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父亲随着太子的车队浩浩荡荡的离开京城,彗星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回到家中,立刻吩咐下人收拾自家城东的别院,告诉母亲自己要读书清修,搬了出去。
这日彗星备了好酒佳肴,请下人到几位兄弟家送了帖子,喜气洋洋的等着六人到家中相聚。可是侍书刚出去了不一会,就又低着头回来了,彗星正忙着在书房整理自己昨日的字,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如何这么快便回来了?君尽东万回了什么话?”
“他们说,你们躲起来吃好吃的不告诉你妹子,最是不该!”小书童抬起头来,笑吟吟的看着一脸错愕的彗星:“你若不想让我回去告诉母亲,有这样好吃好玩的就要带上我!”
“丽媛?”彗星呆了一呆。“胡闹,简直胡闹!你真的是越来越大胆了,一个女孩子家,这样跑了出来,若是被人发现了,可如何了得?且不说别人,若是被下人见着了,你又要如何自处?难道要让下人笑话主子不成?”
“你说话真像爹爹!”丽媛撅起小嘴,不乐意的走到哥哥身旁:“我都不怕,你又怕些什么?况且倘若我不抬起头来,你还不一样的把我当作侍书了?你就把我看作是个小小的书童,带我见识见识嘛!我自小到大,可曾踏出过郑家大门几步?表姐出嫁前还说,我们这些女子,一辈子便要埋没在那深宅大院里,我也不知还有几日这样逍遥的日子,好哥哥,你也不疼疼我么?”她说着说着,大大的眼睛中竟蒙蒙腾起一层水气,彗星看了,如何不心疼?
“那你就在我身旁瞧着,遇上什么事情,可不许你耍起小姐脾气,今日来的,都是我平日里的好兄弟。你在一旁看看听听也就罢了,不许开口!”
“是,少爷!”丽媛巧笑嫣然,学着侍书的样子恭恭敬敬的欠身离去。
“你邀了我们来,却怎么又叫我们到书房里来找你,你是不知道,我从小到大,最怕的地方便是书房!”君尽笑着踏进书房,身后是笑容和煦的东万,丽媛垂首站在门口。
“哦?此话怎讲?”
“我小的时候,跟着大哥在他家做小厮,他偏要我跟着他一同上学念书,私塾里的先生,见了我便要叹气,可是下了学,哥还要我去书房和他一起读书练字。说起来,我的字还是哥教的呢!”君尽抢了彗星的笔,在纸上写下“忠载”二字。
“他还说什么忠厚贤良,又是什么厚德载物的,总之是些文绉绉的话,我也记不住了。”君尽笑着抓抓脑袋,眼睛眯成一条小缝,咧开的嘴巴露出白白的细牙。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文政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径直走进书房,笑看着桌前的二人:“你这呆子,自己的名字,竟也记不住么?”来到桌前,看看君尽写的字,点头笑笑:“不过这两字倒是真的颇得我的真传。”他提笔也写了“忠载”二字,竟和君尽的字如出一人之手。“对了,彗星说过有个孩子写的字跟我的相像,你所说的究竟是何人?”
“当时不过心念一动随口一提,现下我也不记得了。”彗星低下头去,也取了笔写下两行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两句诗,最是适合尽了。”东万看了彗星的字,点头笑道:“哪一次出去喝酒,他不是一醉方休,好似那酒过了今日,明日便没有了一般。”
“昔日香山居士亦曾说过‘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君尽不过是听尊白文公之嘱,又有何过?”彗星看着东万,笑了起来。
“不好,不好!”玟雨宏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众人抬头一看,原来是李氏兄弟到了。“王维的这两句诗总是太过凄冷,我们君尽最是爽快洒脱之人,这样凄凄艾艾的诗,不适合他。”他笑着看看三人的字,抬起头来望向彗星:“我在院子里就闻到了香气,今日弄了些什么好东西,我早晨起来只喝了一碗粥,五脏庙里正在唱大戏,这脑袋对那些诗词歌赋可是全无兴趣!”
“还是玟雨哥的话我最爱听,让人来了呆在这书房里,浑身都不舒服呢!”君尽微微蹙着眉向窗外看看:“哥,你院子里的柳树长势正好,这百树之中,我最是爱柳,今日不如我们就在院子里喝酒品菜,你看如何?”
“你既然喜欢,我们就坐那柳荫下好了。”彗星淡淡笑了笑,安排下人置点酒席,心内却有淡淡的隐忧,折柳送别,这婀娜多姿的杨柳自古是离别之物,今日这样在柳荫下开怀畅饮,明日兄弟六人又将在何处?
六人在席间坐定,君尽好似突然发现了什么,只盯着站在角落里低着头的书童瞧个不停。玟雨眼见,取笑他道:“你这家伙,见人家小兄弟生得俊秀,便这般唐突!”
“这位兄弟……”君尽仔细的盯着‘他’看:“我好似在哪里见过。”
那书童头低得越发沉了,彗星拉住好奇的君尽,笑着说道:“这是我府上的书童,跟着我四五年了,你以往来时也是‘他’迎的你,你自然是见过的。”
“不是不是!”君尽急着辩解:“我绝不是在哥这里见到的,怪了,这般眼熟,却记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君尽这般打量,引得其他四人也纷纷仔细大量这瘦弱秀美的小书童,最后还是东万笑了:“难怪你看‘他’眼熟,这孩子眉细口小,可不是像那戏台上的虞姬么?”
众人恍然大悟,彗星身边的这个小书童还真的像个女子一般!玟雨饶有兴致的细细看‘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唤立远。”那小书童不仅长得娟秀,就连声音也如女子一般。
“立志高远,好名字,好名字!”玟雨一脸的玩味,若有所示的看看彗星,直弄得他有几分窘然。“倘若真的是个女孩,不如请彗星给我做个媒,让我讨回家去好了。”
君尽自幼常被人当作女孩子打量,深知其苦,见这个小书童也这样被大家调笑,心中不快,站起了身来:“你们一味这样取笑,让这小兄弟如何敢抬起头来?”他回头冲立远友好的笑了一笑:“他们一向玩笑惯了,小兄弟,你且莫在意。”
立远看着他炫目的笑容,回想起几日前那月下的桃花,不由得痴了。
第 12 章
初春即过,天气渐暖,彗星虽身形瘦弱,但却自小爱那些骑马打猎舞枪弄剑的活动,策马奔驰在林间草野,那也是别一番虎虎生风的飒爽英姿,同往日的斯文儒生样子大不相同,母亲虽笑他顽皮,但也常赞他颇有外祖遗风。彗星这好动不好静的性格与外貌大不相符,幼时父亲见他生得瘦弱,还曾专门为他请了武师在家习练武术,以期强身健体,后来见他乐不疲此,怕他耽误了功课学业,便不准他再学。但彼时彗星早已入门,时而在家演习,功夫倒也丝毫没有耽误。
君尽虽不比彗星自小熟练,但胜在天生禀赋过人,骑射、习剑均是一学便会,其进步之快,常常让彗星自叹不如。偶或彗星也认真去想,倘若君尽生在好人家中,能去考取武状元也为未可知。
只可惜他不是中了武状元的君尽,而是在戏班子里跑龙套的小生朴忠载,看着他在阳光下笑弯了的眼睛,彗星不得不惋惜的感叹。
君尽在京城,依旧还是那个无人知晓的小戏子,龙套跑了半年,还是一句唱词也没有,虽然政赫等人无数次的明示暗示想要帮他离开这个戏班子,但是他仍固执的坚持着。君尽心里明白的很,自己从小到大,会的无非是戏台上的那些东西,真的离开了戏班子,自己又能做些什么,难不成去富贵人家做奴才么?那与现今又有什么区别?君尽虽然洒脱不羁,却不愿作任何人的附属,什么主子奴才低眉顺眼,他是最不喜欢的。他就是他自己,不论是“忠厚贤良,厚德载物”的朴忠载,还是“劝君更尽一杯酒”的君尽,他都是独一无二的人,过去,他不甘做文府的奴才,而今,他更加不可能依附于任何人而苟活。戏子又如何?为什么戏子就一定是卑贱低等的?戏子便不可以喝酒游玩交朋友了么?戏子一样是吃的功夫饭,赚的辛苦钱,比及那些只知吃喝玩乐的酒囊饭袋来,戏子不知要上进多少!
政赫等人亦知君尽的脾性,所以虽心存遗憾,倒也从不以言语相逼,只是尽一己之力暗中相帮。吃的穿的,贡品鲜珍,只要是驸马府、文府和李府有的,他们都会分了两份送去给东万君尽。
这日,郑弼教回到家见家中又得了几面大大的西洋镜,他想到戏班子里最常用到,便吩咐下人给东万君尽送过去。丽媛趁兄长不注意,又偷偷扮作书童,跟着小厮们一起去了。
“这两面镜子是我家少爷嘱咐我们送来的,少爷说,二位公子得了,方不辱没了这好东西。”丽媛学着侍书平日里的口吻,垂首站在一旁看着下人们把镜子安置好了,缓缓开口。
“是立远么?”君尽听出了‘他’的声音,很是高兴:“你有一阵子没来了,上次你说喜欢的玉簪子我帮你打听到了,原来是宫中的贡品,好在三师兄给我脸面送了我,就在我房里收着,你跟我来拿。”君尽引他来到自己房内,笑着将一只玉簪递给了他:“你这个大男人,怎么净喜欢些女人用的东西?”
立远被他说红了脸,接过了东西只是讪讪的答不上话。这只玉簪是‘他’上次偷偷溜到君尽这里时看到的,原本是君尽三师兄拿出来赏玩的,岂料‘他’不过是小声夸赞了那玉簪不俗,这次君尽竟帮‘他’讨要了来。
“你莫生气,我跟你说笑罢了。对了,你明日可有空闲?以前你不是说想去看城隍庙的庙会么,我也一直想去呢,不如明日我们一起搭个伴,你看如何?”
立远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应承了,欢天喜地的攥着手中的玉簪,如获至宝的离去了。
君尽看着他碎步轻快,不由得摇头笑道:“跑起来都像个女孩子一样,难怪玟雨哥笑他!”
从庙会回来,丽媛吃着手中君尽买给自己的糖葫芦,心中好不畅快!自小以来,父母管教甚严,女儿家自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自从偷偷扮作书童与君尽相交以来,她见到了多少自己曾未见过的东西!这个君尽虽说不过是个小小的戏子,可是在丽媛的眼中,却是个和哥哥一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样的豪爽男儿,可和她那些文弱的表兄弟们大有不同。君尽对于她,就好像是那皎洁月夜下的美艳桃花,带着神秘而致命的吸引,牢牢地拴住了少女的心。
“立远,怎么不曾听你提起过家人?”君尽也和丽媛一样,拿着一串糖葫芦吃的正香。
“我父母远在北方老家,还有一个妹妹也在京城。”
“哦,还有一个妹妹?在京城何处?今年贵庚?”
“我这妹子,与我是双生,长相与我无异。君公子,倘若你不嫌弃,我来做个媒,将她许配给你如何?”
“若是真的和你生的一样,我才答应!”君尽笑着舔舔嘴角沾着的冰糖,小嘴更添几分红艳。“若是没有你这般俊俏,那我还不如把你娶回家去当媳妇!”
“君公子,你又来取笑我!”丽媛扭身便跑,身后的君尽看不到她一脸得意的微笑。
半年的时间在君尽和丽媛的相识相交相熟中转瞬即逝,郑守城南下归来,见儿子郑弼教的功课丝毫不见长进,心下甚是不悦,虽然并未开口训斥,但也吓得心虚的彗星连日不敢出门。这一日,他吃罢晚饭,又到书房里温故知新,却被父亲叫去了,他一路上忐忑不安,只道是父亲要秋后算账了。
“我听说这半年来,你跟荣顺昌票号的二公子相交不浅,此事当真?”郑守城淡淡的看了儿子一眼,冷冷的声音中让彗星更是胆战心惊。
“我只是在李府上做客的时候见过他几面,与这文公子尚不熟识。”
“见过?那依你看来,这文公子为人如何?”
“文公子其人仪表堂堂,言辞审慎,交游广阔,是个年轻才俊。”他心底暗骂着政赫那满腹坏水的大赖头,嘴上却是褒扬有加。
“那在你看来,此人可是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
“嗯?”彗星呆在了那里,弄不懂父亲的意思。
“你爹的意思,是也该为你妹妹打算打算了。”坐在郑守城身旁的公主开口了。“你的亲事也早订下来了,只是因为李家那厢拖着,咱们也不好给你们早早的办了。你妹妹年纪也不小了,她的亲事也不容拖的,我听人说这文家的二公子尚未定亲,文家虽不是京城贵胄,但是家族门风也是上佳的,而且他又和你妹妹年纪般配。听说你和他相交熟识,所以你父亲叫你来问一问。”
彗星明白了,以文家的财力,尚未定亲政赫必是早早的便被京城的大家闺秀盯上了。他想象着政赫毕恭毕敬的叫着自己“大哥”,不由得心下狂笑。
第 13 章
“你又在笑什么?”在文家的厅堂上,彗星被政赫不怀好意的笑唬了一跳,心下暗自思忖:莫非自己又落了什么把柄到这怪胎手上?
“立远,立远,彗星,你家的小书童可真是有趣啊,竟然和尊妹的名字音谐呢!”
彗星猛然清醒过来,吃惊的看着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虽然早有怀疑,但是若不是府上派了媒人到我大哥那里去替郑丽媛小姐说媒,我可是万万想不到郑家的大小姐竟有这样易装改容,扮做书童出门在外抛头露脸的嗜好。”
彗星额上微微沁出了汗,但仍是不作声色的轻轻啜了口茶:“便是如此,你又将怎样,你若是敢将此事泄露半分出去,即便是兄弟一场,我也决不轻饶!”
“说笑而已,你如何就这般紧张起来?我就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也要顾着忠载呀。”
“此事又与他何干?”
“你是真的不知还是故作不懂?你家那个名唤立远的小书童,可是和福庆班的小戏子玩遍了整个北京城呢!所以,你若是真的想招妹婿,找到我头上来可真的是招错了人。”
“竟有此事?”
“你身边的人,你如何会不知?”这回是政赫好奇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一心想把妹妹许配给他,才教他们这般百无顾忌。”
“怎么如此?”彗星这回是真的大汗淋漓。“怎么如此?!”
“哥哥找我?”丽媛高高兴兴的走进彗星的书房,却只听到彗星一声怒吼:“跪下!”
丽媛被他吓了一跳,看他勃然大怒的样子不敢不遵,环顾四下,下人们已早早被摒退下去,书房内一时静得可怕。
“你!”彗星又气又急,但也不敢高声训斥,他平平怒气,压低声音道:“父亲不在家的这半年里,你还瞒着我出去了多少次?”
“我?”丽媛心虚了。“后来,也曾扮作了书童偷偷出去过两次……”
“当真是两次?”
“大概是三次……”她的声音越发的小了。
“罢了罢了,是我这个做人兄长的管教不严,任由你的性子做出这样伤风败俗之事。”彗星转过身去,不再看她,过了一会,他悠悠的问道:“你老实告诉我,你在外面,可曾与人私定终身?”
“没有!丽媛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来!”丽媛急着为自己辩解:“哥哥,丽媛虽顽劣,但从来不曾做过败坏门风之事,偷偷扮作书童跑出去是我的不对,与他人无干,你要骂,只管骂我一人便是,丽媛决不说半个‘不’字。”
“你倒是逞起英雄来了,我问你,这半年里,你偷偷跑出去,相会的是何人?”
“是……”丽媛犹豫了,该不该和哥哥说实话呢?
“你还要继续瞒我下去么?不瞒你说,父亲已经要为你许亲了,你若不愿开口,你便把这些都吃进肚子嫁出郑家去,我从此再不过问!”
丽媛一听父亲要把自己嫁出去,不由得慌了,腿一软跪倒在了彗星脚下:“哥哥救我!”
彗星忍住眼中酸涩,回过头来:“事到如今,你尚不肯全盘托出,你要我如何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