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尽笑了:"娘说的是哪里话?自家兄弟,哪里来得过夜仇?"微微蹙起了眉,他顿了一顿:"这些年里我不在家,爹爹床前也未曾尽过半分孝道,我这个大哥没用,家中内外诸事,皆靠有天一人撑起,我谢他尚来不及,又何来的骂罚?"
有天头深深的低了下去,倒教人难以看清脸上的神情,君尽倒是红着一双眼将手伸向了有天,东万识相的一把将有天推到了君尽面前。
"有天,哥对不住你......"话一出口,君尽的泪便止不住的落下,一旁的众人想起君尽这些年来的日子,也是不由心酸。
有天抬起头来,脸上也是满脸的泪,紧紧握住了君尽的手:"大哥,这些日子里,真正受苦的,是你......"
彗星只觉得,有天短短的一句话,却教自己的心如刀割般的痛......
第 60 章
正月很快便过去了,玟雨和善皓也抽了空来看过君尽几次,但到底彼此身份尚有尴尬,言语间再不似往年间的亲密随意了。
政赫待的家中办完了祖母的丧事后方动身返京,老人临终前安详又平静的眸子总是在他眼前不断的浮现,自幼最疼自己的老太太就在新年里万家欢庆的时候无痛无忧的去了,政赫倒也觉得老人家很有福气。只是人死后终究不过是一抔黄土,纵是腰缠万贯儿孙满堂,躺下长眠也无非只是要那般小小的方寸之地。
上了路,政赫又是吩咐车夫快马加鞭的向京城赶,当初接到家中急报说老太太只怕要不好了便匆匆赶回江南,也不知李秀满在自己登门造访后又会有怎般的举动,但当时眼看便要过年,自己安排在李府的人也说忠载入冬以来格外爱惜身子,想必李秀满也不会再对他有何不利。可是而今眼看天气渐暖,也不知忠载那个直性子又会做出何等傻事来。
回到京城,已是二月里了,听闻忠载已从李府脱逃出来,政赫自是大吃一惊,携诗妍回到朴家,已见到可下地走动的忠载。
诗妍见到了安然无恙的弟弟,自然又免不了一番叙旧落泪,政赫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听朴母说他大年夜里被东万有天自李府门前捡回来,他心中直恨不得冲进李府痛殴李秀满方可解恨。朴氏万幸的说,当初大过年的,既找不来大夫又求不到药,若不是郑家少爷请来了宫中的老御医,忠载这条命,只怕是捡不回来的。
一念及当日那老御医在房中叹着气说要准备后事,朴氏又禁不住红了眼睛,眼瞅着忠载道:"这孩子,也真不让人省心,若是他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要我如何对得起他父亲?"
忠载笑道:"娘这又说的何话?我不是好好的站在您面前么?莫老想那些个有的没的。"
娘几个正说着话,彗星到了,忠载尚未开口,眼中已掩饰不住的亮了起来,这只刹那之间的眉目波动,却令政赫的心登时如坠谷底。
彗星倒没料到政赫夫妻二人的归来,一番客套过后,他却也讪讪的无话起来,这些日子里他一颗心只是系在君尽身上,早已忽略了去顾及他人眼光,可是在政赫面前到底还是不同,他也不知因何,心中总是一味的发起虚来......
自朴家回了府,彗星怔怔的在书房中发了好一阵子呆,案上堆满的文书他也无心整理,只是愣愣的坐着出神。
丫头蕊儿端了碗莲子粥进来,他也浑然不觉,蕊儿轻轻叹了口气,道:"爷,老爷夫人走前一再吩咐你要当心自个的身子,你今日却又没用晚膳。"
彗星这才瞧见站在身旁的蕊儿,想起晚上无甚胃口用饭,不由笑着接过那碗粥道:"还不是料到你会为我煮粥?你送来的正是时候,巧得很,我正饿了。"
吃了两口,他想起了前日里刚刚搬去别苑静养的父母,又问道:"父亲精神可好些了?这些日子我也忙,到无暇去探他们,你吩咐侍书明日去把昨日赵大人送来的人参送过去。"
"我听前儿回来的锦儿姐姐说,老爷过去后睡得安稳,饭也用的多了。爷先喝了粥,我待会自会去传话给侍书。"
二人正说着,便听得外间下人传报:"文家二爷来了,在偏厅等着。"
"政赫?"彗星轻轻蹙起了眉,心中暗道:这般晚了,他今日刚刚返京,来找自己又有何事?
虽然心下奇怪,但彗星还是很快便来到了偏厅,只见政赫背对大门,仰头望着墙上悬着的"思"字发呆。
彗星跨进门内,笑道:"你这呆子,日夜兼程赶了回来,也不累么?却怎的大晚上跑来了?"【ann77.xilubbs.com】
政赫慢慢转过头来,一向只有嬉笑的脸上竟挂着令人起敬的庄重,他并不说话,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屈身在椅上坐了下来。
彗星见他这副模样,心内越发的奇怪了,往日里的玩笑话也不敢再提,怕一个不小心到顶撞了他。
也不知静默了多久,政赫终开口道:"彗星,忠载他自幼便吃许多苦头,他当日为何要去李府,你我俱是心知肚明,这四年来他在李府受尽委屈,却不曾抱怨半分,只不过因他一颗心,最是良善不过。"他的眼睛里炯炯的散发出光彩,便好似在赞赏绝世珍宝般。"忠载虽是个戏子,但他从未以此自轻自贱,即便是遭人轻薄,也不曾放纵堕落,他久居风尘之地,一双眸子却是未曾沾染半分世俗,他的心里,还是如幼时般的慈善纯朴。他原本性子蛮强,遇事不懂退让隐忍,脾气冲上来了便是天王老子也决计不肯相让的,偏偏这般暴躁的人,总还一味只想着别人,这么些年来,世事弄人,他那般的人也学会了隐忍退让,学会了逆来顺受......"说着说着,政赫那双子夜般深邃的眸子中竟慢慢蒙上一层水汽,这般模样的他,彗星从未见过。
"若说是造化弄人,却也不尽如斯,忠载叫了我这么多年的哥,可是我为他所做的,却不及他为我所做的万分之一。当初若不是我愚钝无知,他也不会被我父亲赶出家门,最后落得卖身葬母的境地;若不是我接了他在我府上小住,也不会被李秀满瞧见,更加不会无端遭他侮辱;若不是我娶了他姐姐,也不会教他为我文家之事担忧解愁......"政赫不忍再说下去,一双拳捏的紧紧的。
彗星见政赫这般样子,心下已经了然政赫之心,他虽素来嫉恼政赫与君尽的亲近,可是今日见了他这般模样,方知他用情不比自己浅,竟隐隐同情起他来。
"彗星,我来同你说这些,只是望你明白,有些时候,若是给不起,且莫再去挑起事端,忠载一颗心早已是遍体鳞伤,你若真的有心待他,便不要给他些许希望再教他绝望。"
彗星一惊,政赫竟已知道了?
政赫苦苦一笑:"我自幼便识得他了,他若动动眉毛,我又岂会不知他的心思?他待你不同,多年前我便瞧出来了,他自个儿心中并不明白,可是我却从他眼中看的出来,他待你,和我们是不同的......"
彗星大骇,多年前?心禁不住的怦怦跳个不停,难怪当日他到了酒楼见着了自己和七炫却也不肯进来,照志勋所言,必是瞧见了自己酒醉抱在七炫身上,心生误会,才会跑去李秀满府上,稀里糊涂的被人灌的大醉,再遭......
想到此,彗星不由又气又恨,气当年君尽的冲动大意,更恨自己的蠢笨无知,连政赫都能瞧出他的心思,自己怎的却似木头一般的后之后觉?
"当初我不愿他明白自己的心思,固然是私心作祟,可是而今他心内明白了,我也绝拦不住,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事理再莫害他。"
"害他?"彗星心下有几分怒气:"我如何便是害了他?"
"难道当日李府一闹仍未使你清醒么?李秀满当日说的那些话,你竟全然不记得了么?如若只是教忠载走出李府却又步入郑府,那么而今的他又与当日的他有何不同?"
"你错了!"不及政赫话音落下,彗星已站起朗声道:"我郑弼教已非一年前的痴狂小子,我既然敢去牵君尽的手,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他走至政赫面前,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绝不让他再受半分伤害!"
政赫见彗星向来平静不惊的眸子下燃着熊熊火焰,不由得暗自叹气,他知道自己再劝不了他,这个郑弼教,也个是认准了便死不回头的性子。看着这样的彗星,政赫忽的羡慕起他来,能这般百无禁忌的去牵起那个人的手,也是莫大的勇气,或许,真的会让那人从他这里得到福气?
政赫缓缓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向门口走去:"我明日在家中设宴,玟雨善皓和东万忠载都来,你莫迟了。"
彗星看着政赫孤单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暮色之中,心下一片怅然,他在心下告诉那个落寞的身影:你且放心,我自会用心照料他,绝不再教他吃半分苦头。
只可惜,早已远去的政赫却未曾听到......
次日,文府分外的热闹,多年不曾聚首的六兄弟觥筹交错好不开怀,君尽敞开襟怀,并不计较李氏兄弟与李秀满的亲缘关系,并直言教二人只管放开笑闹,切莫因外人到使得兄弟间疏远了。众人见他不在意,自是又如恢复了往日里的亲近无间。
玟雨这些年来一直未曾成亲,众人皆知道李家的亲事必然是要等皇上来指的,便都只是安心的静待喜讯。只可惜玟雨身为长子,亲事迟迟不定,家中下面的弟弟们也不敢先成亲,故而善皓也仍是单身。
君尽几坛酒下肚,微微有了几分醉意,席间只是盯着善皓瞧个不停,众人都好奇他又是犯了哪般毛病,他却指着善皓笑道:"我们兄弟六人,这些年来总有些变端,却唯独皓弟,仍同幼时一般模样,到不见长呢!"
众人听他一说,便留心打量起彼此来,果然如君尽所言,这么多年,善皓到好似仍是少时模样,乖巧可爱,教人打心眼里的疼爱喜欢。
善皓害起羞来,低下头去小声道:"尽哥病刚好起来便来打趣我了......"
众人见他害臊,更是笑闹起来,玩笑嬉戏的声音直传到屋外去,却连天上的嫦娥也艳羡起人间的兄弟情谊来......
第 61 章
君尽旧伤未愈,众人皆不许他斟饮过多,但他岂是那般束缚得住的性子?十坛美酒,竟被他一人独占掉五六坛,偏偏又酒力极佳,连半分醉意也未显露出。但是彗星东万二人酒力最弱,不过几碗酒下去,便微微带上了酒意,面红眸乱起来。
席散之时,东万几近醉倒,君尽笑着扶住了东倒西歪的他,谢绝了政赫再三挽留二人在文府过夜的好意,送走了李氏兄弟和彗星,便颤颤悠悠的上路了。
政赫原本吩咐了轿子,偏偏君尽不肯坐,说什么要走回去好顺顺酒气,政赫也不多做勉强,只得由二人去了。
东万虽然脚步凌乱头脑昏沉,但到底心思尚明,奈何一双腿竟好似不是自个儿身上的,没走出去几步竟哆嗦着打起颤来。君尽一面放声笑他,一面曲下身来拍拍背脊,示意东万上来。
东万也不推却,倒下身子便趴了上去,直把君尽压得差点一个跟头栽下去,他到是略带歉意地笑了两声:"你千万瞧准了路,不然咱们可是一尸两命。"
君尽忍不住好笑又好气:"说哪里的浑话,何来一尸两命?"
"你爬在地上,我爬在你身子上正挡住了你,别人瞧见了,可不就只道是一尸?待等收尸的来了揭开我身子一瞧,哟,下面还有一个呢,可不就是两命?"
君尽忍住了笑,直直身子向前走去,忽而想到初到京城时,一次练功摔着了脚,大师兄也曾背着自己去瞧大夫,不由得轻轻蹙起了眉。
"当年,我尚幼时,师兄,也是这般背着我,回家......"东万伏在君尽肩头,声音暗哑。"师兄那样的人,原是最良善不过,好容易熬出了名堂,他也不拿何等的身段气度,对待师兄弟,仍是同初时一般。偏只可惜,好人命短,他那样看破富贵权势的人,却只看不破一个情字,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君尽鼻中酸酸的,虽说天气已然入春积雪微融,但夜里的风却还是颇有几分寒意,可背着东万的君尽,额上却微微沁出了汗来。
"尽啊,你也莫嫌哥啰嗦,师兄去的样子想必你亦不曾忘却,如若记着了,便不要重蹈他的覆辙。"
"哥......"君尽带着浓浓的鼻音开了口:"这些道理,我何曾不明了?我原只道是若我不看、不想、不听,便可挥去杂念,便可不为尘缘琐事所纠缠,只是这颗心,却是由不得我的......"
东万沉沉的叹了口气,拍拍君尽的头:"傻小子啊,真是个傻小子......"
二人不再言语,君尽只是慢慢的负着东万一步步走向家去。
政赫负着手,在院中来回踱着步子,诗妍远远的瞧着他孤单落寞的身影,只得沉沉的叹了口气,转身回房去了。
君尽东万到家时,夜已极深,君尽将已然入睡的东万送回房去,自己到了院中,抬头一瞧,好大一轮圆月!不经然间回想起幼时在文府,八月十五那日,政赫偷偷带了他溜出了府,二人跑到河边赏月,坐在河床边,也不知政赫从何处变戏法般的取出两只月饼,只哄得小忠载眉开眼笑。忠载最喜甜食,一只月饼顷刻间便落入肚中,眼巴巴的看着政赫那只刚咬了三四口的月饼,明明是馋得不得了,却偏偏装作若无其事道:"哥这只月饼与我的不一样,一定不及我的那只好吃。"
政赫呵呵直笑,举起手中的月饼送至他嘴边,哄着他咬了一口,两个孩子便你一口我一口的将剩下半只月饼吃下肚去......
往事如风,早在岁月长河中消散无影踪,此刻回想起来,竟恍如隔世一般,也不知究竟是昨日的一场梦,还是今日之人,沉在梦中......政赫叹口气,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回房,将那皎洁圆月,关在厚重门板之外,却可惜,清亮柔和的银光穿过门缝窗棂,淡淡洒进屋内,洒进政赫那无法关却的心门......
君尽怔怔的望着那明月,心内百思沉浮,政赫待他,比之亲兄弟尚且亲近几分,他久居风尘,非痴非傻,心中总是有几分明白的,但他却无以回报政赫等同的心意,无以将用在彗星身上的心思移在政赫身上。他难以说清究竟因何自己知恩不报,但他更加难以道明因何自己堂堂七尺男儿竟会对彗星动情,然则试问这世间,又有多少事可以说清道明的呢?
君尽叹口气,轻摇着头,回房去了......
开春之后,彗星的事务愈发繁杂起来,眼看二月将至,他若要随前往陕西升任总督的刑部侍郎离京,三两年内必是再难回到京城。一念及此,心内便有如横刺般赤剌剌的刺得他发痛,好容易君尽逃离了那火炕,他却怎忍得下心便如此离他而去?
蕊儿在屋外无奈的叹了口气,自今年正月以来,爷便一直这般的魂不守舍,眼看着就要远行,他却只是坐在案旁发呆,她走了进去道:"爷,可要收拾些物事?我听人道西北乃苦寒之地,只怕被褥袄裘要多多备了方好。"
彗星浑不再意的点了点头,却也不开口,只是叹气。
蕊儿知道他那痴病又犯上来了,只得返身去收拾厢房那些皮裘,为他上路做些筹备,正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她心内暗下笑着自己,而今全府上下都为彗星备划着,却独独那当事之人不慌不忙,整日里也不知思索些个什么。
带他走?彗星苦笑起来,他那般的性子脾气,岂肯俯首听命任人摆布?更何况此去自己乃是从属官员,也不知膳食住所又是怎般的状况,他大病初愈,怕是经不起旅途奔波,更兼西北苦寒之地,他的哮症未能除根,去了旧疾更添新创。即便是骗着他同去了,自己白日里忙于政务,丢他在行馆怕也要闷坏了他,兼之他非奴非仆,日日与自己同吃同行,别人瞧见了也怕是要嚼舌根子的,他虽爽直大方,但七尺男儿也是要脸面的,又怎么肯依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