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静默了许久,彗星却又好似想起了什么:"后山温泉东北角有一个山洞,为何当时不去避雨却要急着向回走?"
"下了那么大的雨,你必是急着赶来找我,若是路上寻我不得,便会去那山洞里找寻,山北便是千尺深潭,雨大天黑,只怕一不小心失足了......"君尽声音越来越低,彗星抱着他的手也越来越紧,两个人便再不言语,只愿就这样让那如水岁月静静流淌......
雨过天晴后,又是万里无云的艳阳天,彗星再不必扮作哑巴,可是却也较以往沉默了许多,君尽因放下了压在心头已久的事,倒开怀了许多,整日里缠着彗星做这个说那个,时时刻刻总也不肯停歇。
"我的小祖宗!"彗星放下了手中的衣桶,转身拦住紧紧跟在身后要陪一同去洗衣的君尽。"你就在家安安生生的歇着倒还让我省心些!你这么点胆子,偏要巴巴的跟着我去河边做甚?我一个不仔细你便又要去招猫逗狗,惹来一身是非!"彗星恨恨道,上回他没能坳得过君尽,带了他去山脚的河边洗衣,却不想自己一个大意差点教瞧不见的君尽掉进河里去,打那以后,他再不敢大意,说什么也不肯带他去河边。
"哥,带我去吧......"君尽可怜巴巴的撅起小嘴,十足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你若是走了,便要留我一个在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彗星见他满脸的孩子气,却也丝毫不为所动,硬声道:"没人说便不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若是我回来再教我发现你四处乱跑,定打断你这双腿!"
君尽一双大眼眨呀眨呀的,隐隐泛起了水光:"我只是想跟着哥,哥就带着我吧,这样的日子,也不知道还能过几天......"
彗星一怔,忙一把掩住他的口啐道:"大白日的又说什么浑话?我不过出门洗几件衣服,片刻间便也回来了,你这浆糊脑子胡思乱想些什么?"
君尽低头赖在他怀中,紧紧抓着他的手,声音微弱,略有哽咽:"太幸福了......"
彗星一时没听清楚,随口问道:"什么?"
"太幸福了......"君尽抬起了头:"这两年,太幸福了,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万一是场梦,你一走,梦便要醒了......"
彗星一愣,身子禁不住的微微发颤,这两年里,他们二人食无山珍海味,寝无玉床暖枕,即便是相对相依之时,却也不敢吐露彼此间的半分心意,生怕揭露了二人苦心经营的一片假象,再堕入万劫不复之深渊。却想不到,这样的日子,君尽却只是觉得太过幸福,他还没来得及为君尽做些何事,君尽却已然觉得太过幸福......
第 75 章
彗星知道君尽最怕得而复失,便依了他的性子时常相伴左右,两个人除了过去的往事,无话不谈,只恨不得将此生所有的话都和彼此去分享。虽然天气渐渐冷了,山中食宿也开始艰难起来,但二人的日子倒也过的逍遥自在。彗星平日里也是个暴躁易怒的性子,但是对及君尽,任他是石头般的心肠破驴般的脾气,也是半分气不起来的,偶有君尽发怒之时,他皆是千般忍耐万般退让,两个人的日子总是和睦顺朗的。
初秋里河水涨高,彗星再不许君尽跟着他去河边洗衣,这日,他同往常里一样的带着二人换下的衣物自个儿趁着君尽午觉尚未睡醒便匆匆出了门。
君尽一觉醒来,叫了半日也没个人应,这才明白彗星又丢下他一人去河边洗衣了,他又气又委屈,慢慢的起来着衣梳洗了,心里只是百般的埋怨,一心等着彗星早些回来好责问他。
正胡思乱想的生着闷气,便听得草屋外的木栅栏吱吱呀呀的作响,他顿时兴奋的从椅上一跃而起,早将那刚才的起床气忘得一干二净,只想去给他到碗茶讨他欢心。
"请问......"一个俏生生的声音从屋外响起,君尽一愣,慢慢的转过身来走到了门口。
"请问,这里可是君公子的府上?"那个声音柔柔软软的,虽然温婉却隐隐着不可抗的威严。
君尽呆了一呆,缓缓的走了出来:"是,敢问......"
那个清软的声音没有再响,君尽只听得几个人的碎步声,隐约是有三四个人站在院子里,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一个慈祥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便是君尽么?"
君尽禁不住的打了一个冷颤,该来的,终是躲不掉的......
他只觉得头似有千斤重,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是......"
那个软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们家夫人乃是当今圣上之亲妹彗成公主,你如何见了人却不行礼?"
君尽傻傻的愣在原地,虽然恍恍惚惚的想要行礼,却也不知为何浑身只是硬的动不得半分,还是那个慈善的声音再次响起解了他的困窘:"闻音,不知者无罪,你莫骇着了他。"那个声音略停了一停,又道:"我们远途而至,请问公子可否容我带着几个家奴在府上略作歇息?"
君尽僵着身子略侧了侧身子,门外的人便不请自至了。
进了屋,君尽心里空落落的,摸索着走到了桌畔,却怎生也摸不到刚才才放下的茶壶了。
"君公子。"那个声音再次从身后响起,他猛地一惊,手中擎着的茶碗"啪"的摔落下来,慌得他忙弯下身来去捡。
"公子无需客套,还是坐下来陪我说几句闲话吧。"
君尽缓缓直起身子,走到了椅旁,垂首坐了下来。
"我听人说,君公子生的英气俊朗,今日一见,果然不假,竟将我那儿子也给比下去了。"
君尽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听着。
"我也知道这样冒昧前来打扰实在不是做客之道......"她停了下来,紧接着便听得两个细碎的脚步渐渐离去了。"但是却也不得不来,君公子,我瞧你也是个明镜似的人儿,你可知我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君尽只是紧紧捏住拳,并不开口。
"两年多前,我们郑府接到陕西来的信,说是我儿离奇失踪,官员遍寻不得,只在山野间找到他的血衣,怕是凶多吉少被山林中的豺狼所害。"说到这里,公主的声音略有几分紧涩,但却依然带着不减的贵气。"我们自然是不肯信的,但是他这般杳无音信的,却也绝非他的本性,又找了整整一年,虽然那悬赏通告贴得满天下都是,却也还是别无所获。那时,我们当真以为,他是真的没了......"
公主的声音颤抖了起来:"白发人送黑发人,乃是我一生之中最悲苦之事,可我们却连他的半根尸骨也没得着。想及当初他不肯离京上任,还同他父亲大吵一架,到头来终是遭了上天的报应,想必是惩罚我们以往对他太过严苛......"
君尽只觉得手脚发冷,他不是没有想过彗星为了他在外面撒下弥天大谎,但却是从来不曾想到他会以诈死的方式来放弃了自己的一切,甚至,结束了自己的一切。
"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到底是血脉相连,人常说母子连心,我总也难信他真的便在西北没了。他父亲也曾苦苦相劝教我莫去再想,但是我的儿子我最是明白,我这心底里总是隐隐觉得他还活着。直到前些日子,有两个山野农家人拿着一年多前张出去的悬赏榜来找到我们,说是在这里见着了个不会说话的哑巴跟那榜上之人长得一模一样,我便知道,他是当真没死。"
君尽想起那些泼皮无赖,难怪这一年多来二人过的风平浪静,却原来是他们已离开此处进了京城。
"他父亲不肯信,只当是没见过市面的村夫想要骗取回乡的盘缠,可是我却是没有死心的,想及他以往的脾气性子,再想想当年他离京时与他父亲那般的争吵,便也料到了几分。后来找人在京城里细细的打听了,才知道两年多前文家二爷府上添了个下人,我想他素来与文二爷走的近,想必是回京之后无处容身只得投奔在文府上。"
君尽早知政赫在为彗星隐瞒身份,却也不曾想过他是在偷偷的将彗星藏着。
"虽然我与君公子素为谋面,却也明白君公子是弼教的生死之交,而今冒昧前来,是希望......"公主说不下去了,哽咽良久,复道:"是希望你能转告他,无论他在外惹下怎生的祸端,亲生父母,总还是要他的。"
君尽只觉得心头压得生痛,却也哑着声音道:"公主的话,留着当面说与他听吧,他而今......便住在此处......"
公主一惊,怔忡片刻后上前拉住了君尽的手:"他当初既能狠下心肠连亲生爹娘也不顾,而今又岂能听得进我的只言片语?还望君公子能帮我好生规劝,求他回来见我们一面。"
君尽咬咬牙甩开了公主的手,狠心道:"既然是他不愿见,你们又为何不肯遂了他的愿,放他去过他想过的日子呢?我不过是个村野之人,又哪里能左右的了他的心思?"
第 76 章
公主愣了一愣,声音不由的冷了下来:"君公子此话是何意思?"
君尽锁着眉,闷闷的道:"我无甚意思,只是不想违背了他的心意。"
"心意?"公主有几分激动了,从椅上站起了身,僵硬着声问:"何谓他的心意?难道你被鬼迷了心窍,便也要将他拉下这淌浑水,跟你一样的去过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么?难道你不明白你们如此这般,乃是天理不容、万世唾弃的么?"
君尽僵着身子,慢慢的站起身来,迎着公主道:"什么世道伦常我都可以不在乎,只是不能辜负了他。"
"辜负?"公主心酸的一笑,上前逼视君尽一双丝毫没有畏惧的眼:"你凭着什么可以不辜负他?他为了你废了一双腿,为了你弃官离家,为了你装聋作哑,甚至为了你要蜗居在这山林荒野之中洗衣做饭!他自出了娘胎,何时被凉水冰过手,何时被柴烟呛过口鼻,何时被这样的穷屋陋室而磨费过半分的心思?他不辜负你,你却要辜负他的家世爵位,辜负他的如花美眷,辜负他的似锦前程,乃至他一个大活人便也为了你生生的没了,你却说不辜负他?!"
君尽背过了身子去,默不作声。
公主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颓然道:"我知道这些伤人的话本是不该说的,可却也像个失心般的泼妇在你面前撒野丢脸,只因我......只因我是生他养他的母亲。"说到这里,只听得"扑通"一声,公主委身跪了下来:"君公子,你只当可怜一个上了年纪的母亲吧,你只想想你自己的亲娘,若是此刻此景,是她跪于人前苦苦哀求,你便也狠的下心肠么?天底下哪一个做娘的不是恨不得将儿子捧在手心里疼着爱着,生怕他在外受了一点点的罪?郑家到了弼教,已是五代单传,他即便是不肯为郑家续上香火,也总该承欢膝下,不让我和他父亲白养他一场。十月怀胎,他是我心头上一块肉,君公子,你未曾为人父母,自是不能体味这其中的辛酸苦辣,可是你想想你的亲生爹娘,他们又何曾亏待过你一分半毫?"
君尽紧紧的捏住了拳,掌心间却丝毫觉不着痛,不由皱眉咧嘴的笑了起来......
"我这双膝,除了圣上太后,便是再没朝人跪下过的,而今我如此这般,什么身份地位统统抛却了,只是以着一个娘亲的身份来求你,求你将儿子还给我,求你看在自己亲娘的份上,可怜可怜我这没本事留住自家儿子的娘......"
君尽转身跪下,伸出手去想要将公主从地上扶起,岂料公主却是铁下了心思跪在地上纹丝不动,君尽惟有无奈的垂下了手,恭恭敬敬的给公主磕了三个响头,叩着首,君尽的声音嗡嗡的:"公主还是请回吧。"
公主愣了一愣,随即无奈的笑了笑,慢慢的直起了身子,缓缓的走出了门去。
君尽依旧伏在地上,身形丝毫未动......
彗星提着沉甸甸的衣桶回来时,正见着君尽蹲在地上捡着摔碎了的茶碗,他骇了一跳,丢下衣桶便奔至君尽身旁,拉住了他的手道:"这又是怎得了?你且放着,我来收拾便是。"
君尽苍白着一张脸,勉强的笑笑:"并无大碍,不过是我这没用的瞎子失手打了个茶碗。"
彗星拉开他的手,细细的瞧了瞧,"咦"了一声:"这掌心却怎的伤了?即便是割着了手,也割不到那手掌心里去呀,血都已经结了痂,你到底是怎得了?"
君尽也不只是打哪满腔怒气顷刻间便再也忍不住,狠狠的甩开了他的手站起了身子:"我说无碍便是无碍了!我便是这般无用无能的瞎子一个,却也不至于没了你便过不得日子。你不让我出门我便不敢出门,你不让我碰水我就不敢碰水,若是你哪日厌烦了不许我活,我是不是也要死给你看?"
彗星被他这莫名的邪火骇了一跳,愣了半日方慢慢清醒过来,自从二人搬来这这荒郊野岭,君尽即便是平日里耍耍性子发发脾气也不曾这般无缘无故的就发起火来。想想许是他一觉醒来没寻着自己心中气闷,便放软了声音去拖他的手:"这又是怎得了?就算是我的错,是我不好,青天白日的,你也莫要出口咒自个儿呀。"
彗星越是放下了脾气哄着他,他却越是火气旺盛,想及公主所言,这驸马府上的公子爷郑弼教郑少爷何曾受过这般的窝囊气吃过这般的卑贱苦?他狠狠的撇了身子朝门走去,恨恨的道:"你这算什么?低头告软还是服输求饶?堂堂七尺男儿,竟连半分气魄也没有,你这算得什么?"
彗星若不是平日里依惯了他,此刻便早已跳起脚来,他咬牙忍了又忍,打了水来拿帕子湿了水走到他身旁去牵他的手要给他擦洗伤口,却被正在气头上的君尽狠狠挥臂甩开了来,彗星没有料到他会如此用力,一个不察便狠狠被推摔在门板上,额前登时便肿起一个大红胞来。他只觉得额上火辣辣的烫,耳边也是嗡嗡的作响,抬眼去看那罪魁祸首,他却只是扳着一张冷脸皱着怒眉立在门畔,倒好似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彗星伸手去探前额,缩回手一瞧竟出了血,望着那粘腻腻的手指,彗星心内不由又气又苦,却也强咬着牙自己撑着从地上站起身来,用帕子摁住额头,再不出声。
君尽却猛的扭过了头来:"却又怎得不肯开口?嫌我蠢笨、无用又莽撞了吧?这天底下,不知有多少红粉佳人温香软玉等着你,你却不肯要,独守着我这个没用的瞎子,守着我这个被男人睡过的戏子......"
只听得"啪"的一声,硬硬的打断了君尽的话,彗星心疼的看着眼前这个暴怒难熄的君尽,看着他俊脸上慢慢浮起五个清晰的掌印不由更加的悔痛,伸手想要去摸,却被后退两步哈哈大笑的君尽躲开了。
"我原道你是不在意这些个的,却没料到原来你对此是最忌讳不过的,嫌我脏了?嫌我下贱了?你初时看我,不也和他一样,只把我当作个没斤两的小小戏子,当作你们有钱人家的玩物!"
"没有!没有!没有!"彗星几乎是撕咬着冲着君尽扑了过去,一把拉住了他的衣领,用尽了浑身的力量冲他大喊着:"我没有!没有!"
第 77 章
君尽只是笑,那笑既冷且僵,淡淡的不屑下好似还带着点点了然的绝望,这绝望直将彗星逼得头痛欲裂,却是无能为力,渐渐的松开了手,他只想去将这眼前这可怜的孩子抱在怀中,给他一点点的暖意,去化开他那心底深处的寂寞坚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