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笑然

作者:笑然  录入:08-25

这些客气话也都是父亲出门的时候教下的。父亲知道我向来在西学学堂里读书,于这些老话不愿意多说的,便是关照再三,叫我绝对不可以忘记了。

表叔公捻着胡须象是对我的话很满意,“就是这话,你们年轻人学了点新思想便要看不起我们这些糟老头了。要我说呢,总是祖宗传下的才是精华,那些外国佬的东西学了也就学了万不可当真的。”

“父亲,玉堂一路上也很辛苦了,有什么话等晚上吃饭的时候再说吧。”

“恩,说的也是。那这就带了玉堂到他的住处去吧。”

“是。”

表叔公说着话,便站起身来,两边的众人都站起身,我也侧身避在一边,见表叔公转到后堂去了才暗暗长出了口气。

“玉堂啊,你可不要见怪,父亲他老人家虽然对小辈们严厉些,总也是爱护的心意。”

“是,是。我明白的。”

大伯父倒是亲切的很,拉了我的手给我逐一介绍两边的众人。

表叔公原有三个儿子,最小的那个在三岁的时候出了意外便夭折了,现在成人的只有大伯跟二伯,这天二伯到县城办事去了,我只见到二伯母。是个慈祥端庄的妇人。大伯父有一妻一妾,正房的那位象是身子不太爽气,便也没出来见客,另一个姨娘因为不是正妻在这规矩极大的家中是不方便在正厅见客的,这一日便也没有见到。

剩下的几个都是两位伯伯的儿女们。

我几乎都从来没有见过,连父亲也没见过几个,面貌陌生的很,总是头一次见面,大家也是生分的。

只大伯父的三儿子,我那三堂哥却是很友好的笑脸相迎,给我印象极好,象是在哪里见过一般,也只他一人在一众穿了长衫的男子里一身西洋打扮很是扎眼。我却觉得万分亲切,在这一众的陌生里如是遇了故知一般。

大伯父介绍完众人便叫三堂哥领我到住处。

穿过长廊已瞧不见正厅,三堂哥突然回过头来对我笑道:“小玉堂该不是把我忘记了吧?”

“你……”我就觉得他面熟,难道真是以前见过的?

三堂哥假做伤心的样子,“真叫人难过呢,听说你这趟要来,我可是左盼右等,好不心焦,你倒好一早把人家忘记了。”

我明知道他是开玩笑,面上却不由红了起来,“三堂哥以前到杭州来过吧。”

“岂止是来过,还住了一年呢,你七岁的时候不是答应了长大就嫁我的么?你怎么把我这个指过婚的夫婿都丢在一旁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更是涨红了一张脸,只觉得连脖子根都热了起来。倒是想起来,小时候因我是三房独子,前头有过一个姐姐兄弟却都没有养大,父亲40岁才得了我,宝贝逾常,怕我夭折,便听了个算命的在10岁之前都将我当女娃子养的。又因我长的秀气白净,邻居家的男孩子竟直以为我真是女子。到了7岁上,竟有几个为我争起来,闹的不可开交。后来是远从湘西来游玩的堂哥给我解围的,说我是他的媳妇,这下子那些男孩子才没的可说。一来,那时候堂哥是我们之中最年长的,见识也高,他们都服他,二来堂哥长相最是英武,体格也比那些男孩子显的长大,他们见都打不过他,也只悻悻而归。

“原来是你呀,糖哥哥!”想起小时侯的事情,我心中也是欢喜,一开口便是当年对他的昵称。

三堂哥停下脚步,定定的望着我,廊下的阴影里叫我看不出他的表情,只听他幽幽说,“我的新娘子长这么大了呢!”

我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糖哥哥就是爱玩笑。你一早知道我是男生嘛。”

“是,是……你是男生。”他摸摸我的头。

10年过去了,我长高了,可他也长高了,我到底还是差了他半个头。我心里暗骂自己不争气。

“你这一路可颠簸的厉害吧?”三堂哥领我往后院去。

“还好,就是水路挺长的,也不好走。”

“我本来想求爷爷亲自去接你的,可惜总有些俗务脱不了身。”

“你忙,我已经这么大了,却要你亲自来接成什么话呢!糖哥哥如今做什么营生?”

“能有什么营生了,爷爷不喜欢我们去洋行做事,我这一生本事也快荒废了。”

我知道三堂哥曾跟父亲学过洋务,本来想着要留在杭州跟父亲帮忙的,他那时候说是来我家游玩,存在却是这样的心思,可后来不知怎么的,才只一年他还是回去了湘西。

我听他话里大有无奈之意却也不好多问,便不再多说了。

就象父亲常说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生在世却哪来的真正的自由。

这么想着,却又想起这些天那船上的水手们了。特别是那个何西,拉着纤绳,唱个号子,欢快的笑脸象是就在我眼前。

转过长廊就是后院了,眼前开满了簇拥的红花,不知道是什么名字,却是生动明丽,在阳光下摇曳生姿。三堂哥又拉我往里头进,过了月洞门,地势渐高,就见一座小院子。

“怎么样,这可是我特为给你挑的。”

我站在院子前眺望,只见一条白带也似的江水从眼前流过,远处的青山渺渺如在烟雾里,黛色的山头恰似女子娇好的眉睫。

这景色不用取景直接入画也真是挑不出半分毛病。

“真是绝佳的好地方!”我不禁拍掌叫好。

三堂哥看我欢喜的一脸兴奋,“你喜欢就好,也不枉我这番心思。这里虽然离主屋远了点,但胜在幽静,景色又佳,你是学画的人,性子也怕不喜欢咱们这里的繁文缛节,远着点倒还少了打搅。”

我见三堂哥为我考虑的这么周全,心下感动,诚心诚意的谢他,“多谢糖哥哥为我费心了。”

三堂哥却笑道:“我这么盼你还能不为你考虑周全么?”顿了顿又道,“走,去看看你的住处,要有什么不满意的就直说。”

 我随他往那小院子去,这院子与主宅除了刚才的月洞门便没有连同的地方,后边背山,直挺挺的一座崖壁爬满青草和藤蔓。

推开门,是两进的屋子,这时已是夕阳,金色的光线照进来,耳边听的山涧流水,真是清幽无比。

屋子里一个俏生生的姑娘正叠被褥。

“湘湘,来见过玉堂少爷。”三堂哥唤她。

这女子听得有人进来转了身子,她年纪看来不会比我大的,穿着葱绿花袄,系大格子兰色围裙,衬着脸色白皙仿佛透明一般。

她见到我这陌生人,脸上便是一红,点漆的眸子飞也似的瞥我一眼,这一眼便是针尖一样刺在我心上。只听她低头柔声叫道:“玉堂少爷。”41C6E20911B9B3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此情此景再配上这山水般灵气的女子,我不由瞧的痴了。

“怎么样?可中意?”三堂哥的话低低的触在耳朵里,我一震,不知他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由大窘。

我不知怎么解释,只见三堂哥对我眨眨眼,还是当年那顽皮的样子,道:“湘湘是来服侍你的。”

“不用,不用……我不用人服侍。”我再三推脱。我这样的泥样男子,那里好要这清水似的人儿来服侍了,没的倒要弄脏她这天生的灵秀。

三堂哥按住我肩头,笑道:“要的,要的,怎么不要?这里离主宅远了,总要有人照应的。你到底是小孩子,哪里能照顾好自己了。要是回去瘦了,憔悴了,倒叫表叔来怪我了。”

我才又要驳他,三堂哥却在我耳边轻声道:“何况,我也不放心你啊!”

我心中一动,怔怔瞧他。

他却转了脸对湘湘说:“玉堂少爷是城里来的贵客,只是他爱这里的风景才住过来的,你可要多担待了。若有服侍的不周到,我可是不留情面的。”

我见他这话说到后来竟是严厉起来,心中不忍,忙道:“不会的,湘湘姑娘这么灵秀的人来服侍我,我欢喜还来不及,哪里会不周到了。”

三堂哥对我笑笑,道:“那是最好。”他这下笑的跟刚才又似不大一样,却哪里不一样了,我也说不上来。

我见湘湘悄悄抬了头,对我露出羞涩又感激的笑容,便对她点点头。在家里的时候我跟下人也是处的很融洽。在我眼里从来不觉得下人跟主子有什么分别。唯一的分别不过美丑罢了。

三堂哥望了一眼外头天色,道:“天不早了,玉堂啊,你整理好行李便叫湘湘领你到花厅吃晚饭吧。我估摸着爷爷还有话要对你说呢!”

我听他突然改了对我的称呼,只是不明白,他怎么不象方才,不象小时候那样唤我“小玉堂” 了?这声“玉堂弟弟”跟别人口里的没半点区别,这么生疏,礼貌的冷淡。我呆呆看他。他却又伸出手来摸摸我的头。象小时候一样,他还是喜欢摸我的头。仙人拂我顶,结发授长生——那时候他就这么骗我的。

这一天是我到表叔公家的第十天,正从表叔公房里出来。就在我头天到表叔公家的时候,他老人家就吩咐了下来要我每天到他房里为他读一段《文心雕龙》说说文章之道,治世之理,我很是头痛却也没的托词,只好老老实实每天去报到,听他老人家“之乎者也”说一通。我真是心疼这晌午的好时光,就这段时间我至少也能画完一副素描或是勾勒一片山水了。不过我总记得父亲出门时反复的叮嘱,虽说是亲戚家,却毕竟是客人又是小辈,不比在家里,随我任性的,总是要收敛收敛。我便小心谨慎不敢放肆。

这天也是一样,我正揉着酸痛的眼睛走出来(表叔公住的是暖阁,房间采光不是很好)就看到大厅里,长廊上进进出出都是下人忙碌着。我甚是好奇,拉过一个小厮就问:“小哥,这是要有什么尊贵客人来家里么?”

“不是客人,是三少奶奶回来了,这会儿该是进门了吧。”

我这时已知道他说的三少奶奶就是三堂哥的妻子。

我大伯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大的跟三堂哥是正妻生的,二哥与那姐姐却是姨娘所出。八年前那个大哥去常德办事,竟是路上遇到土匪,给掏了心窝子,至此就一去不回。如此一来三堂哥便成这大家族的长房嫡孙,地位与其他子女都是不同。我因从来便是独子,父亲又是留洋的,对这事情原不太在意,可在表叔公家里只住了这么几日便也看出来点端倪。

宅子里的下人对三堂哥尤其恭敬,直是当了未来主事伺候的。姨娘出的那两个兄妹在家却没什么地位,遇到事情谁也不会来问他两人意见。那姨娘我也见过,容貌是挺好的却是走路都低着头,谁要是大声说个什么话,眼里就会露出惊慌的神气,虽穿戴的都是上等货色,我却只觉着可怜的很。至于大伯母,我前些日子也曾去拜见,实在憔悴的很了,我临出门的时候父亲给我介绍表叔公家的人口曾让我瞧过大伯父跟大伯母年轻时在上海的照相管里拍的小像。这时候我竟是一点认不出,这躺在床上甚至连眼都睁不开,脸色蜡黄随时都要断气的妇人就是那相片里羞涩微笑着的大伯母了。那房中处处都是中药苦涩浓郁的味儿,我真是一刻也多呆不下去。我只是怕,我从没这么怕过什么人的,我真怕人都会有一天变得象大伯母这样丑陋了。

我对那小厮点点头,放他去忙了。

原是应该的,她是长房嫡媳,听说又是这里凤凰军阶的保安司令的千金,将来的家主母,隆重些也是道理。

“三堂嫂回来了?”我立时高兴起来。三堂哥是这么好的人物,眼界也高,嫂子自然不会差的。我想着定是能见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最不济也是气质独特,心地纯良的大家闺秀。心里怀了这样的念头,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才走到正厅门口就听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说远房的中表少爷来了?怎么也不来见见我这做嫂子的。”这声音其实蛮好听的,只语气骄横没半点温柔,反倒比不上我那丫头湘湘了。

我忙转出来,见厅上站了不少下人拎了行李包裹,还有中年仆妇手里抱了个三两岁的小娃子。三堂哥跟一个女子正坐在堂上,那女子生的挺好,只那身衣服太扎眼,那些个缀满了一身的金线跟她耳朵上,头发上的拆子并在一起,在阳光下晃的我眼花连她的面貌也要瞧不清楚了。

“给三堂嫂问安。”我恭敬的行礼。

“呦,说曹操曹操就到呢!快起来吧。瞧你嫂子这趟回门累的要死,你堂哥也不来接的,我实在没力气,扶不了你,没了礼数,弟弟可别怪哦!”她说着又笑起来,“听说弟弟是城里的大学生了,学问定是好的,人又长的这般俊俏,大姑娘似的。到了我们乡下地方可要小心在意的,别要惹的什么桃花回去不好交代了。”

“怎么会?嫂子说笑了。”她这话说的都带了刺,就是我这样不通事务也听的出来。我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只好尴尬的站在边上。

“你说这做什么,玉堂弟弟是客人,没的别在客人面前给我丢脸。你要闹回屋里去闹。”三堂哥突然沉下脸来。

“哈哈,我给你丢脸?我是什么人,我爹爹是保安司令,这地方上什么事不是他一句话?你现在的差使是谁给的,你在县城的脸面你以为是你们李家的?”嫂子说话一点不肯饶人。

我听他们夫妻吵架很不自得,却知道这时候没得的插口的。真是难受的不得了。我再没想到三堂哥娶的竟会是这样的妻子,心中不由暗暗代他难过。

三堂哥冷笑道:“你别动不动就把你老子抬出来。什么保安司令,不过比土匪多些手下,多几杆枪罢了。”

“你……”三嫂子气的从堂椅里站起来,“好你的李少堂,我知道你是要在这个你朝思慕想的人儿前给自己挣脸子!哼,你以为……你以为你真能和他好了?呸,你个不要脸的,你信不信我把你的事全跟他说了,看他是爱你呢,还是怕你,哈哈,哈哈。”

三嫂子的话听的我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意思了?难道三堂哥另有心上人,只是碍于俗礼,琵琶别抱。我随即望向三堂哥,却见他脸色白的象纸片似的,一双眼睛刀样的锐。我心里一突,别要闹出什么事了。

“你说什么?你试试看,你若是敢对他说半个字……你信不信我是什么事都做的出的。况且你做下的那些事比我好了多少?要不要我也跟你说说?”三堂哥的话字字句句都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从没见他这副神气,害怕起来,却看底下仆人虽多却没一个劝的,奇的是这些人个个脸上没半点紧张忧心的神气。主子都闹的这样了,他们不怕闹到表叔公那里?

正在我自个担心的要命的时候,却听那仆妇怀里的小娃子哭了起来,也是怕了这厅里紧张的气氛了么?

总算三堂嫂听的孩子哭,忙起身从那仆妇手里接过孩子,哄起来。她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回头向三堂哥说:“李少堂,我好心劝你。你这辈子别指望着有一天能成心的,只我们母子在了一日,太老爷跟公公还有婆婆他们就决不会在你这边的。”

三堂哥这会却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只瞪着妻子,我看到他一双手握得紧紧的,象是要把什么东西捏碎一般。

经过这番一闹,我心情坏的很,也不回自己的住处,便是检了后院最没人烟的假山着阴处坐下。

脑子里全是方才三堂哥阴沉的眼色。

为什么竟会是这样的?

他夫妻两个怎么会闹到这样的地步?不是连孩子都生了么?既是不喜欢的当初又怎么会在一起?大伯父知道这事么?

来来去去,我总是想不透三堂嫂方才的话。

糖哥哥心里是有别的人吧,这可真是苦。他待我这样好了,无论别人怎么样我总是要帮他的。他心上的女子却又是谁了?是这府里的丫头还是外头的,我想着总要向糖哥哥打听了,也好为他分担些去。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就听边上有人叫“小少爷,怎么坐在这地方了?是在挑些好景色要作画么?”

我抬眼就看到一个高佻的人影正俯了身子望我呢。

我认得这人,正是那水手何西。我再料不到会在表叔公家见到他。那日分手便只以为再见不到了,还遗憾了一阵。怎知道今日倒又见面了。

我心里着实欢喜,忙站起来,“是你啊,何西!”

“小少爷倒还记得我呢!”何西又是笑出一口白牙,旋即就坐在我边上的石头上,“怎么啦,我瞧你邹着眉头的,可是下人得罪了你,心里不痛快了?”

推书 20234-08-20 :错欲情归 第二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