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1934年3月17日。
我看到一条新闻。
“上海大亨张啸林得力助手在霞飞路一条弄堂里被人刺死。”那篇新闻还说了,怀疑是杜月笙派人做的,因最近杜月笙与张啸林争斗军火生意,冲突已是公开化。
我心中一动,拿了报纸就去找何西。
“何西在哪里?”
奶娘好久没见我这么严肃的神气了,奇道:“少爷,你作什么呢?是不是何西做错事了……他才来不久的,你别怪他了。”
“你只告诉我他在哪里?”我提高了声音。
奶娘吓了一跳,道:“我见庞师爷叫他呢,大概在帐房吧。”DF9A1B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我丢下奶娘就去帐房。
何西果然跟庞师爷都在帐房里。
“庞师爷,你出去,我有话要跟何西说。”
庞师爷是精明的人,看我脸色不对,自然二话不说就出去了,还不忘带上房门。
“你看看这个!”我把报纸重重扔在桌子上。
“怎么了?”何西向报纸望了一眼,一副不知情的表情。
“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这事。”
何西转过身子走到我跟前,柔声道:“是我做错事了么?你要罚我?”
“你去过上海,那次你说去谈茶园生意的……”
“没错,我跟夫人还有小少爷你都禀告过的。”
“那这是什么?”我抓起何西的手,他手臂上赫然有一条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鲜红的颜色真是刺眼。我的脸色必然难看的厉害,我紧紧盯着何西,不放过他一个表情。
何西叹口气。
“是你……是你……你去见过杜月笙是不是?你去求了他的……所以那个日本人才答应把纱厂还给我的,对不对?”
何西不说话。
我紧紧拽了他手臂,“你说话啊?”
“小少爷真是聪明,全猜到了,我还说什么。”何西还在微笑。
我却笑不出来。
“你……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啊?”我吼起来,只觉得太阳穴鼓鼓的,象有千军万马在我脑袋里跑来跑去。
“我知道。”
我简直说不出话了,只是喘气,“你……你……你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换我的纱厂,你疯了么?你招惹了这样的人物,以后……以后可要怎么办?”
“我只是个孤儿,没有牵挂。能有什么了?纱厂对小少爷还有老爷都是要紧的很,若我能拿自己的性命换了来,也值得的。”何西淡淡的道。
我根本管不了自己了,抬手就是一巴掌。何西的脸顿时红起来,清清楚楚的手印子就在他脸上。他也不躲开。
我见他嘴角鲜血流出来便已经后悔,但我却什么话也再说不出,只是恨声道:“好……好……你既然愿意自轻自贱,我又作什么为你担心……随你去好了。”
我一说完这话,摔门就去。
我把自己关在父亲的书房里,这一整天我没有出去过。
我心里苦的翻江倒海,我不知道该恨何西还是我自己。
我是这么的没用,才会上当受骗买了父亲的纱厂,却要何西拿了性命为我去换,我……我……总是这样,还是象过去一样没用,什么事都做不好。
胸口象有个巨大的塞子堵住了,一口气都闷在胸膛里出不来,我找到父亲放在书房的一瓶洋酒。那是父亲最钟爱的威斯忌。
我哪里是在喝酒了,我只是在灌而已。我连酒杯也不找一只,就对了瓶口这么乱喝一通。
我只想把自己灌醉,最好就此死了,或许就不再伤心难过,不再这么没用了。
或许就能叫我见到糖哥哥……或许糖哥哥才会告诉我,要怎么做才好,要怎么在这世上活了才能救了别人也救了自己。
我是喝醉了,却没有死。
等我再次清醒的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母亲微笑的脸还有担忧的眼色。
“为什么喝的这么醉了?”
“母亲……”我才想坐起身子,但头却痛的象要裂开了。
母亲按下我的肩头,“你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现在知道难受了吧?”
“是。”我乖乖的点头。
原来真的醉酒竟是这般痛苦的。
“今天就不要起来了,我叫梅妈她们准备了清粥小菜,还有醒酒茶。”
“是,母亲。”
母亲给我捏好被角,看了我好一会儿,母亲虽然还是保持着她那完美的微笑,但眼色却总是很忧愁,不知是不是又是为了我的。
母亲出去了,屋里便只剩下我一个。
我望了天花板,想着我似乎做了个梦。
梦里我象是浮在云上了,身子总是轻飘飘。有个人到了我身边,渐渐近了,我看出是何西。
他扶了我,还对我说:“小少爷,你怎么喝的这样醉。”
我哪里是喝醉了?我只是在做梦。
我嘟囔着“我没醉!我在做梦呢!”
何西要来掺我,我却摔开他的手。何西脸上还有我的手印子,我忽然心疼起来,“何西……我打疼你了么?”
何西象是在摇头。我瞧不清楚。
然后又说了什么话,我不记得了。
再然后何西象是一把抱住我。他的脸离的这么近,我看到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闪闪发光的。
他的嘴唇碰到了我的嘴唇。我连呼吸都忘记了,他的嘴唇有点甜象过年吃的糯米糕。我伸出舌头想去舔一舔,却舔到了他的舌头。真是有趣,他的手按了我的头,他象是要把我吃下肚子,是不是我也是甜的象糯米糕呢?
原来接吻是这样的。
这样柔软又甜蜜的味道。
原来这就是何西的味道。
我想睁大眼睛看看何西的,可为什么我越是睁大眼睛何西的脸就越模糊呢?
我听到自己最后说的一句话是“何西……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抱着何西的头颈喃喃的说。
何西身上的味道真是好闻,这么干净的有点泥土的气味。
这味道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梦里,何西就这么打横抱了我,他抱的我很安稳呢。我就什么都不用担心,我就可以放心的睡去了。
奶娘推门进来打断我这莫名的猗思。
“少爷头痛的好些了么?怎么脸这么红?不要是发烧了吧?”我这奶娘总是大惊小怪,伸手就往我额头去探。
“我没发烧。”我低声道。
“恩……没发烧。来,少爷刚煮好的皮蛋瘦肉粥,你喜欢的,来喝一点吧。”
“奶娘……何西呢?”
“怎么一醒过来就找何西啊?是不是昨天他做错事了?哎呀,何西那小子做事是好的,要是有什么错,少爷就饶了他吧。”奶娘对何西印象一直好的很,这时候倒帮着何西说好话。
“不是……我不是要罚他什么,我找他……有话要说。”我只想跟何西道歉的,昨天我打了他,是我不对。
“夫人没跟少爷说么?”
“说什么?”
“夫人今天一早把何西派到上海去了,说是茶园的生意有庞师爷,上海那边最好有人看着,就叫何西去的。少爷你看,夫人对何西可有多器重啊。”
我呆了一呆,有些不明白,母亲向来不太爱管生意的事情,就是安排人手她也不多过问,这次却为什么要对何西的事情关心起来?
或许是何西自己向母亲提出的也未必……
我抬起自己的手,怔怔望了……那一掌,是不是就是我那一掌才把何西打走的?
然而何西这一去就是近半年。等他再次回到我家已经是中秋。
家里最近很忙碌,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却只有我没精打采,总把自己关在画室里。
这副画像自从何西走后我就开始画了,从素描到着色,我从没有这样投入过的。我只觉得自己全部的热情都在这画像里了。就是翠枝姐来找我说话我也总在想那副画像的事,有几次我还特地为了绘画想的一些问题专程去了学校向先生讨教。
那一天是中秋,昨晚我又是一夜没睡整夜猫在画室里为新画着色,除了脸部其他部分已经都画完了。
这天我一直睡到过了午才给奶娘叫起来。
而其实我只听到奶娘说的一句话——“何西回来啦!”8F862B49D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何西回来了!
何西真的回来了。
奶娘后来说我那天穿衣的速度简直就象被人在后头拿了鞭子在赶的。
我转下楼梯,突然紧张起来。
这大半年不见,何西会不会还在记恨我?
我在楼梯转角边踯躅不前。
“怎么了?站这里发呆做什么?”
是翠枝姐在对我说话。
我尴尬的笑笑,随她走下楼。
“家里最大的懒虫来了!”翠枝姐还是喜欢拿我玩笑。
“小少爷!”
这是何西的声音。
我看到何西了。
可是……我看到的是何西么?
还是那个在沅水唱号子,骂野话会为了我同人拿命赌船的何西么?
何西就站在离我不过几步远的地方,我们只隔了几张椅子,可我却为什么觉得我与他竟这么远的?
何西穿着合体的西装背心,雪白的衬衣,领带也挑的很搭配,黑色的皮鞋既不招摇也不落伍。这一身打扮真是再得体也没有了,合体的背心和同色的长裤衬的他更加挺拔,就象那次我与他去舞会时一样,何西神采熠熠。是的,何西就是块璞玉,只要剖开外边的顽石总有一天他会光芒万丈。
天下人人都爱温良美玉,而我,就独我一个只要他是那是泥塘里的顽石。
“玉堂啊……快来坐。”
“是。”我有些机械的坐在母亲边上,目光却片刻不离何西。
“玉堂弟弟,伯母方才还在夸奖何西呢,说他聪明能干的,看你……真是有眼光,竟带回来这么可靠一个人才。”翠枝姐就在我边上说话。
我却没有听到多少,我只是望着何西。
何西礼貌的与母亲对答,态度不卑不亢,微笑着跟翠枝姐说些上海的事情,只偶尔与我对视便把目光移开。
他的样子,他那副神气,越发的象糖哥哥了。
总是微笑着,微笑着,对谁都是微笑的,无论讨厌也好,喜欢也罢,他们都是微笑的。可他知不知道,这笑容让我觉得恶心,让我觉得撕裂似的疼痛。这疼痛让我象是终于丢失了什么最最要紧的东西似的懊悔起来。
早知道会变得这样,我为什么要把他带回杭州,早知道他会变做糖哥哥那样的人,我就该让他在沅水自由绽放。
何西,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不会变的……
何西……何西……
我心里的呼唤终于变成语言,“何西……”
不知道他们先前在谈什么,听我叫何西,母亲与翠枝姐都吃惊的望着我。
“你变了……”我失神的望着何西道。
如果还有眼泪的话,我一定会哭。可我已经没有眼泪了。
“是的……小少爷,我变了。这个世界没有人会不变。”何西的眼睛这么沉着,又这么冷静。真象我糖哥哥。
我陡然笑起来,“原来是这样。”
“你们做什么?”翠枝姐被我的样子吓着了,骇异的叫我,“玉堂你做什么?”
我谁也不再理会,转身走进自己那间画室。
那副画已经快要完成了,除了脸部的着色。
这是一个赤裸上身的男子,站在船头拿了竹篙正撑船。浪头又急又大,泛了雪白的水花冲他那船而来,他下身的裤子早湿了,紧贴了双腿,腿上的肌肉紧张的绷紧着。阳光将水珠照成七彩的颜色,可这自然的美丽却比不上这个男子,他赤裸的肌肤是古铜的颜色,比金子更深沉,比黄铜更优美,他的肌肉这样均匀,线条流畅华丽,每一块肌肉都象是在迸发力量。这一刻他甚至不是人,他是神,是自然赋予人类的天神,是自然之子,用自己纯粹直白的能力降伏自然的天神。
可是这个神却没有属于自己的面目。
也许就从刚才那刻起,这个神便永远的失去了他本来的面目了。
我突然象是走了千山万水般的疲惫,我坐在画像面前,那些激情,那些将我燃烧起来的感情全都熄灭了。
我只是呆呆的坐了,也不知有多久。
夜幕又一次降临,这个夜是中秋月圆之夜,也是团圆的夜晚。
秋风却凉起来。
母亲叫人来请我吃晚饭,我却没有答应。
我在家里向来任性自由,母亲也由的我去。
我走出画室的时候已经很晚,秋虫的鸣叫都渐渐轻微下去,月亮却依然又圆又大,把世间一切照的明明白白。
“小少爷。”
我转身。
何西站了我两步开外。
长身玉立,风度翩翩。
除了这两个字眼,我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形容他,而我却并不会为此觉得快活了。
我只是悲哀。
“何西……”
“恭喜你,小少爷。”何西走过来,交给我一盒东西。
“什么?”
“等回去再看吧。”何西的眉目在背月的黑影里瞧不清楚。
我点头。
“翠枝小姐……怎么样?”
“恩?”我抬头看何西,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起翠枝姐。
“小少爷觉得翠枝小姐好不好呢?”何西却抬头望了月亮。
一阵风起来,树影乱了一地,婆娑的影子舞动起来。
“翠枝姐很好,我很欢喜她的……她这么美丽,又活泼学问也好,性格虽然有些顽皮,其实她的心很好,只是偶尔要作弄人罢了。”我想着翠枝姐笑成月牙的眼睛不禁也微笑起来。
何西不再问我话,我也想不出再要同他说什么好。
说生意的事么?我不懂。
说我的画么?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了……
“小少爷……”
“什么?”
“你要保重了,天气冷起来,要注意身子。”
“是。”
何西脱下外衣给我披上,他的手搭在我肩上时有片刻的犹豫,我抬头,他的眼睛星星一样照耀着我。
“小少爷……你要做个好好的小少爷。”
“是。”
何西的声音这么温柔。
何西笑了,笑出一口美丽洁白的牙齿。
何西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身上的衣服还有何西的体温和味道,淡淡的,那是泥土的味道,让我眷恋的味道。
第二天何西就回去上海了。
翠枝姐还要他多留两日,何西却说纱厂最近接了单子忙的很,他得早些赶回去的。
“你怎么不去送送何西?”翠枝姐也不敲门就到了我房间。D04A46633BB10EC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你最近可真变懒虫了,太阳照屁股怎么还不起来?”
我其实早醒了,或者应该说,我根本一夜未眠。
“何西走啦……你们两昨天怎么了?”
我还是蒙在被子里。
“什么变不变的?玉堂你最近在看哲学书么?我也有兴趣呢,咱们研究研究?”翠枝姐竟然一个劲的在我床边说话,也不来管我是不是真的在睡觉。
“你们吵架了?”翠枝姐笑起来,我能想见她笑的花枝乱颤的样子,“我的玉堂弟弟啊,你就再跟何西要好,那他也是个下人不是,你做什么跟下人怄气呢?”
我霍然坐起,“何西不是下人,他是我朋友。”
翠枝姐被我这突然而起吓了一跳,她拍拍胸口道:“我就知道你装睡。”
“有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吧……”翠枝姐用手指理着自己的短发笑道:“再有两个月我就不能叫你玉堂弟弟了。”
“那要叫什么?”我又躺下去,直楞楞的盯了天花板。
“我要叫你……夫君。”翠枝姐淡淡的道。
我翻身而起,“你说什么?翠枝姐,这玩笑可不好玩。”
“你看我这样子是在开玩笑么?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伯母跟何西说的,她说我们就快结婚了,而我父亲也同意的。伯母还叫何西在上海给我们多留意些结婚用的东西。”
我这才知道最近家里为什么人来人往的这么忙碌了。
“你说可笑不可笑,要结婚的是我们两,可偏偏最晚知道的也是我们两。”翠枝姐笑起来,笑的眼泪也流出来了,真好象这是天下最好笑的事情。
我静静的等她笑完了,才开口道:“翠枝姐,我不会同你结婚的。”
“嫌我不好还是不欢喜我?”
我微笑着拉住翠枝姐的手,道:“不,你很好,我也很欢喜你的,只是我不会同你结这样的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