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下)————南枳

作者:南枳  录入:08-11

  街头上到处张灯结彩,算算日子,也是年关将近了,看着身旁脸上挂着喜气的老人孩子,彗星却是满腹的心事,半分开怀的兴致也提不起来。

  接连几日的大雪已经停了,路上是厚厚的积雪和微微的薄冰,彗星小心翼翼的走在上面,心里只是空空的,现如今,莫说是寻人,便是自身也难保,又该走向何方呢?

  三两个孩子嬉闹着从身边跑过,其中一个猛地撞上了心不在焉的彗星,还来不及反应,他便重重的摔在了地上,那孩子吓了一跳,不停的作揖鞠躬,声声道歉。彗星只笑着说无碍,教他快去追上自己的玩伴,孩子信以为真,匆匆跑了开去,彗星用力的支着身体,一点点的从地上爬起来,膝上火辣辣的痛。这些日子天气阴寒,他腿疾复发,可是只因囊中羞涩,彗星也不敢贸然花钱瞧病,只得一味的拖着,而今被这幼童一撞跌倒在地,侧身一滚正狠狠的砸着了膝头,登时疼得他浑身发酸,不一会便满头是汗。

  用力的扶着墙缓缓前行,每一步竟好似走在刀刃上,不出片刻,人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索性松了力气,彗星慢慢的滑坐在地上,抱着疼痛难忍的膝头无奈的呼气,人若真到了倒霉的时刻,便是上天也要赶着来欺负。

  天色渐渐沉了,街头上的行人也陆续清减了下来,彗星愣愣的坐在街边看着地上污了的雪,恍恍惚惚的想到了这些年来的起起伏伏,不由得痴了......

  与他初次相见时,他还是个眸净心纯的孩子,忽闪忽闪的眼睛里,总是藏不住心事,到底是心性尚小,他遇事多敏感脆弱,明明是直白冲动的性子,却又偏要学人装扮着庄重老成,事事抢在人前想要照料旁人,终不知自个人还是个要人照料的,因而说话行事倒越发引人笑话了。那个时候,自个儿也只是这京城内一寻常阔少,平日里只知道硬着头皮念书功课,人前礼后克制审慎,但背着父亲在外却是纵情尽兴的浪荡公子,何曾把什么人放在眼中过?彼时的青春年少,便好似那从天而降的无暇白雪,不沾染半分的人事沧桑。

  后来人事变迁,沧海桑田,君尽受奸人侮辱,自个儿又奉父母之命成了亲,二人面对面静默相处,生生的只剩咫尺天涯之痛。再后来,秀英早逝,自个儿虽拼死的不肯续弦,偏又碰上了妹夫姜家遭受横祸,君尽也......这片洁白无暇的茫茫雪地,便如此被世事践踏,徒留一地泥污......

  "喂,臭要饭的,这大过年的,你怎么挡在这里触我的霉头?"一个带有几分流气的声音从头上响起,惊醒了尚沉浸在往日思绪中的彗星,他抬起头慢慢看去,原是两个街头的泼皮,也不多作计较,慢慢站起身来,缓缓向前走去。

  "聋了?"其中一个狠狠的上前推他一把,拦住了去路:"大爷问你话呢,怎么屁也放不出来一个?"

  彗星斜瞥了二人一眼,忍了忍心头的怒气,转身边走。

  二人被他这般无视,只觉得大丢颜面,一左一右的将他夹了起来:"你小子好大的胆子,见着了大爷不请安道好,听着了大爷问话也不应声,你小子找死啊?"一面说,带着掌风的手已经扬起重重落在彗星脸上,彗星只是顺势垂下了头不做声。

  "大哥,好像真是个哑巴,算了吧。"另一个看彗星这般痴痴傻傻的模样轻轻拉了个高的那个:"万一再是个傻子,倒没得沾我们一身晦气。"

  "傻子?"个儿高的反手又是一掌:"大爷我最喜欢傻子!来,给大爷磕个头!"他一面说,一面按着彗星的肩就要把他摁着跪下,彗星火气被他挑起,哪里肯乖乖听话?当下使出五分力气,僵立住不动。

  前方拐角处一个孩子清脆的声音响起:"朴大哥,抓了这服药便可医好我娘的病了么?"随声望去远远的便瞧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从前方巷子拐角里走了出来,两个泼皮虽是混惯了,却也怕有人来了闹事,一时间便静默了下来。

  一个低哑深沉的声音远远的传来:"当然啊,再吃了这服药,你娘便可以高高兴兴的和你们一起过年了!"声音又渐渐的远了,二人沿着右手边拐了开去。

  彗星像是中了咒一般的,定定的立在了原处,那两个泼皮见人反向走远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回头再看,只见这个傻乎乎的男人涨红眼,只是愣愣的望向远处。

  "傻子!"高个子又出手推了他一把,岂料他竟突然好似疯了一般,冲撞着便要向前跑,高个子岂肯如了他的意?硬生生的一把拉住他,脚上又跟着狠狠踹了几脚:"你这傻子,还敢撒泼?"

  彗星只觉得口中又紧又涩,一时间竟忘记了开口相叫,好容易张开口正想要大声喊,却被人一把将口掩住,原是个矮的那个怕他出声惊动了旁人。矮个子一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一手死死的将他抱住,高个子便松开了手来,扬手噼噼啪啪的便是一顿狠打。

  一面打着,却还不解气,便又伸腿照着私处狠狠踢了几脚,将彗星痛的几近晕厥过去,但彗星却深知此刻切不可昏过去,万万不可昏过去......

  "哎哟!"矮个子一不留神被彗星狠狠咬了一口,竟将虎口咬出了血来,他又气又狠,一拳狠狠砸在彗星头上:"混账东西,竟敢咬你爷爷!"

  "尽!"趁着松手的当口,彗星拼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大喊一声。

  修长的身形突然愣在了街头,矮小的身子好奇的抬起了头:"朴大哥,怎的了?"

  君尽愣了半晌,茫然道:"好似,有人叫我......"

  "叫你?"孩子回头四处望着,街头上空空荡荡,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大哥,你听错了吧,这大冷的天,又这么黑,怎么会有人在街头叫你?"

  君尽若有所失的回过了头,许是真的听错了,这些天来,恍恍惚惚中总觉得彗星好似就在自己身旁不远处,甚至隐约间还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但真的停下回头去细听,又当真什么都发现不得。细细去想,彗星此刻应该还留在驸马府上,又如何会在这市井街头呢?

  再次被紧紧捂住口舌的彗星虽苦苦的挣扎,但浑身酸痛无力到底不是二人的对手,活生生的只得被那两个泼皮拐头拖进街角暗处,再看不见那人在转角街头依稀的背影......

  

  第 83 章

  "让你咬!让你这个傻子使蛮力咬!"矮个子的拳脚毫不客气的迎了上来,直到被那高个子强行拖开都还念念有词的骂着,高个子显然也是有几分怕了,死死的拉住了那矮个子,小声道:"停手,快停手吧,这老小子都半天没动弹了!再打下去,只怕真的是要出人命啦!"

  矮个子一听,倒真的慢慢停下了拳脚,小心翼翼的凑上前去瞧瞧奄奄一息的彗星,心中也没了主意,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更是吓得连连倒退,四下张望一番,挥手便和高个子一起匆匆离去了。

  彗星肿着被打破了的眼,轻蔑的笑了,不过是自个儿摒住了气,便将那两个没本事的泼皮吓得拔腿就跑。静静的在地上躺了一会,他又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去追早已消失在街角的君尽,奈何费了半天力气,却连坐都坐不起来。颓然的摊躺在地上,望着苍茫的穹宇,看着点点闪烁的星辰,他使上浑身的气力,换来振聋发聩的一声大吼:"君尽!"

  只可惜,大年降至的夜间,家家户户都守在一起为筹办新年而忙碌着,谁也没有听见在京城偏僻的街角里,有个落魄的汉子曾流血淌泪的发出最后的呼唤。

  君尽将最后一包药送出去后,便摸索着回到了老僧住着的小屋内,听得细细索索一阵响动,他不由好奇问道:"大师是要出门么?"

  老僧瞧了瞧他,笑道:"贫僧向来四处野游,乃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而今也到了该走的时候。君施主的药我已经抓好配好放在了桌上,若是他日有缘相逢,还愿我能见到施主重见光明。"

  "与其独身上路,不如结伴同行,不知大师可愿带上我这个没用的瞎子结伴同游?"

  "施主既然放不下,又何必徒费气力要去拿起?"

  "大师何出此言?"

  老僧笑了笑,道:"你心中尚有旧情割舍不下,又怎能拿起新的包袱随我上路?"

  君尽愣了一愣,随即便脸红的垂下了头来:"大师火眼晶晶,自然是什么都知道的。我乃浊世俗夫,脱不了这红尘之苦。"

  老僧不多言语,只是静静转身收拾随身法物。

  君尽顿了一顿,复又说道:"不是我不肯放下,而是俗世真情刻骨铭心,只是这情,却是世俗不容、礼法不承。如若他能好过半分,我便是拼尽了此生也是无怨无悔。"他慢慢走到了窗边,摸索着开了窗子,嗅着外间飘来的淡淡梅香,浑然忘我:"我这一生,最恨不曾被亲娘抱在怀中细心疼爱,我绝不能让他也和我一样,一时懵懂之错,换来追恨终生之痛。"

  老僧闻言不由笑笑:"君施主,在你眼中,何以为地,何以为天?"

  君尽一时间怔住,转过身来,显然是不知所云。

  老僧又笑道:"脚下为地,头顶为天,可如若玩个杂耍拿个大顶,又将以何为地,以何为天?茫茫红尘,俗世缠身,天地间又有何物逃得出这苍穹之间?是地是天,是正是邪,于你我二人,又有何区别?人生不过匆匆数十载,沧海一粟又经得起怎生的桑田?"

  君尽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莫以为这世间苦水可为你一人所担,孰不知你落寞自怜之时,正是他人因你而受苦受难之日。"

  一番话说得君尽心内百般沉浮,心下酸涩异常,忍不住问道:"依大师所言,我所做之事,竟都是害人害己的么?"

  "何以为人?又何以为己?君施主,老僧原以为你乃是洒脱之士,却想不及,你连这些个也看不穿啊!"

  那僧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向床畔,吹熄了灯道:"时辰不早了,施主也早些歇息吧。我吹得熄灯,却吹不醒执著于梦中的莽汉啊!"

  这一句话,犹如醍醐灌顶一般,令原本懵懂的君尽恍然大悟,人生如梦,梦如人生,这句被他口口声声挂在嘴边的话,竟到了今时今日方真真切切体会了个明白。

  原以为往日如梦,前尘往事俱往已矣,却不料,真正沉浸在梦中无以自拔的,正是现下执著倔强的自己啊!

  一个挺身,他踏出一步便跪了下来:"多谢大师提点,重生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那老僧却并不理会,只是淡淡的笑,好似与他浑然无关一般。

  深夜,君尽安躺在床榻上,辗转难眠,心头百般滋味交杂沉浮,他原非细致品味的性子,但这么许多年来,却也渐渐学会了凡事多多思虑,想及当日自个儿不辞而别,却也觉得被弃在野山中的彗星着实有几分可怜。彼时因公主一番苦苦哀求,他自己难以硬下心肠,思及自己从小无亲娘疼爱,便希望彗星不要重蹈覆辙,到头来似自己一般的无父无母,却是真真的未曾替彗星考虑过半分。

  再想想那被自己狠心丢下的弟妹们,一直以来尚深切期盼着自个儿的归还,只因怕被彗星寻着了,自己便连亲生同胞也不管不问,当真不是做人兄长应有的气魄胸怀。有天有顺已大,早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姐姐诗妍的孩子都该有三四岁大了,自己这个舅舅,只想着自己却不顾及他人,当真是该罚!

  想着想着,也不知究竟是何时沉入了梦乡,再次睁开眼时,已是鸡鸣狗吠之声,慌忙的来到内室,那老僧果然已仙游而去再无踪影。

  回到家时,有天上工还未回来,朴氏有顺也没有在家,想必是在文府陪着姐姐的缘故。君尽叫了两声无人应答,便转身走回空着的院庭内,小小的院子里,只听得窝在鸡棚内取暖的小鸡仔咕咕咕的叫着。

  "谁呀?"金氏听闻外间的响动,推门走了出来。

  "大娘,是我!"君尽闻声上前,一把握住金氏的手。

  "忠载?"金氏紧紧的抓住了手中的那双大手,声音微颤起来:"孩子,真的是你,你终于回家来啦!"

  

  第 84 章

  "这一年,总算是过得个团圆年。"朴氏一面抹泪,一面紧紧抱住跪在面前的君尽。"你也这般的狠心,一去便是两三年,也不回家来看看,我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后生,我这把老骨头,是看一年少一年的......"

  "娘......"君尽忍不住的落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爹走的早,扔下我们这些孤儿寡母的无依无靠,幸得你姐夫心善处处体贴帮衬着,可那到底也不是自个儿家里。你虽不是我亲生的,但我也从不曾把你当外人瞧过,你人在外面,这天气一到刮风下雨,就教我满心的放不下。你虽是长子,却是你爹最放心不下的,你若万一在外有个三长两短,你教我有何颜面去见他?"朴氏说到动情处,拍打着君尽的背哭出声来:"儿啊,你如何狠得下心来?即便是不管我这把老骨头,你这双弟弟妹妹也是不要的么?"

  "娘......娘......"君尽哽咽着,心内深深自责,竟好似刀割般生生的痛。

  有天有顺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却也是偷偷的垂泪。

  "君尽回来了?"从门外进屋的东万来的正是时候,看到一屋子人掉泪的掉泪,痛哭的痛哭便明白了几分,笑着把话岔开来了,倒也教屋子里的人慢慢的将泪收了起来。有顺到厨房拾掇了一番,有天又到街上置备了些酒菜,一大家子人请了金氏母子作陪,欢欢喜喜的坐了一桌子吃起酒来。

  "他呢?"待的酒席撤去,东万随着君尽进了里屋叙旧,半分闲话也无,东万便直问道。

  "许是在驸马府吧......"君尽沉沉的叹了口气。"我们两个月前大吵了一架,依他的性子,想必还在记恨着我。"

  东万不再多说什么,靠着他坐了下来。

  "怪不得他,都是我一时冲动,出口伤人......是我负了他......"君尽轻轻微仰着头,一双失明的黑目在摇曳烛光中泛着幽幽的光彩。

  "你们本就不是一片林子里的鸟儿,如何勉强的来?又哪里提得上谁负了谁?"东万轻轻叹息。

  "他是枝头上的凤凰,我是那飞上枝头的麻雀......"君尽轻轻的笑了:"总以为,飞了上去,就近了......"缓缓的低下头来,长长的睫毛掩住了黑眸中的心事。"可是却忘了麻雀终是变不得凤凰的。"

  "尽......"东万心酸的看着身旁的君尽,难以相信这番话出自"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君尽之口。

  "公主找到我们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意外,我知道,他们终有一天会找来的,终有一天要把他带回去的......我早就想好,不论怎样,只要他不放手,我也决计不会放手,我们,为了彼此......付出了那么许多......"

  东万知道他此番是深深伤着了心,不再多言。

  "可是当她在我面前跪下,求我可怜一个母亲的时候,我就狠不下心来......东万哥,我自幼没有娘,我不想......不想他因为我,也没了娘......"说到这里,君尽已是泣不成声,东万紧紧将他抱在怀中,心内涩涩的。君尽的心情,东万别有一番体会,他自幼没了父亲,这缺爹亲少娘爱的苦,并非常人可以体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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