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一瞧屋内厅堂上坐着的人,东万愣了一愣,随即笑道:"你怎的回来了?你家少爷这么快便回京了么?他也不提前预告一番,我们也好为他接风洗尘。"
侍书见东万回来了,忙起身行礼,不卑不亢的答道:"回金公子的话,我家少爷尚未返京,只是西北天干气寒,腿上旧疾又犯,便遣我回京取药,顺道来看看诸位少爷公子近况安好。"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这是少爷给君公子的信,但我听闻君公子近日里不在府上居住。文府偏远,侍书此次前来,家中老爷夫人并不知情,侍书又不敢久候晚归,故在此厚颜相求,烦劳金公子将此信转交与君公子。"
东万接过侍书递来的信,不知他对君尽之事究竟知道几分,但见他神色匆匆知道是要急着赶回府去,便也不好出言相探,只是笑着应承下来。
"侍书要在京中盘桓数日,一来为少爷配药,二来要为少爷公事跑腿,如若诸位公子有何物事要交与我家少爷的,相烦在三日内送到郑府来,侍书不才,但定然不负诸位公子所托。此次返京,少爷再三叮嘱我要带话给金公子。"
第 67 章
东万送走了侍书,呆呆的在厅内坐了半刻,深思良久,终起身回房去了。
次日一早,东万便来到文府,政赫前些日子里招了风寒,往日里一向康健的他此次病来如山倒,竟一病不起了。东万去瞧了他,见他面目虚肿双眼涨红便没有提及彗星送信之事,径直去找君尽了。
来到君尽房里,并未见得其人,只听得隐隐远处有凄凉萧瑟的乐声,东万寻音而至,在文府枫林内见到一个白衣男子立于树下,手执长箫,静静听来,竟是彗星离京那日吟诗所和之曲。只是箫声呜咽,比及那日所闻的琴音要悲婉许多,声声泣血,那满院的翩翩红叶更显得秋日里悲凉肃杀。
一曲即罢,那人收起长箫,微微颔首叹了口气,轻轻吟道:"子眸深处前尘现,往昔恩难断。为君抚琴为君愁,此去经年,知音又何求。欲言珍重难珍重,相对默如许。最难背负是离忧,清泪两行,孤影却双流。"
他所吟之词,正为彗星当日所赋,东万心下暗自叹息,停步静静望着那树下的痴人,不忍上前叨扰。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正是那双目失明的君尽,他小心摸索着前行,东万忙抬步迎上一把掺扶住他。
"东万哥?"君尽虽然瞧不见,但耳朵却是异常灵敏,任由东万牵着慢慢走到院内的石桌旁坐下。
"你也是的,怎的一个人便跑了出来?也不叫下人跟着,万一跌撞到了可怎生是好?"
君尽憨憨一笑:"惯了便也好了,而今我便是无人相伴,也可以在这府内走动了。我虽是个瞎子,但旁人可皆是眼明之人,我也撞不了他们。"
东万笑着叹了口气,在他身旁坐下,静了一静开口道:"昨日回去,正碰上返京的侍书,他托我带了彗星的信与你。"
君尽一愣,随即转过了头去,声音闷闷的:"为何送信与我?倒瞧不出做大事之人有这么许多闲暇,牵挂这些鸡毛蒜皮的。"
"你既然明白他是牵挂你,你便也不该辜负他一番心意。"
"辜负?"君尽声音僵硬而冰冷。"二师兄,你可莫要忘了,当日是何人教我,做戏子,万万不可动了心,若是真的动了心,那便要置身于万劫不复。"
"那些话,原来你还记得......"
"其实我一直都记得......"君尽用手轻轻摸着箫,神情黯然:"只是做不到......"
不知二人静默了多久,君尽复又开口道:"我原本是个莽撞任性的人,但却也是个小气的脾性,原只道是我不看不听不想,这世上之事,便可当不曾发生。那时在李府,日子怎生的艰苦难熬,我却也不曾轻生,只因我曾说过,我是戏子,但我也是人!纵使我有求于他,但我总还是活人一个,只要守着自己一颗心,便也不怕甚么......直到那日,彗星哥他冲到李府,我方惊觉,原来有些事,并非是装作不知,便真的可以不知的......当时能从李府出来,我便想着,倘若让我捡回一条命,我便再无所顾忌,拼着什么也要到他身边去的。"
"既是如此,又为何不跟他走?"
"走?"君尽无奈的笑了笑:"如何走?走到哪里去?他乃驸马府郑家唯一的烟火,而今还是朝廷官员,而我不过一个落魄戏子,且还是个瞎了眼登不得台的戏子,我要如何跟他走?"
"如若他和你当初一样,也愿意放下一切呢?"
"好男儿志在四方,堂堂七尺男儿自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如若要过着避世藏匿的苟且之日,那与死了又有何分别?"君尽挺起胸膛,掷地有声:"且不说他,若只是我,却也决不愿为了儿女情长而荒废一生,如若我真害得他失去一切雄心壮志,那我与罪人又有何异?我也是男人,虽谈不上有何治国平天下的宏志,却也知道成事立业的道理,有哪一个好男儿不是希望凭己之力创下一番作为,即便谈不上光耀门楣,至少也可济人助世,惟有如此,方不悔此生。"他微微仰起头,脸上是刚毅的坚定。
"只是这一切,乃是你我所不得,所以你惟望他可过上......"东万轻轻的从衣袖中拿出了彗星的那封信,递到君尽手中:"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兄弟一场,我也不再相劝或是相阻。这封信,我交与你,读与不读,只在你一念之间。"
东万站起身来,看看轻轻拿住信的君尽,不再说话,抬步走开去了,只留君尽一人静静坐在红枫树下,一手握箫,一手执信,默然不语......
想起昨日里侍书捎来的彗星之话,东万不得不叹,果然还是彗星最为明白君尽。彗星已料到君尽那日不肯送别必是有所苦衷,但他人而今远在千里之外,只得托东万相为照顾,钱财药食,彗星自会安排人送到东万这里。
可是眼下,君尽固然可以不看不听不想,但如若一年过后,彗星回到京中,君尽又要如何去避呢?
夜里,文府隐隐传来如泣如诉的箫声,清远悠长的乐声冷冷的在月光下晕开,政赫斜靠在床头,听着着萧瑟之音,不由得只是心酸,不论自己如何用心,如何做事,那人心中牵挂的,终究不是自己......
"二爷该歇息了。"诗妍走来轻轻抽出政赫手中握着的账簿,小声道。
政赫一惊,随即笑笑:"也是,瞧了许久,人也乏了。你有身孕在身,如何有跑到这里来,莫教我再沾染了你一身病气。"
"相公身子不舒服,诗妍却不能为君分担,已是罪过,如若连看也不来看,那又岂是夫妻和乐之道?"诗妍将账簿在书案上放好了,又走到床畔轻轻的握住了政赫尚有几分烫的手。"相公身子有疾,尚可读书阅账,如若心中有了疾,这文府上下,便要乱城一团糟。于公于私,妾身都期望相公早日安康,也奢望妾身可以终身侍君左右,为相公分忧解难。"
政赫垂下了眼,只觉愧对诗妍,柔声道:"哪里来的奢望?我既娶你过门,自是爱你护你,直待白首。"
诗妍眼中含泪,声有哽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哪怕相公是出言相欺,诗妍也愿一世沉与美梦,不再醒来......"
窗外箫声依旧,凄凉清幽......
第 68 章
政赫走进君尽屋里时,他正坐在窗旁痴痴的发呆,直到政赫走至他身旁他方听闻响动,有几分惊慌的将一封信塞进了袖中,笑着抬头:"身子都好了么?你该好好歇息些日子再到票号去忙。"
政赫并不说话,轻轻蹲下身来细细打量着君尽,反正他也瞧不见,自己便可这般放心大胆的盯住他慢慢的瞧,直到用自己一双明目将他的眉眼面容都细细刻进自己心内。
"哥?你怎得不说话?"君尽依稀感到他似乎俯身在自己身前,探出手来摸索着。
政赫伸出手,轻轻的握住了他的,君尽微微一笑:"这手还是有几分烫,你还是该养好了身子才是。"他一面说,一面抬起手去抚政赫的额头,自言自语道:"但烧热却也好像退下了。"
政赫一手去拉那只停留在额上的手,轻轻的按在自己脸颊上,声音暗哑:"尽,如若你好不起来,哥便一辈子陪着你,可好?"
君尽一愣,随即笑道:"哥说的又是哪门子话?难道我若好起来了,你便要对我不理不顾了么?说起来,我怎么也算是你小舅子,我们这层亲缘关系,总是割不断的。"
察觉到政赫的沉默,君尽脸上的笑意敛去了几分,皱了眉轻声问:"莫不是你嫌弃了我这个废人在你府上白吃白住,故意拿话激我?"
政赫满腹心酸,只是摇头:"尽,你心底里最是明白不过,却偏偏待我如此狠心。"
"你又说些个我听不懂的,有的没的便要怪罪于我。"
政赫猛地立起身来,带着几分怒气:"听不懂的?那我便明明白白的说与你听:我心待你,不是兄弟,胜似夫妻!这下,你可听懂了?"
君尽登时呆在那里,他万万不曾料到冷静如政赫者会将如此不容经纲伦理之话脱口而出,愣了许久,他方勉强笑道:"哥又拿我取笑。"
政赫见他神情先是一惊,随即脸上变青一阵白一阵的变幻不定,一双盲眼虽无光泽,却也隐隐带着几分逃避,不由只觉心如死灰,竟连痛都再察觉不到......
"我该知道,我该知道......"政赫口中念念有词,松了手站起身来。"彼时我同你学戏,害你被逐出家门,便该知道,你这一生,毁在我手,你不恨我,已是幸事。"他走到窗边,秋风阵阵迎面而至。"后来在京中重逢,我只一心想要补偿,却也不曾料,最终还是要你为我,身陷魔窟,我该明白我欠你的,便是三生三世也要还你不上,又有何面目,再来苦苦纠缠?"政赫嘴角含笑,只是那笑凄切悲凉,一双眉目,星星闪烁着点点泪光。"我只是不能明白,他给你的,我哪样给不起你,为何我这般用心待你,你的心中,却只有着他?"
君尽沉默良久,终悠悠开口道:"哥,这人世间的情谊,并非账簿,如若可真可计算清楚明白,便不会是真情。我这一生,虽非富贵荣华,却也俯仰无愧于天地,即便只是区区一介戏子,我却也不曾看轻自个儿,哥敬我护我,哪里说的上是毁我一生?你如何待我,我心下记得,即便是到了黄泉路上,我也绝不敢忘记半分,只是你的恩德,我今生无以为报,只愿来生结草衔环,再报恩情。"
政赫捏紧了拳,满腔郁愤却是无处可泄,咬牙问道:"如若我想要的,并非是你所报之恩情呢?"
君尽也站了起来,寻着声音来到政赫的身后:"哥,你其实明白,我待你,心中亦是有情,虽非兄弟胜却兄弟。你总在我最苦最难之时站我身旁,替我挡风遮雨,我原不过文家一个下人,你却把我当亲弟弟般的疼着,后来到了京城,无论我在外惹下怎生的祸端,你却总有法子使我化险为夷。那时我年幼,料想不到这世界许多道理,只道是你府上财大气粗那些事自然毫不费力,而今想想,却也当真不知好歹。那时,我只一味想从你这里汲暖,却不想忘记了,你也不过大我两岁的孩子,你也不过是个初到京城奋力苦撑家业的青涩少年,你的苦你的累,我却不曾为你分担半分......"
政赫转过身来,打断了他:"够了!我不用你来同情可怜我!我要的,不是这些......"
君尽双目无神,却也眼中含泪,摸索着去拉政赫的手:"我是真心待你,也是真心疼你,不管你是否把我当作兄弟,我这一生,最敬之人,始终是你。"
政赫一把甩开,连连后退:"你只能敬我,却不能爱我,这样的兄弟,我宁可不要!"
君尽颓然垂下手来:"你终始嫌我,还不起你的盛情。"
政赫心下纷乱,一时却难以反驳,君尽的话未必没有道理,他如若真的无欲无求,又怎会如此痛苦?可若是真的有所求,那自己便不是一个小气卑鄙之人,与那对君尽用强的李秀满又有何异?
君尽叹了口气:"哥原本并非狂躁轻浮之人,你这么聪明的人,竟不明白情之所钟,无因无果的道理么?"
政赫抖动唇瓣,犹豫着问道:"如若当年,你未曾离我远去,抑或是在京城,你我重逢早于你们相见,今时今日,你的心,是否便有不同?"
"这尘世间,哪里有这么许多如若之事?如若我并非男子,岂非当初连见都见不到你?如若我命短,死在那冰天雪地之中,你又岂能有这么许多苦楚?"
"你且答我,否则,今生今世,我定无法死心!"
"如若真的如你所言,我们也真的会是一生一世的好兄弟。我所钟情之人,并非男子,只是人海茫茫之中我们二人相逢,却不巧皆是须眉......"
政赫愣在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一面笑着,一面大步走出门去,君尽听得他那笑声中凄苦无限,心内既愧又疚。
还不清,虽然他从来不愿欠下任何人的情分,可是在政赫这里,他终是再难还清了......
第 69 章
在文府又小住了些日子,君尽便搬去了文家的别苑,说是喜欢那里的枫林,虽然眼睛瞧不见了,却也听得到树涛,闻得见木香,诗妍挽留不住,只好依他。
天气越来越寒,今年的秋风来的比往年早,收割忙季,政赫府上的事越加繁杂,来别苑看君尽的次数也渐渐清减下来,君尽独住在别苑倒也乐得清幽,有顺原是要跟着他一同来住,但他心底明白有顺想要陪在诗妍身旁,便留了她在文府。
别苑许久无人居住,管家下人都不多,君尽倒也不在意此些,没了人成日的跟在身后,他倒也乐得自在快活。却不料大意之下必惹祸端,这日,政赫忙完了票号的事务,带了一些秋冬衣物来瞧他,却没在房中瞧见他的人影,问了下人,却没人知道他的行踪,这一下可将别苑上下惊慌坏了,政赫忙拨了家丁四处去寻,自己也带了人在别苑各个角落一一查找。
走过枫院,隐隐听得不远处的湖中传来微乎其微的水声,政赫着人打着灯笼向湖上望去,黑影憧憧中却也不见任何响动,下人欲转身别处去寻,政赫却发了邪般的一味向湖边走去。文家别苑的这个湖,是与外间八百里磁湖相连的一个小小湖泊,水流虽不大,却是极深的,政赫来到湖岸,二话不说脱去鞋袜便要下水,唬的老管家一把牢牢将他抱住,忙不迭的派了几个年轻后生下湖去摸。
将入中秋,湖水格外寒凉,下水的后生们也只能咬牙扛着在水中摸着,可是暮色深沉,乌云遮月,湖面之上连个人影都瞧不仔细,又怎能见着水中的物事?
人人皆以为君尽人必不在此,即便在此,湖深水寒,人多半也是不行了的,可是政赫却不依不饶,只是在湖岸旁四处找寻,也不知过了许久,有人高声大喊:"此处有物!"
人们依声而至,原来是湖畔的树枝上挂着一条锦布,伺候君尽的丫头一瞧,不由惊呼:"这是公子今日罩衫上的布!"
政赫更加笃定君尽人在湖中,心不慌反定,沉着冷静的吩咐了下人打灯备衣,连大夫也请到府上候着,又将下水的家丁分作两队,轮换下水寻人,不出半刻,便听得一个在水中的家丁大声叫到:"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