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见管家进来,忙毕恭毕敬地请安,管家瞥了他一眼:"你先下去吧。"
看着那人离开,管家冲庭温一笑:"阮公子近来辛苦了,这里睡得一定很难过罢?我特送来了一张床,还是被褥,委屈公子了。"
庭温看他谄媚的样子便知道定是裴剑昨晚走后向他交待了什么,便点头微笑:"烦劳您费心了。"
管家忙笑道:"这些奴才就是不懂事的很,您莫见怪。"
庭温连忙摇摇头:"哪里的话,我只是个下人罢了,您不必这般客气的。"
管家低了低头:"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吩咐,我先告辞了。"
庭温目送着管家的离开,心里却泛起一阵阵的异样感受。看着手中快被扯破的衣服,庭温默默叹了口气。
将手中的衣服细细叠好,准备归还给裴剑,于是捧着衣服,往裴剑的书房走去。
刚刚进了院门,就看到了裴剑的房中有客人出来,而裴剑也正起身来送,庭温退了步子,躲到了侧旁。
细细端详,来人竟是范文。
庭温心下微微一惊,侧了头仔细观看二人。
裴剑将范文送出去,在他耳似叮嘱了几句什么,而范文的脸色恭敬,连连点头。看样子像是极听从于裴剑的。
庭温躲在暗处,看着这两人,眉却紧紧地蹙了--范文,不就是陷害他全家入狱的元凶么?裴剑与他有什么关联?稍稍静下心来,庭温安慰自己,想裴剑大概是真的要帮自己,才会去找来范文吧?
可转念一想,若是这样,为何范文的表情却是这般恭敬?两人看来像是早就认识,裴剑若要出手相救,大概早就可以了吧?若寻自己不到,难不成他就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人含冤而逝?何况......红扇还是他的妹妹......
庭温看着裴剑同范文一起走出去,心里更加迷惑。
这边庭温迷惑茫然,那边牢中的红扇也痛苦不堪。昨天傍晚,红扇便隐隐感到了阵阵腹痛,算算自己的孕期,红扇心中暗暗明了,大概是快到了临产的日子。
庭玉与她在一间牢房,自然知道她身体的不适,本想去喊人来,却被红扇一把拉住。
浅浅摇着头,脸色惨白:"这里又不是金殿玉堂,你还觉得会有人能来帮我么......"
庭玉见她虚弱的样子,更加害怕:"那也不能这样撑着啊......毕竟......这也不是件小事......他们,他们多多少少会通融一下吧?"
红扇一手捂着小腹,一手紧紧地抓着庭玉的衣袖,头却摇得更加厉害:"不可能的......"大概,裴剑早就吩咐过他们,不可给自己什么优待吧?他心中倘若还将自己当作妹妹,也不会看着自己这样,却依旧冷眼旁观。
庭玉看着她脸上越来越多的冷汗,便知道现在的情况,大概已经是她的极限,于是轻轻挣开她,跑到监栏前,将手从栏杆的缝隙中伸出去,大声喊叫:"来人啊......救命--快来人......再这样......就出人命了啊--"
说来也怪,平常出了些许动静就会冲进来一帮人,今天庭玉喊了这么久,却没有一个人应声。
红扇听到她的喊叫,急忙追过来:"别叫......"
她身形本来就不大便捷,加上跑得又急,脚下一绊,竟扑倒在了地上。
"啊......"由于腹部和地面的撞击,红扇发出了一声惨叫。
庭玉赶忙跑过来:"红扇!你怎么样?"
红扇想开口,却被剧痛打断了话语,庭玉能听到的,只有她痛苦的呻吟。
向地下一看,却发现她的身下已经一片殷红。
"......"庭玉倒抽了一口凉气。
"......"红扇紧咬着一口贝齿,脸上冷汗淋淋,"我......我......我大概......快......生,啊......生了......"
庭玉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双手慌乱地整理着沾在红扇额前散发:"这......这可怎么办......人呢,人都跑去哪里了......"
红扇的手紧紧地攀上庭玉的袖子,疼得已经哭了出来。
庭玉也急得眼眶湿润:"红扇,你再忍忍......我再去叫人......"
红扇的神志却已然不那么清晰,她只是死死地拽着庭玉,似这样便能减轻痛苦:"我......好痛啊......"
庭玉被她拉着,动也动不得,索性横了心:"红扇,不然......你就在这里生吧......别怕,有我在。"
红扇摆着头,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庭玉只见她身下渗出的血水越来越多,心里也越发地害怕。
就这样一点点地僵持着,牢中还是没有人过来,孩子怎么也不见出来。庭玉急得满头大汗,看着脸色死灰、眼睛紧闭的红扇,便知道她也撑不了多久了。
庭玉握着红扇凉的像冰的手,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红扇?红扇!坚持住,别睡啊......"
红扇听了她的呼唤,竟真的缓缓睁了眼:"......你来了......"
庭玉听的茫然,却还是应下:"嗯......"
红扇听她应声,虚弱地微笑,那笑容竟如同绽放在寒冬的最后一朵残菊,美丽却衰败:"庭温哥哥......我就知道......你不会扔下我不管的......"
庭玉的心"咯噔"一下,泪水便涌了上来。
红扇却不顾她的反应,依旧自顾自地说着:"我不怪你......我不怪你无声无息地走了两年......你回来就好......庭温哥哥......我是......真的喜欢你啊......"
庭玉越听心里越难过,想要阻止她,又怕断绝了她这唯一能使她清醒的动力,只能将她的手攥得死死的。
红扇的眼睛里也盈了泪光:"我从小就喜欢你,庭温哥哥,你知道么,当我听到自己要嫁给你的那一刻,我简直要欢喜得发狂,为了你,我真的什么都愿意做......我可以为了你,让自己变得成熟......稳重......我不想让任何人伤害你......庭温哥哥......"
她还想说什么,可是腹部的剧痛制止了一切,红扇的脸色更加苍白,甚至发青,庭玉越看越怕,红扇的手已经冷得毫无温度。
似乎缓了一会儿,红扇长长地舒了口气:"庭温哥哥,我知道,你是不爱我的,你只把我当作妹妹罢了,你对我那么温柔,那么好,不过是在照顾小妹妹,我都知道......只不过......女人都喜欢自欺欺人罢了......庭温哥哥,我真得很羡慕我大哥......我羡慕你们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从小就是这样......你们之间......根本插不下第三个人......所以,你的痛苦,你的难过,你所有的伤痛都只肯同他一人分享,在别人面前......你永远假装坚强......我真是......恨死这样的你了......你明明不喜欢我......又何必要娶我回来?你能晓得我怀着你的孩子嫁给另一个男人时的痛苦吗!所有人都说我不忠、不贞......你让我怎么办......"红扇哭得脱力,庭玉看着她,也已经满脸泪水。
微微喘了口气,红扇的脸上又有了淡淡的笑容:"好了好了......现在你肯回来了......我便不怪我......以后我们两个在一起,好好的,好不好?"
庭玉再也忍不住:"红扇!你别这样好不好......"
红扇听了庭玉的话笑容垮下:"你不高兴?那好吧......那就来生吧......来生......来生,让我们当朋友吧?像是......你和哥哥那样......多好......哥哥......他多幸福......自己爱着的人......可以,与自己贴得那么紧......"
庭玉越听越迷茫,不知为什么又扯出了裴剑,她只看到红扇的目光越发涣散,身上的热气也越散越多,她想要救她,可是又毫无办法,只能把她抱得更紧。
红扇的脸颊却忽地飘上了一抹红晕:"庭温哥哥......你别这样啦......"然后,她感到了庭玉湿暖的泪水,"你不要哭......我没事的......我现在......真得很开心......因为......在生命的最后,还有你陪在身旁,我不难过,真的,因为......马上就可以实现愿望了啊......我说过,来世,要做你最好的朋友......庭温哥哥,我等着你哦......"
她说着,吃力地仰起头,想要再看看"庭温"的脸,可眼前,却是一片模糊,怎么,也看不清了。
于是,红扇抬起了手,腕上,还有那串鲜红的,血一般的珊瑚珠串。她想要摸摸"庭温",最后,再摸摸,那个她挚爱了一生的男人。
红扇的手颤抖着伸过去,庭玉缓缓握住她的手腕,小指缠绕在那串珠链上,她想帮着红扇,最后感受一下"阮庭温"的温度。
然而,红扇的手只伸到了一半,便蓦地垂下,再没有起来。
由于突然的力,庭玉措不及防,勾住那串珠链的手还没来得及撤出,珠链,就这样被扯断,一颗颗殷红的珊瑚珠子滚落了一地,沾上了,点点血迹,变得更红,红得骇人。
庭玉怔怔地看着满地的珠子却连哭泣都忘记了。
就这样,珠散,人亡。
(十二)
得知红扇死讯的时候,裴剑正在练字。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今天暖了些,雪开始化了,滴滴答答的。
听到仆人禀报的时候,他正在写最后一个字。
刚好是最后一笔。
一失手,整张字就这么废了。
裴剑转过身,看着那个下人:"你听谁说的?"
他的声音冷得不带感情,听着吓人。
仆人忙哆哆嗦嗦地答:"是......是县衙来的信......二小姐是......昨天早上过世的......"
裴剑又问:"死因?"
"难产。"
"......孩子呢?"
"孩子没保住。"
裴剑挥了挥手,让那人下去,自己站到了房中,转了几圈,又坐下。铺上纸想要再写一张字,可手却颤得厉害,笔端的墨汁四溅。
裴剑有些恼怒地扔了笔,却心烦得不知该做些什么。
他胡乱地将书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看着一地的凌乱,心里却更气。把出剑来,在院中舞动,剑法乱了,心更乱。
可是他不敢让自己静下来,因为一旦静下来,就总能听到红扇笑盈盈地声音,听到她甜甜地叫自己哥哥,她似乎无处不在,无论裴剑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她的声音。
裴剑疯了似的用手中的剑削着院子里的花草。到了最后,他已经筋疲力尽。可是眼泪,还是同汗水一起流下。
那是自己的妹妹啊,从小就喜欢缠着自己,笑起来灿烂如花的、他的妹妹啊。
裴剑扔了手里的剑,颓然地坐在地上。
他想起了红扇的笑,真好看,那么干净,水晶般纯净的笑。
还有她愤怒的时候,眼睛里那种决绝的光。和自己真像。
她是他的妹妹啊。
她才十九岁。
她死在狱里,难产。
自己可以救她的。
裴剑匍匐在地上,眼泪就那么垂直着掉落,落在地上,形成一滩水渍。
自己就那么恨她么,非要置自己骨肉至亲的妹妹于死地,何况,她还怀着孩子。
裴剑忽然间觉得那么对不起红扇。
过了很久以后,裴剑终于平静了。
他叫来了管家:"你去县衙,将小姐领回来。二小姐的葬礼......要办的风风光光。该有的规矩礼仪,一项都不能少。对了,将她葬在裴家的祖坟里。"
管家心里觉得疑惑,按说小姐是嫁了人的,即便是入葬,也该葬在阮家的祖坟,可是,听到裴剑强硬的话语,又偷偷瞥见他通红的眼眶,管家便再不敢多嘴。
等到管家出去后,裴剑还是保持着面向窗外的姿势,不动。
窗外的树上挂着积雪,白花花的一片。有的开始融了,往下滴水,看起来,就像是在哭。
裴剑忽然间想起,以前红扇哭的时候,也是这样,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哭得毫无顾忌。
红扇......红扇还怀着孩子呢......
是谁的来着?阮庭华的......对了,红扇改嫁了......
她变成庭温的大嫂了......
庭温?
裴剑像是被电击到一样。庭温......
对了,红扇死了,庭温怎么办?自己答应过......要照顾好他们家人的啊......
裴剑有些失神地看向窗外,水声单调得令人心烦。
阮庭温正在院子里扫雪。
雪化成了浆状,腻腻的,不好清扫。
庭温扫得有些吃力。
这是有人过来,抛给他一件孝服:"穿上!"
庭温看那人也是一身素缟,心里一惊,忙拽住他问:"谁?裴家谁出事了?"
那人瞪了他一眼:"多问这些做什么?"
庭温想了想,却更加害怕:"是不是......是不是裴剑......"
这人听了这话却火了:"放肆!你不想活了是不是?敢咒少爷?!"
庭温听了,稍稍安心,看来不是裴剑。这是除了裴剑,裴家还有谁的过世,需要行这样大的礼,裴家举家上下都要戴孝?
庭温的脑子里有晃过了一个名字:"难不成......是红扇?裴红扇?"
那个人被他扯得生疼,也更加不耐烦:"小姐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吗!"
庭温却不理,拼命地摇着他:"是不是她!告诉我!"
他忽然间的大声喊叫,把那人也喊愣了:"是、是又怎么样?你吼什么?疯子!"
庭温觉得脑袋钝钝的。身上很冷,比浇过雪水还冷。
他愣了几秒钟,便飞奔了出去。
阮庭温跑到了灵堂。
灵堂设在大厅。刚刚进门,就能看到一片雪白。不是雪,是白绸花。一朵一朵地,簇在一起。
裴剑站在灵堂里。
他背对着庭温。
庭温走过去。裴剑听到了脚步声。
"不是说了,现在不接待任何客人吗!"他的声音是愤怒的,是无名的怒火。
庭温没有停步,他继续向前走,走到大厅中的木棺前。他的手颤抖着抚上棺材,却没有勇气打开。
裴剑回过头,就看到了庭温。
他一怔:"你......怎么来了?"
庭温不理他,问着自己的问题:"红扇,是怎么死的?"
裴剑想了想,还是道:"难产。死在狱中。"
"何时?"
"前天。"
庭温的眼神变得冰冷。
裴剑下意识地闪躲开他的眼神。
"我们不是说好了......你会救他们吗?"庭温的声音有些颤抖,听来让人心疼。
裴剑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却没有想好答话。
庭温似乎也没有期待他的回答:"她是你的亲生妹妹啊,你可以不救其他人,可是......你怎么能把她扔在那里,她还怀着身孕。"
裴剑还是没话说,沉默,令人心寒的沉默。
庭温偏过头去:"你让我怎么信你。你的承诺,不过是一纸空谈。"
裴剑慌忙转身:"不!我......这是意外......"
阮庭温冷笑:"意外?自己妹妹的性命,也可以被‘意外'两个字搪塞过去吗?裴剑,红扇做错了什么,你非要置她于死地?"
裴剑的心中更冷--他,叫自己裴剑,而不是,裴大哥。
庭温攥紧了拳:"她还那么年轻。十九岁。"然后,他凉凉地瞥了裴剑一眼,"你就一点都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