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我要走。"
李秀满被君尽的话骇了一跳:"走?凭什么走?你又能走到哪去?"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要走,你总是拦不住的。"
"笑话,你以为这李家的大门是那城隍庙的门槛,想过就过了的?"李秀满有几分动气了,迎面走了上来,紧紧地按住他的肩:"还是你以为上一次自作主张跑了出去没有罚你,你就长了胆子,以为我真宠着你了?你还真拿自己当料!"
君尽并不避讳李秀满带有威胁的眼神,他直直的回望着:"我早就说过,我是人,并非你要的玩物。"
"哈哈哈哈......"李秀满松了手大笑起来。"我还以为君公子是个聪明人,却没想到你就这般的糊涂,若是玩物,倒也还罢了,若真的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又怎可会心甘情愿来我府中做这等下贱低俗之事?你莫忘了,若不是我,你那姐夫文二爷,岂能有今日这般的挥金如土、风流快活?若不是我,你那郑弼教大少爷又哪里有这等机会登科折桂金榜题名?就算是你用身子抵了,便凭你的贱命,这两个人随便哪一样,是你所能抵得上的?"
君尽沉默了,可是眼中的坚韧却丝毫没有化去,他只是皱着眉,低头坐在那里。
李秀满突然之间不知哪里来的这么许多怒气,他不顾一切的冲了上去狠狠掐住了君尽的颈脖,狠狠地箍紧,狠狠地用力,只恨不得他即刻便死在自己手中!唯有如此,他才可能是自己的,李秀满的人,就是死,也绝不能死在外人手里!
君尽并未像往常一般任人取舍,他开始用力的挣扎,李秀满从来都不曾想到,君尽的力气可以这般蛮硬,这样的他与往日大不相同。
李秀满有些慌了,他心下开始明白,或许,真的要让他死,方能留得下他。
力随心软,君尽瞧见他眼中的慌乱,笑了,这笑,似乎是嘲弄,是鄙夷,是不屑,是同情。
李秀满怎可让这样一个小小戏子来同情?又下大了力气,看他渐渐在自己手中瘫软,看他渐渐喘不上气翻白眼,可是他嘴角的笑却丝毫不见收敛,这笑,让李秀满阵阵心惊,阵阵心疼......
李秀满连连颓然退步,何以会心疼?
他是真的慌了,从所未有过的心慌意乱......
君尽早已浑身无力,软软的跌在地上,却连喘气的力也无。李秀满怔怔的望住自己一双手,咬咬牙:"你若想走,就在我屋外跪足三天三夜,或许我早晚见你生厌,便也放了你走。"
说完话,他顿顿足,转身离去。
君尽倒在地上,却也听见他的这番言语,慢慢抽动嘴角,笑了。
那天真纯朴的笑,又回到了君尽的脸上,原来这四年来,他未变。
彗星的日子忙了很多,刚刚进了刑部,万般杂事皆倾涌而至,他心下却也并不烦恼,只觉得自己朝要去的地方又进了一步。
刑部不比翰林院,每日人物往来,案宗送遣,也是纷繁错杂费心费力的,他近日来刚刚升任协律郎,比及初入刑部时,又不可同日而语。偶有闲暇,彗星也不由回想当日喝酒闹事,恣意挥霍的少年往日,点点滴滴,悉数涌上心头,虽然依然羡慕彼日的豪爽大方却也并不记恨现下的虚伪圆滑。
路是自个儿一脚深一脚浅好容易方走出来的,又有何可恨?
夜深人静时,他总还是会痴痴的想,变得更强,可否逆转时光?
彗星自幼衣食无忧,加之乃是皇族之后,因而欣欣然自带一番孑然于世的清高傲骨,虽然一味的只喜欢胡闹混日,却也对卑躬曲颜大有不屑。往日里与七炫志勋等人厮混在一处,何曾想过求取功名济世为官的混账念头?即便是成家立世,他也丝毫不曾动过入仕谋利的念想,可是却因当日李秀满一番奚落,顿时奋发起来。
一念及此,彗星眉头轻挑,暗暗笑了起来,正所谓笑到最后方能笑得最好,李秀满,我倒要瞧你究竟能笑到几时!
彗星回想起半年前在朴父的丧事上瞧见过的君尽,只觉恍如隔世,三年多未见,他眉目更添俊朗,少时的柔顺略有清减,虽脸色苍白眼中含泪,但淡淡皱着的俊眉却平添英朗之气。
长大了,彗星轻轻笑,那个孩子,长大了。
虽然这成长之方式,并非他所乐见......
眼看已进入腊月,离新春不远,彗星的政事愈加杂乱,刑部侍郎年后要前往陕西升任总督,他看中彗星的细致稳重,打算此去带他同往,此乃不可多得的良机,彗星自是欣然从命。虽公主舍不得独子离家远赴西北之地,但郑老爷却赞他 "大有长进",教他把握时机为国效力。
虽然开春后便要离京,彗星却并无留恋不舍之意,他早厌倦了京城的纸醉金迷歌舞升平,若是离去,或也更能教他忘却一些红尘烦忧。
该忘记那些烦忧呢?彗星并不清楚,但他却深知,有些物事,只怕是终身难忘的了。
君尽并未跪在李秀满门前,李秀满推门见此,不由有几分得意,他终不过一句玩笑话,却将那傻小子骇住了。但是一念及君尽竟敢动了离去的念头,便不由得怒火中烧,这日在外应酬,酒喝的有几分多了也不顾下人的劝阻,径直向君尽房中走去。
君尽见他醉醺醺的来了,自然明白他为何而来,心知自己无处可躲,不知为何,突然开始恐惧起来,前所未有的恐惧。
李秀满一把将他按在床上时,显是察觉到他带着惊慌与不安的挣扎,狞笑道:"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君尽,你不是该乖乖比上眼睛,扮活死尸么?"手不安分的四处翻动起来,李秀满的声音暗哑低沉:"我早说过的,我最恨以势胁迫,你当初来找我,也是心甘情愿,怎么,郑少爷来过一次,便又想起他的好来?"李秀满早吩咐了下人散去,屋内屋外只得二人在床上挣扎,四下里除了李秀满重重的呼吸和君尽急促的喘气,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你心里还有他?"李秀满狠狠下手,君尽却连哼也不哼一声。"你这个混账东西,躺在我的床上想着别人?你莫以为他来找你便有多了不起,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就算倒退五年回去,也无非是个干净点的雏儿,若不是到嘴的肥肉被我捡去,心有不甘,他哪里看得上你?你还记得那个晚上吧?他抱着你最最敬重的安少爷,口口声声说了何话?你总还历历在目终身难忘吧?他是得不着姓安的,这才退而求其次捡上你,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还不明白?"他捏住君尽的脸,暗夜里只见到他一双清澈的眸子闪着幽幽的光。"还是,你压根不想明白?"
第 56 章
下人进来匆匆收拾着房子,整理干净了方为君尽请了大夫来瞧,大夫把了脉,点点头道:"公子知道吝惜自个儿的身子,既然开始服药便莫要停下来,我瞧你这内息调理得甚好,上次的方子且继续吃着,我再与你配副补血壮气的方子,你每日一起服了,身子便好得快了。至于这些外伤--"他皱了皱眉,说话却也知道分寸:"倒是不紧要的,擦了药便是。"
君尽微微笑了,淡声谢道:"难为大夫多日为我这不争气的身子忧心了,我自当准时服药用药。"
不过是苍白脸上淡淡的一笑,却好似出水芙蓉般的清俊淡雅,那脱俗淳朴的眼眸,活生生的竟好似要将人的魂魄勾去一般,这大夫虽为他诊治了三年多的病,却从未见着他这张清瘦英朗的脸上露出过半分笑容,而今一见,心中不由也是猛然间的一紧,竟连大气也不敢出了。直到下人引着他到了账房取了诊金,他那颗"怦怦"跳个不停的心方沉寂下来,念及君尽的身世遭遇,不由扼腕叹息:虽非红颜,却也祸水啊!
李秀满下了早朝回到府上,万万不曾料到竟然会碰到正在厅堂内端坐静待的文政赫,他笑了笑,抱拳迎了上去自是一番客套。
政赫面上笑着,心中暗自思忖李秀满笑里藏刀的面具下打着的算盘,放下了茶盏,起身朗声道:"这几年文家能在京城站的住脚,全靠李大人提携,本该早来登门谢恩,但却总不敢空手而来,而今略备薄礼,还望大人笑纳。"
话音即落,便有四个年轻后生捧着锦盒走进门来,李秀满淡淡笑笑,并不开口,只是看他要摆出怎生的架势来。
四样锦盒中呈上的,乃是千年的暖玉、万年的人参、嵇康的乐谱和伯牙的断琴,虽然样样皆乃稀世之珍,可是李秀满却依旧不动声色的淡笑喝茶,竟好似浑然不见一般。
文政赫心中暗暗佩服,上前低声道:"这随行而来的四个下人,也一并送给大人,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李秀满又抬头瞧瞧那四个模样俊美清秀的少年,个个皆有不俗之姿,或娇小或英朗或可亲可柔媚,想必是经过一番调教的。他想及政赫的心思,不由得放声大笑:"文二爷,你真真是块做生意的好料子!连你也知道,你送来的这八样宝物顶不过我屋里那一个,却还敢腆着脸找上门来,可见你真真乃是胆色俱佳之士。也难怪这短短四、五年内,京城的票号竟被你们文家占去了四成,原本我还道是令尊令兄心活脑灵,而今看来,这其中自然也是少不了文二爷苦心经营的功劳。"
政赫是有备而来,被他一言揭穿也浑不尴尬,笑着坐下了:"大人乃是明理之人,政赫这四年来寐不敢高枕,食不敢饱腹,虽不敢自称事无巨细必有躬亲,却也是花了番心血在生意上头。大人与我妻弟相谈甚欢接他来府上小住并无不可,但而今拙荆思念兄弟,故而政赫也只得来府上打扰,接他回去。"
"听二爷的这番话,倒好似由不得我不放人了?"
"政赫不敢,政赫只是希望,若是忠载愿意离去,还望大人莫要相拦。"他起身来到窗畔,推开了窗子,望着满园的雪色道:"这般雪景,最不容人狠心辜负,可是如若真在这冰天雪地里赏上三天三夜,只怕是神仙也吃不消。"
李秀满听到这里,心中微微一惊,原来文政赫的人竟然已然混入了自己府内!也难怪他胸有成竹,原来是早有计策应对,故而不慌不忙。
政赫又回过头来,轻轻笑道:"两年前,湖广总督走马上任,离京前曾来府上拜谢师恩,不过是带来三台木箱,却足足用了四匹高头大马来拉车,说来也巧,在那一个月内荣顺昌从各地分号调来黄金白银几十万两,却也不知是何人取出兑现了。"
李秀满心中明白,文政赫这些年来一直在暗中查对自己府中的金钱往来,可是他不过一个商人,即便知道些什么,又能耐己何?
虽然明知文政赫不敢将此事闹到台面上来,但李秀满却也难免心中恼怒,望着文政赫扬长而去的背影,李秀满将手中的茶盏狠狠放在案上,文政赫,莫看他年纪轻轻,一副世家子弟玩世不恭的模样,自己原来竟小瞧了他。想来他这四年之内始终按兵不动,一来是要自己放松警惕,二来便是要静待今日这般的时机。
李秀满重重一锤砸在案上,唤来管家,细查李家有哪些下人是这四年之内新入府的。
君尽身子好的很快,饭量也渐渐的增大,虽然明知下人们不敢同他答话,却也开始自言自语的玩笑起来,年根近了,李秀满政务愈加繁忙,早已再顾不上到他这里来。
接连下了五天的大雪,行走中的车队不得不行得慢了下来,政赫无奈的下车看看前路,只是长长的一声叹气,回首看看来时的方向,竟恍惚间觉得迷茫。
眼前望见的,是被积雪覆盖的一片白茫茫原野,若不是那几条车痕,倒也难让人知道那便是来路。但不出三刻,这些深色的车痕也终将被那厚雪覆上,这茫茫世间,自己竟是不曾走过的。想来人生即是如此,如何费尽百力的想要留下点印记,却也终是抵挡不住岁月长河的冲刷掩藏。既然如此,又何苦费力?
政赫站在茫茫雪中,扪心自问,即是得不到的,又何苦痴痴纠缠?
诗研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轻轻为他披上一件长裘,又塞给他一只手炉,低声道:"我们日夜兼程,总能赶到的。"
政赫笑笑,是,日夜兼程,总能赶到。
只是不知,若是想去的地方,并非江南老家,而是一个人的心底深处,日夜兼程,又是否可以如期抵达?
苦笑着摇了摇头,政赫不再任由自己狂妄痴想,伸手轻轻握住诗妍微微颤抖的手,低语道:"苦了你,一路上跟着我吃苦。"
诗妍吃惊的望住他,千言万语却只落在口边停下,眼中渐渐有几分酸涩,但还是化作柔情一笑,低下头去:"能陪着相公吃些苦,也是我的福气。"
政赫一愣,旋即也笑了,是啊,能与人相持站在这苍茫无际的雪原间,便是吃点苦头,也是福气。
却只不知,那个人的福气,又在哪里......
第 57 章
李家的下人们私下偷偷的议论着,却也不知如何是好,眼看着半个月前刚刚调理好身子的君尽已在雪地中跪了整整两日两夜,整个人都僵麻了,却也还是瞪着一双红眼,坚决的跪在那里。
李秀满坐在屋内漫不经心的写文品茗,浑然不在意外面三九天里跪着的君尽,也不知过了多久,管家匆匆走了进来:"老爷,他昏过去了。"
"那还不抬他回房?"李秀满头也不抬,躬身在书案上练着字。
"他不肯......"
"不肯?"李秀满微微皱了皱眉,话中带了几分怒意:"什么叫他不肯?昏过去的人,如何能不肯?"
"我们刚将他抬了起来,他便醒了,口口声声,只说不回......"
"口口声声?"李秀满哼了一声。"怕不是这么简单吧?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管家不敢抬头,只是偷偷的打量着李秀满的脸色:"他说他即便是死,也绝不肯留。"
"放肆!"李秀满"啪"的一声将笔拍落在案上,墨迹飞溅的四处皆是。他平息了怒气,摆摆手道:"你先退下,他要求死,便由得他去!"
没有人知道最后的这一日一夜是如何过来的,君尽最后冻晕了过去,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撑过来的,他只依稀记得,自己似乎被人抬着,进了一个暖暖的房内,他神志全无,但求离去。
也不知李秀满究竟是怎生的想法,竟真的放他离去,被人抬着送出了李家大门,恍惚中,君尽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终于,出来了......
在京城的大年夜里,路上分外的寂静,正是万家灯火、举家合欢之时,静悄悄的路上哪里见得到人影?更加不会有人注意到,李府大门外,横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除夕的京城里飞奔着,却不料文家的二少爷早已携家眷南下省亲,那人愣了一愣,只得折身跑去朴家。
有天和东万得了消息,便急匆匆地扔下家中刚刚挂上的大红鞭炮跑出门来,大过年的,此刻连个帮手也难以找来,二人在李家门前找到君尽时,他已几乎失了鼻息......
有顺在床边守了足足两日,半步也不敢离开,却丝毫不见君尽有醒来的迹象,心内又慌又乱,只是在床畔哭泣。
正垂头隐声啜泣,却不知何时面前立着一个人影,有顺抬头一看,竟是郑家少爷!
手忙脚乱的站起身来,却发觉眼前的人呆呆的愣在了那里,一双美目只是痴痴的望着病榻上脸颊烧得通红的大哥,连瞬也不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