死的!
在昏倒之前,我就是这样想的。
所以我真的没有死。
我们部队的人后来在战场寻了我,我那时候血流的都浸满了裤子,他们全以为我定是完蛋了。这么冷的天气,又是大雪初融,比平时更冷到骨头里的,我倒在地上已经一夜了,连棉衣都湿了,又给一枪打在腿上,还怎么能活的?
然而连军医都说这是奇迹的。
我活回来了。
我的腿伤也治好了。
只是我右手三根手指终于给冻坏了再不能留着,医生在我昏迷的时候给我做了截肢手术,我就这么莫名的失去了三根手指。
这一生怕再不能拿起画笔。
奇怪的是,我竟然不觉得过分伤心的,只是偶尔拿了从来不离身边的画板发呆。脑子里想的就是家里那副来不及画完面目的人体油画。
也许,真是再没有机会能把它画完了。
我只是稍稍觉得遗憾而已。
因着我是读过书的,又算是见过世面,那次之后也算是立过功劳了,就给司令分派了管理常德一带商户税收收入的工作。每半个月才在营里报一次到,其余时间全由我自己自由。
我就每日里到处转悠,乘机打听何西的消息。
这些商铺河街里我最中意的一条,叫做麻阳街。是一条一面靠城墙,一面临河而起的一排狭隘逼窄的小屋,有许多是屠户的。我那些日子便多在那地方停留,拿了紫红的图章和一杆大称,给那些上了税的敲一章,随即便在屠户这里坐了,听他们喝酒说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