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琛点头:“好。”
这里是真好,又清静,又美丽,一切都像刚升上的太阳一样温暖而明亮。
25
季伦说:“你留在这里我要治好你的病,子澄说你很聪明很能干,将来是国之栋梁,所以千叮呤万嘱咐我一定要治好你。”
景琛垂了眼帘,治不冶的其实一点也不重要了。
季伦托起他的下巴,他的眼睛微微有一点向上弯,看起来像随时在微笑,面容明朗,五官很漂亮,景琛想为什么杜少宣认识的人都这么好看?想到上次在太守府看到的那个容色绝丽的少年皇帝,心里微微发酸,低下了眉眼。
季伦仍托着他的下巴道:“景琛,不要愁眉苦脸,有些事我慢慢地告诉你。”
景琛惊慌地抬起眼来,乌黑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季伦带他出来,两个人坐在宽大的房檐下乘凉,风轻轻地吹了过来,季伦指着庭院里那棵华亭如盖的楠木说道:“这棵树,是我祖师种的。有一年的夏天,山里下了很大的雨,谷里的小沟都涨满了水,那天晚上,我听到外面有人叫门,师父不在,我一个跑出来看,看到两个孩子抱在一起,蜷缩在这棵楠木下,大一点的十一二岁,小一点的只有八九岁,他们身上的衣衫都撕烂了,身上还有刀伤和箭伤,小的那个已经昏过去了,大的一个死死地抱着他,抬着眼望着我。”
景琛道:“他们是谁?”
季伦望着楠木说:“他们身上有我祖师的玉环,那是祖师的印信,有这东西的,就是我幽谷最尊贵的客人。我把他们让进屋子里,那个小一点的已经昏迷了,脸色青里透着黑,嘴唇发
紫,我知道这一定是中毒了。”
“那时候师哥还在这里,他一面给小的那个扎针,一面叫我找干净衣服给他们换,我把服给他们换上,那个小的醒了过来,刚一醒便叫‘子澄。。。。。’,大的那个衣服穿了一半,就扑过去握住小的手说:‘我在这里。。。在这里。。。不要怕,有我在呢。’”
景琛听了终于明白:“他们是杜少宣和。。。。。。。。。。炎帝?”
季伦道:“是,那个时候炎帝的父亲相王在争夺皇位的斗争里失败了,被流亡到江州,当时掌权的太师要斩尽杀绝,相王一家在逃亡中失散,子澄是炎帝的侍读,他们在路上遇到太师的人追杀,十几个家丁拼死抵挡,才让杜少宣护着炎帝逃到了这里。”
景琛默然不语,十几年前,太师刘仁专权,那时候他父亲隐居在琅琊,没有过问政事,却常常为国事担忧,他那时候年纪幼小,却也知道父亲的忧虑来自哪里。他知道杜少宣和炎帝一定有很深厚的过往,却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生死相依,性命相随。
只听季伦继续说道:“子澄那时候不过十一、二岁,却坚强得很,他的手臂上中了箭,箭杆给他用刀砍断了,箭头却还扎在肉里,师哥给他拔箭头的时候,他连哼也没哼一声,连师哥也赞他是好汉子。可是给小王爷拔毒的时候,要割开皮肉放出毒血,小王爷自己也没哭,死死地咬着牙,子澄却心痛得眼泪往下滴。师父说,子澄看着刚硬,其实心肠很软。而小王爷看着柔弱,其实心肠很硬。师父说得很对,子澄做很多事,都是因为心软,前后左右都要想到,结果却什么也顾不周全。”
“子澄他们住在谷中,一共三年,他和小王爷形影不离,小王爷生病的时候谁哄也不听,只有他哄才听,再后来,相王被迎回宫中,他们就回京去了,小王爷被立为太子后,每年都要到谷中来住一阵子,每次都是子澄陪着他,两个人悄悄地过来。这中间他们经历了夺嫡、中毒、刺杀等等风波,一直到太子登上皇位,他们才没有再来过了。”
景琛呆呆地听着,季伦说完了,也不再作声,院里一片寂静,草丛里的虫子大声地唱着歌,风轻轻地吹过,景琛心里慢慢一片冰凉。
原来自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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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伦见他脸色惨白,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道:“还要听吗?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景琛咬了咬唇,颤声道:“说下去。。。。”
季伦体贴地给他倒了一碗茶,山居简陋,所用器具都极粗劣,但茶香清冽,却是上胜好茶,景琛端起来一口喝了,只听季伦继续说道:
“本来我以为他们就这样了,皇帝初登大位,有多少大事要办,满朝文武,他真正信得过的只有一个杜少宣。这几年朝局渐渐安定,原来专权最厉害的太后及一干外戚都被皇帝想办法远远地赶走了,这中间杜少宣起了很大的作用。可是一年前,大约也是这个时候,杜少宣突然一个人跑到谷中来,闷闷不乐的住了好几个月。”
景琛道:“他为什么?”
季伦道:“他起初死也不肯说,就是抱着酒狂饮,好像存心要把自己醉死了事,我瞧他的情形不对,慢慢地套问,这才知道,原来是小皇帝要娶皇后。”
季伦说到这里,嘿嘿地笑道:“杜少宣这人,是个拉着不走,赶着倒退的家伙,你越是在意他,他越是不把你当回事,只有你不理他了,他才知道怅然若失。为了小皇帝要娶皇后,他堂堂一个御史大夫也不当了,成天在我这里醉生梦死。我怎么劝他也听不进去,他是个死心眼我和你说过的。”他看了一眼景琛,又笑了起来:
“你也是个死心眼,都是死心眼。”
景琛低头喝茶,半晌道:“那后来呢,他怎么又到了我们琅琊?”
季伦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在我这里呆了三个多月,弄到半死不活,有一天黄昏,那少年皇帝突然自己跑了来,第二天,杜少宣就跟他回京去了。”
景琛不想听下去,站起身来说:“你看太阳下山了,我们出去走一走。”
季伦惊讶他居然有闲情去散步,还是陪着他起身道:“走吧,我陪你出去。”
出了小院,一条碎石小路通往山林深处,一条山涧从山谷横穿而过,山边种着几畦菜蔬,绿油油的十分青翠,那山涧水渐渐汇到一口不大的水潭里,潭边生满了高大的树木,从岸上搭了木栈道直伸进潭里,倒映着晚霞,分外地美。
景琛走在前面,一个人先跨上木栈桥,在栈桥边坐了下来,双腿吊在水面上,转头对季伦道:“这里水深吗?有没有鱼?”
季伦道:“很深,鱼也很多。 ”
景琛瞧着清亮的潭水突然自言自语地说:“我下去捉几只鱼上来给你吃好不好?”
季伦吓了一跳道:“你会捉鱼吗?”
景琛道:“是啊,我小时候喜欢吃鱼,我家里的厨子告诉我,世上最好吃的鱼就是刚刚从水里捉上来的鱼儿,捉了上来,洗剥干净,裹上香料,在火上烤来吃,是世上最最美味的东西。”
季伦忍不住笑道:“烤鱼功夫,天下杜少宣为第一。”
景琛心里微微一沈,脸上却笑得浑若无事:“他哪里学的这个本事?”
季伦道:“小皇帝住在这里的时候身子不好,杜少宣有一段时间天天下水捉鱼,小皇帝嫌鱼腥气重,杜少宣听人说烤鱼最去腥气,就下功夫琢磨,烤出来的鱼天下无双地美味。”
景琛心里一酸,再也忍不住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滑了出来。
季伦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乌黑的头发被晚风吹得四下散开,瘦削的肩膀不住地起伏,蹲下身子,轻轻抱住他道:“我和你说这些,不是要你伤心的,我只是想叫你断了痴念。”
原来什么都是为了他,烤鱼是为了他,到琅琊来当太守也是为了他,想来接近自己,也是为了他吧,他曾经说过:“我替陛下深谢你了。”
谢也是替他谢的。
杜少宣心里,完完全全没有一点点谢景琛的存在。
即便那些床弟间的亲密,只怕也不过是一枕春梦,过了便没了痕迹。
27
暮色渐渐重了,季伦拍了拍他的背道:“回去吧,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就要开始戒你的丹药了。”
景琛不作声,只季伦接着说:“最好能把杜少宣一起戒了,这样比较好。”
景琛抬起头来,双眼发亮:“ 你能帮我戒?”
季伦大吹牛皮:“我是神医,你不知道吗?什么叫戴回春?那叫妙手回春。”
说到妙手二字,突然住嘴不说,脸上掠过一丝怅惘,连忙岔开话道:“先戒除丹药吧。这会很难受,景琛,戒杜少宣比戒丹药更痛苦,你戒得了丹药才能戒得了杜少宣,你怕不怕?”景琛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沈默不语,季伦等了一会,拉他起来:“你不能呆在这潭水边太久,走吧我们回去。”
景琛低着头跟他走,快到小院里,突然坚定地说:“季伦,我戒。”
戒药的头几天很痛苦,季伦一直守着他,这是没有办法的死办法,只有硬生生的戒,季伦也只能配些减缓痛苦的药给他,景琛时睡时醒,神智渐渐昏迷,开始说胡话,不成句子的话里,唯有杜少宣三个字是清晰的,有时候是咬着牙在说,有时候却又微笑着说,还有时候死死拉着季伦的手,一声连一声地唤杜少宣。
季伦是过来人,然而看到为情所苦到这种地步,心里侧然,转而深怨杜少宣。
这么一天天捱下来,景琛终于戒除了,脸庞瘦了一大圈,只剩下两只眼睛是大的,然而精神却比之先前的萎靡不振好得多了,时间却也到了八月末。
谷中天气凉爽,这一日太阳下山后暑气消尽,季伦带他在宽大的屋廊下坐着,陪他说些话,院子里除了一株高大的楠木外,沿着木瑾花编成的篱笆下种着大丛青翠葱郁的晚香蕙,青翠欲滴的枝叶间,藏着小朵雪白的花朵,吐出清洌的香气,听着虫子在草丛里鸣叫,这静谧的山中傍晚,令景琛稍稍减少了些胸中闷气。
季伦刚拿起茶替他倒了一碗,突然皱眉说道:“有人来了。”
景琛侧耳听了听,除了虫鸣,什么也没听到,望了望远处,也只见西边天空残阳如血,小道上没有一个人影。
季伦摇头笑道:“你瞧不见的, 景琛,有一句话告诉你,不知道你肯不肯答应我?”
景琛与他共处了两个多月,季伦说话从来没曾这样客气过,心里虽然疑惑,却仍然坚定地回答道:“肯的。”
季伦摸了摸他的头道:“我要说什么你也不知道,就这么爽快地答应了?”
景琛道:“嗯,无论什么,我答应你。”
谷中并无别人,这两个多月朝夕相处,季伦为人热情洋溢,见闻广博,对他细心照顾,景琛心里早已将他当作了自己的兄长一般,他的亲生哥哥谢景臣长他十岁,他略知人事时,哥哥就已经随父亲上京,一年甚至两三年才能见上一面,在心目中远不如季伦亲切。
季伦凑近在他耳边道:“景琛,我有个法子,可以让你永远不再记挂杜少宣。”
景琛瞪大眼看他,季伦不微弯的眼角笑意更深:“景琛,我很喜欢你呢。你愿意不愿意做我的情人?”
景琛呆住了,睁大一双漆黑的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季伦嘿嘿一笑:“你放心,你跟着我是绝对自由的,你将来要喜欢谁,尽可以地去喜欢。可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就要做我的情人,行不行?”
景琛被他惊得面色苍白,半天没有说话。
季伦伸展手脚站了起来,半弯着身子对景琛笑道:“我长得不比杜少宣难看,
而且我绝对没有杜少宣那样婆婆妈妈,你什么时候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只管和我说,我绝不会勉强你。”
景琛不解地看着他,还是没有吭声。
季伦仰头大笑,对着木瑾花作的篱笆外道:“进来吧,子澄。”
暮色四合,木瑾花的白色花瓣也变得模糊,柴扉前站了一个人,一身灰色布衣,黑发如漆,风尘仆仆,虽然暮色苍茫,景琛仍然看得清清楚楚,那是。。。。。。杜少宣。
乌衣巷 28
季伦回头朝景琛眨了眨眼,抬脚下了台阶,准备去接杜少宣进来。
景琛突然跳了起来,轻声道:“我答应你。”
季伦回身,景琛脸色惨白一片,目光却很坚定,甚至身体也还在颤抖,面上却是一付永不回头的表情。
季伦轻声地笑了一笑,快步走到院门前,拉开了柴扉笑道:“请吧。”
杜少宣的眼光一直瞧着站在廊下的景琛身上,晚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衫,散散挽着的长发给吹拂得四下纷飞,脸色苍白,双眼却异常明亮,恍若当初那古道上遇着的锦衣少年,虽然瘦削不少,然而神采飘逸,容貌俊美,风采丝毫不减。
他喃喃而语:“景琛。。。。。”
景琛缓缓抬级而下,走到季伦身边,瘦削的身子似乎不胜风力,杜少宣看他清减不少,心里涌上酸痛,微微张开双手想要去抱他。
景琛走到季伦身边,轻轻靠在季伦身上,季伦伸左臂紧紧抱住他道:“外头风大,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他语气亲昵,透着一分隔开外人的体贴。
杜少宣微微一怔,提起的双臂悄悄放下。
景琛更紧地贴住季伦,微笑道:“少宣远道而来,我也算得半个主人,怎么能不来迎接他?”
杜少宣怔怔站了一会,很快便笑了出来道:“这可真是一段佳话了。季伦,恭喜了。”
季伦搂着景琛道:“多谢了。看你风尘满面,赶了不少路吧?快去洗洗吧。”
草庐是季伦的师父留下来的,房间不少,却大都空着,常住的就只是季伦和景琛那两间房,杜少宣来得匆忙,其余房间没有打扫,景琛在自己房中收拾东西,季伦闪了进来道:“你做什么?”
景琛笑道:“这间房腾出来给他住吧。我和你住。”
季伦哈哈一笑,在他面上亲了一下道:“我来帮你收。”
季伦的吻是陌生而又亲切的,景琛没有闪避地受了这一吻,然后道:“那你来收,我累了,想歇一歇。”
季伦点了点头道:“去吧,那边屋里歇歇着去吧。”
景琛跨出房间,迎面却撞上沐浴回来的杜少宣。
杜少宣赤着上身,面上与发梢都还在滴着水,看起来眉眼分外地黑,脸色却嫌略略苍白了一些。
景琛微笑道:“回来了?”
他语气并不冷僻,甚至还有几分亲切。
唯这亲切,令杜少宣觉得别扭。
他宁可景琛不理他,冷眼对他,也不愿这样。
那是一种毫不相干的客气与淡漠。
他嘴唇动了动,景琛却抢过他的话头道:“季伦在给你收拾房间,再等一下就好了。”
说着他便往外走。
杜少宣一把拉住道:“外面天黑了,你这是去哪里?”
景琛点头道:“是啊,天黑了,你早点睡吧。我也去歇息了。”说完轻轻拂开杜少宣的手,跨出房门而去。
杜少宣跟出房来,却见景琛头也不回,进了季伦的房间。
总算他多年来炼就了处变不惊的本事,然而额头却兀自生出一片密密的汗珠来。
季伦抱了景琛的东西出来,看他独自一人呆站在廊下,精赤的上身已经被风吹得一片冰凉,便拍了拍他的肩道:“你这是哪一出?为谁独立到中宵么?”
杜少宣醒过神来,将衣服披上道:“季伦,你和景琛是怎么回事?”
季伦抱着景琛的衣物道:“你回来了,他搬去和我住。别的屋子一直关着,没收拾出来。”
杜少宣直着眼道:“他为什么要搬去和你住?”
季伦抽了抽鼻子道:“你说呢?”
杜少宣目光闪烁不定:“你。。。。你和他。。。。。。。”
季伦哈哈一笑:“屋子给你腾出来了,快去歇着吧。”说完摇了摇手,转身去了。
乌衣巷 29
山中夜晚分外宁静,断续的虫鸣声不仅不令人觉得喧闹,反而越发衬出那静夜的孤清与冷落,景琛大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地望着青色的纱帐顶,听到一阵轻悄的脚步声跨进房中来,连忙闭上了眼睛。
过得片刻,两片温热的唇吻在自己脸上,他不再装睡,张开眼来。
季伦收回亲吻,在他耳边低声道:“吵醒你了?”
景琛摇了摇头,看着季伦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眼睛道:“为什么?”
季伦悠悠地道:“什么为什么?”
景琛道:“为什么要我。。。。。做你的情人,你明知道。。。。我心里有人。”
季伦俯下身子,在他耳边道:“你心里有人,可是你仍然答应了我,那是为什么?”
景琛别过脸,喃喃地道:“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