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候真的要怀疑,公主是不是帝君的孩子了。"
"你在胡说什麽?"一个暴栗打在了头上,"不想活了是不是,居然说这种话。"
"我哪有说错?"被打得那人委屈的捂著自己的头,"否则帝君为什麽要对公主那麽好?"
"别胡说八道。帝君对公主好便是好了,哪儿会有什麽原因。"
"那可不一定,谁不知道九河神女从来不到天宫就是因为帝君?九河神女曾经放话说过呢。若帝君一天还坐在天帝的位置上,她就一天不会来天宫。"所以,这麽多年以来,就连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也不曾来探望过。
"算了,这是主子们的事,哪容得我们这些奴仆来议论?"有人因为那席话而没了兴致,"走吧,别在这儿站著,要是被帝君发现就不好了。"
这样说著,一群人渐行渐远。
亭内,东曦依然维持著那个姿势,动也不动。闭上眼,脑子里浮现的全是那抹豔丽的红。
不知道他现在身体好点了没?是自己被热晕了头,才会那样的......可为什麽他不推开自己?明明可以推开自己的......
那天的事,他一直也找不到一个能作为解释的说法。反复思寻,有的只是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那样的事......他对癸已作了那样的事......
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於是就只能继续放任不管。不过还是没办法控制自己一回想起那日的事,就止不住的心跳加剧的情况。再然後,不由得会想起这些年来的癸已。乖巧安顺,对自己几乎是言听计从。是不是忘了前尘,所以就连性格也会改变?
这样听话的癸已固然是好的,可他依然觉得不能满足。他想要得不仅是现在这个癸已,还有那个放肆狷狂,目空一切,什麽都不放在眼里的......
真正的癸已......
可是那样的癸已,还能找得回来吗?
後来的一段时间里,因为镇鬼祭的来临和下界镇守换班的事宜而忙碌了起来,缇霄也从地宫回到重天城。紧跟著又迎来了染涟的岁辰宴和西天皇女绝弦与已经被封为肃王的大皇兄重华的婚礼。零碎的杂事和繁重的政务接踵而来,等到所有事情都告一段落以後,已经又是一年。
一天,从缇霄口中忽闻她那极度不负责任,没有任何德行可言的父王再度玩忽职守,弃职跑路游山玩水而去,将所有事务全压在她这个柔弱女子肩上的时候,忽然想起有个至今还念念不忘的想要出山游玩的人,於是心下一怔,在想起那人的时候泛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温馨之感。
或许是那天的阳光太明亮,又或许是那天的天空太晴朗。
东曦抬起头,蓦见苍穹无云,一碧如洗,於是笑了笑,唤来离朱,将几项大事交代清楚,然後在第二天非常干脆地把政务悉数丢给了刚从下界回到重天城的东皇太一,理理衣襟,整整袖口,从容离去。
那人总是埋怨自己不肯兑现那些曾经许下的诺言,他想了想,其实抽个时间来兑现那些许诺,也未尝不可。
再回到青鸾斗阙,山中依然空旷孤寂,宫殿也依然冷清。
绿浓墨语见了他,轻轻笑了一声,然後说,"公子还没起来呢。"
"早料到了。"东曦莞尔一笑,心下了然。苏醒後的癸已很嗜睡,常常不睡到午後是不会醒来的。
挑起帷幔走进内殿,他边走边说,"他总埋怨我不肯让他出去,害他无聊的只能睡觉。其实我不是不让他出去,只是真的担心他的身体而已。"
他对盘古族人的生存方式并不了解,而且少了赤魂珠究竟会对癸已产生怎样的影响他也不清楚。天宫的书阁里关於盘古一族的资料记载太少,他的许多疑问都得不到解答。只能步步为营,小心翼翼的应对一切。
屋里的人仍在熟睡,墨色的长发披散在枕边,看见他搁在锦被外的手臂,东曦淡淡一笑,小心的将那不知是被冻得冰冷还是本来就那麽冰凉的手臂放回被窝。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看著那人即使在睡梦中也依然浅浅蹙起的眉头,不由得伸出一只手,在他眉心处轻轻的抚摸。
像是感觉到他的动作,轻轻的,细密的眼睫颤了一下,癸已微微侧过身子,双眼还有些迷蒙,看见身边的人是东曦後,又立即迷蒙的笑了起来。
"你来啦。"
"嗯,来了。"那样毫无防备的笑,让东曦也跟著欢喜起来,用手指理了理癸已的鬓发。
"醒了就快去沐浴吧,等会儿还要出去。"
"出去?你要走了?"癸已懒洋洋的翻了个身,把下巴搁在枕头上,嘟哝著说,"要走你就走吧,我还要再睡会儿。"
"你若是睡了,我怎麽走?"
"关我什麽事?"
"不是你叫著要出去的吗?"东曦勾勾嘴角,笑意盈盈。
癸已随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过还是不太相信的样子。
六
"你每次都这样说,早听腻了。"
"我信用真这麽差?"东曦的表情有些无奈。
癸已哼哼两声,脱口而出,"我从来不信人。"
东曦的笑容因为他这句话而蓦的僵硬起来,癸已没注意到他的神情,接著说,"你要真不想让我出去,那我不出去就是了。别老这样变著法子来骗我。"每次都说要让他出去,可是每次都是临时变卦,找一大堆借口来推托。他早已习惯东曦的反反复复。
"而且我也不是小孩子,需要你花时间来带我出去玩。"他要的是自由,而不是东曦兴起时便带他出去游玩一圈。回来後,又再度被困在这座空山之上。
"癸已,你不信我?"东曦的脑子有些乱。
癸已说那些话,真的太让人震惊了。这些年来,癸已总是很听话,对於自己的决定从来都不会多说。可他刚才说,他从来不信人。
这不是癸已会说的话......不,不是现在的癸已会说的话......
癸已看见他略显慌乱的神情,心下一软,然後撑起身子,放柔了声音说,"我随便说说而已,你脸色那麽难看做什麽?"
接著又故作轻松的大笑起来,"你每次都那样说,结果每次都没让我出去。今天突然这样说,我会信才是笨蛋。"
原来,他只是不信自己会让他出去而已。一把将癸已抱在怀里,东曦松了一口气。
"这次一定不骗你,一定。"
"真的?"
"真的,不骗你。"
"好,是你说的,不能再骗我。"
"......"顿了一下,声音有些闷,但还是允诺著,"恩。"
※※※ ※※※ ※※※ ※※※ ※※※ ※※※
黑衣的盛装女子对镜梳妆,青丝如瀑,肤若凝脂。铜黄色的镜面上,女子微微勾起嘴角,似乎想笑,但那笑,再怎麽看,她也觉得像是在哭。哭笑不得,是不是?
怎麽还笑得出来,你要她怎麽笑得出来?
又想起了那一日,侍女在耳边说的话。
──原来,琅琊山中住著一个人。帝君总是去琅琊山,就是为了去见那个人。
一直就觉得奇怪,为什麽要将离宫修筑在那麽偏远的地方,还隔三差五的就要去离宫小住一段时间。总以为,他们之间是不需要言情也不需要彼此纠缠的,就那样淡然恬静的过一辈子。彼此间也不需要有任何的隐瞒。
身为帝王,身边有几个妃嫔也是正常的。如果他主动告诉自己,自己也不会阻拦。可为什麽,他什麽都不说......
──听说以前有段时间,帝君身上总是带著咬痕。
他总是主动去找那个人,而不会来找自己。从来,都是自己主动去见他。
"娘娘。"身後有女官恭敬的跪在门口。
"什麽事?"她放下檀木梳,用手整了整自己蓬松的发髻。
女官走到她身边,弯身在她耳边说,"重天城来讯,说帝君又去了琅琊山。"
她最後望了望镜中的自己,唇角含笑,流眸摄魂。很好,表情完美无缺。
伸出手去,女官扶著她起身,"摆驾──"
地宫鬼後回返朔方山探望东华鬼帝。
七
"有没有什麽特别想去的地方?"东曦问。
屈膝蹲在椅子上,癸已用手拈起水杯呷了一口。
"我都没出过山,哪里能知道什麽好玩的地方?"因为刚刚梳洗完的缘故,癸已头发上还滴著水,水渍在他肩上湿了一片。浸了水的红色纱衣下隐约还能看见白皙的肌肤。
东曦皱著眉,脑子里猛然又想起那天水池里的景象。红豔的唇,漆黑如瀑的长发,纤细有劲的四肢,柔韧的腰,还有......
这样想著,就觉得体内涌起了一股热流,冲得他头昏脑胀的。勉强移开眼睛,竟然觉得有些口渴,於是顺手拿过癸已刚才放下的水杯喝了几口,才说,"把头发擦干。"
"要擦你自己擦。"癸已懒散的依在椅背上。
东曦也不恼,走到玉石物架旁抽出一条绢布,就开始细细的替他擦拭那一头长发。
癸已仍由他在自己头上揉,想了一下,才说,"有个地方,我一直都很想去。"
"是哪里?"东曦的眼睛一刻也没从癸已肩头移开。
"我不知道。"癸已摇摇头,"只是觉得很想去一个地方,但又不知道想去哪儿。"
"怎麽会这样?"东曦停下了擦拭的动作。
"其实我知道你有事瞒我。"癸已不是很在意的样子,挑起眉梢说,"不过,你既然不愿说那就算了。"
"癸已,就算我真的有事瞒你,那也是为你好。"东曦神色一黯,"我不希望因为以前的那些事而影响了我与你之间的感情。"
"你这话说得真奇怪。"癸已一扬眉,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你又没做什麽对不起我的事,为什麽要那样担心?"
"我......"东曦哑口无言,竟是有些心虚的模样。支吾了一下,最後只得说,"算了,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你也别多想。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有我照顾你就行了。"
"你别把我当小孩子。"癸已有些不满他对自己的敷衍态度。
东曦丢开绢布,凑近了一点,才在他耳边亲昵地说,"我从来都有没把你当小孩子。"
"那把我当什麽?"癸已顺著他的话随口问道。
东曦眯起眼睛,有些失神的样子。
是了,一直没想过,自己究竟将癸已当成了什麽......
癸已见他久久没有回应,转过头去,却看到他失神的样子。
"喂,又在发什麽呆呢?"他伸手在东曦眼前晃了晃。
东曦拉回思绪,低下头,眼睛里只能看见一张一合的唇。红豔的唇,像是一种奇异的蛊惑,不停的吞噬著自己的理智。空气里散发著的,是癸已身上一直不曾消散的清香。
混了水的芍药,淡淡的,香甜的......
他再一次吻上癸已柔软的唇。
双唇相交,翘开牙关长驱直入,灵巧的舌头卷住癸已有些僵硬的舌,拉扯啃咬。舌尖滑过敏感的上齶,舒痒传上脑门,癸已身子轻颤,一声轻吟终於溢出唇角。尝著癸已口中淡淡的香甜,东曦也在喉间发出一种满意的声音。
分开的时候,细细的银丝在两人之间拉开。癸已的喘息很粗重,相较於他对情事的不谐,东曦倒是轻松多了。不过片刻,呼吸就已经恢复平稳。见癸已还是一幅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样子,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八
手指轻轻摩挲著癸已被自己咬得红肿的唇,他喃喃地说,"你是我的......"
癸已皱了皱眉,没说话。
隔了半晌,才带著阑珊之意地说,"出去的事就算了吧,反正我也没地方可去。"
"真的不去?"东曦温柔的抚摸著他的脸颊。
"别那麽麻烦了。"癸已叹了口气,"你要是真有那麽多时间的话,就留下来陪陪我好了。"
"本来是推了所有事情想带你出去玩的。"双手顺著身体的曲线滑了下去,最後落在腰间,拦腰将癸已抱了起来,自己则坐到椅子上去。
癸已坐在他腿上,身子僵了一下,觉得十分不自在,但依然没有任何抗拒。
"为什麽突然这样?"他指的是带自己出去玩的事。
"只是想让你开心而已。"东曦将脸埋进癸已颈窝里,蹭了蹭才带著怀念地说,"我知道你性子野,以前天南地北到处都能看见你的身影......"
"以前?"癸已注意到他话里的意思,又想起他对自己处处隐瞒的事,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可抑制的怒气,根本无法自控。
"东曦你要现在就别再提以前!"
他从东曦腿上跳下来,十分恼怒的说,"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都被你悬在半空,双脚都落不了地?我感觉自己像是个要吊死的人,但吊到一半绳子又突然断掉了一样!你如果想我死就爽快点说,别让我像个傻瓜一样要死不活的!每次我问你以前的事,你都闭口不言,拍拍我的头说句无关紧要就一语带过!你把我当成了什麽?我不是你养的一只宠物,除了你身边就哪儿都不能去!"
"癸已......"东曦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你在胡说些什麽,我什麽时候想你死了?"
"你不想要我记起以前的事,那和杀了我有什麽区别?"癸已吼著说,"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到底是什麽!你叫我癸已我就是癸已?那我随便给自己改个名字,不就可以成为另外一个人?"
"不是这样的,癸已。"东曦情急之下,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只是不想因为以前那些不愉快的事而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而已......"
"感情?我和你到底有什麽感情?"心里的怒火越来越盛,癸已一挥手打断了他。
"我和你的感情就是你困了我整整三千年,你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你想起後就来看一看,有事的时候就丢到一旁不管的宠物!"
"你怎麽会这样想?是不是还在气我不让你出去的事?"东曦像个受惊的孩子,依稀觉得场景回到了许久许久之前。
那个时候的他,在这个男人面前总是抬不起头。他不是个会妥协的人,但在这个男人面前,他总会无意识的放底姿态。即使现在他已经站的与这个男人一样高。
不,甚至比他还高......
可他还是觉得惶恐。因为他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能将这个男人真正抓在手中。
那是只凤凰,那是一只遨游九天,不知何时会再度回到九霄之上的凤凰......
一种将会失去的恐慌突然抓住了东曦的心,让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癸已在看见东曦脸上可以说是惊慌失措的表情後,怒火又在刹那间消失无踪,只余下一阵说不出的心酸。
他不喜欢这样,真的不喜欢。从来都是自己为东曦痛,而东曦则是什麽都没给过自己。
他觉得心很痛。可他知道,他与东曦,没有人对,也似乎没有人做错。那是一个怪圈,兜兜转转,走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