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不知道什麽时候,外面传来了一些骚动的声响。离朱听了一会儿,见东曦没什麽反应,於是悄声退出寝宫。刚出门就有侍从匆匆忙忙的赶来,惶恐无比。
"怎麽了?"
"是......圣母,女娲圣母在大殿上......"
"女娲?"
东曦适时地从房里出来,吩咐离朱"你照顾好青帝,等南华帝过来。"
"那帝君......"
"圣母大驾,我怎麽能怠慢?"他脸上牵起一个笑容,缓缓向著紫薇宫前殿走去。
女娲坐在天帝的位置上,端著一个茶盏,轻轻吹开液面上的茶梗,抿了一口。一抬头便见东曦走进来,她随手将茶盏递给一旁的侍女,好整以暇的拨了拨发髻,才嘲讽著开口,"涅磐之火的滋味不好受吧?我是真的没想到,你会为了他连命都不要。"
"我欠他太多,一条命或许都还抵不了。"
"你们的事我也是略有耳闻的,他本来就是不长命的人,为了一个将死之人把自己也赔进去,你觉得值吗?"
东曦摸著袖中的琉璃串,一直在笑。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什麽样的情绪,痛楚密密麻麻的遍布全身,但就是想笑。
女娲轻蔑的看著他那样痴迷的神情,不屑一顾。
"两个选择,把他交给我,或者......你陪他死。"
"这还用选吗?"东曦摇摇头。
"这可是你自己选的!"女娲眼一眯,起身的同时轻纱带雾自袖中窜去,纠结成剑,柔韧冰寒。顷刻间,殿上大乱。侍从们尖叫著跑出大殿。
东曦脸色不变,长袖翻卷,昆吾剑已被握在掌中,从善如流的架开一道迎面劈来的烟色剑气。
却不知为何女娲竟没用上神力,而是单纯的用剑术与东曦相拆起来。一时间,只见大殿中剑式错落交杂,剑影寒光漫天之间,让人看不真切。
东曦之前本就被女娲一掌所伤,紧跟著又拼死跳虞渊,连番折腾下来精力早已不济,纵是单凭剑术争斗也撑不了多久就渐渐开始落了下风。粗气越喘越重,冷汗湿了一身。
至此,他也终於明白女娲为什麽要以剑术来与自己打斗了。
"你好歹是一方天帝,刚才说话或许是糊涂了一些,现在想清楚了吗?"一剑划下,"呛──"一声横剑当下,过强的剑气带动起身上的伤势,东曦脚一软,以剑抵地,屈膝跪倒在地。
再也抑制不住翻上喉头的腥甜,一口鲜血喷溅在白玉地面上。
"就算我现在不杀他,用不了多久他自己也会发狂。到时候发起狂来,恐怕不只是我会杀他了。"女娲冷冷一笑,"发了狂的妖怪,只知道杀戮和血腥,就算他变成这样你也还会爱他吗?"
"我不会让他变成那样的。"东曦眉头一动,直觉的想起癸已饮血的事,知道女娲没骗自己。
"这可由不得你,否则你以为盘古为什麽会灭族?"她收回长剑,居高看著自己面前的东曦,"即便我在你面前杀了他,你也没有任何办法阻止我,不是吗?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射日本就削弱了你不少力量,现在就算你习得盘古术法,也不可能有力量敌得过我。怎样,还要打吗?"
"我不会让你碰他!"咬著牙关,跌跌撞撞的站起身,还没来得及站稳双膝就像被人狠狠敲了一锤般,膝盖骨上碎裂的痛疼钻心刺骨。
"别以为我真不敢杀你!"五指伸张,捏出一道法诀。
"咳......咳......有本事你......你就把我的命一起拿去!"用长剑支撑著,摇摇晃晃的又站了起来。
"堂堂天帝竟为情爱痴迷!"气愤地怒喝,一甩袖,面前的人再度倒了下去,额头撞在地面上,鲜血淋淋,"别和我说什麽可笑的爱情,那东西不过是迷眼的沙而已!为了一粒迷眼的沙把自己的命也送掉,简直愚蠢至极!"
"有你说这些话的时间,我都早死无数次了。"咧嘴一笑,苍凉绝望。他俯在地上剧烈的喘息,呕了好几口血。额上的鲜血滴到眼睛里,整个视野一片鲜红。
用手一抹脸,脸上的血迹更加狼狈,怎麽都没办法将眼前的鲜红视野抹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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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娲不会杀他的,因为他是天帝,是天地间最高贵的存在之一。
得意的笑容越咧越大,最後深吸一口气,半撑起身子,挡在了举步欲走的女娲面前,说什麽也不肯让她离开。
她不能杀天帝。
"滚开!"女娲的脸色一下子刷白,十分难看。
"我不会丢下他,自己一个人独活。"他笃定的看著女娲,眉梢扬起的角度自负而狂傲。
女娲被他那样猖狂的神情慑住,愣了片刻,面上神情犹如冰霜覆面。
再开口,她的声音清冷如常,"这世上,哪来的什麽生死相随?你就算为他丢了命,他也未必会感激。"
"说什麽山盟海誓,还不都是年少无知而已?我们的一生太过漫长,那麽漫长的时间里,谁知道以後会变成怎样?或许你这一刻还说著爱,下一刻就已经想要转身离去。不过片刻的感动,要延续成一生,谈何容易?"
这一番话说的淡定漠然,之前的怒气似乎都在瞬间消弭,东曦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她到底是在说谁。
"东青癸已是必定不能活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东曦在原地颠簸了几步,身上的疼痛锥心刺骨,"这有什麽?连虞渊都跳了,我还有什麽好在意的?大不了,我陪他便是。"本来,这世间种种,到了最後,也终究还是成空。
只是,他想为他做些什麽,就算生死相随,也甘愿。
"执迷不悟!"
"你就当我执迷不悟吧。"猛吸一口气,袖袍一振,昆吾剑剑尖忽地向女娲刺去。女娲一惊,长剑袭来的同时堪堪侧过身去,水袖袖口被长剑划破。轻纱自手中松开,卷起昆吾剑剑尖从手腕下擦过去,一手两指顺势夹住乌黑剑刃,另一手手腕微转,法力凝聚在掌心,反手一掌击中东曦胸口,再无任何情面可言。
东曦被打出大殿,从白玉台阶上滚落下去,顿时吐了好几口鲜血,匍匐在地。双手撑地,尚还来不及起身,接连数掌再次袭来。烟青色水袖翻卷成天穹中最缠绵的青云,身形移转间,掌掌直击心胸。
周围被此情此景骇住的侍卫仙子们青白了脸,女娲立在玉阶上,旋身收回掌式的同时,看著摔落在地上的人,刺眼的鲜红在他身下渲染开,四肢微微抽搐著,却再也没力气直起身来。
女娲从殿中出来,惊慌的侍从们不敢阻拦,眼睁睁看著她向内庭走去。
待她走後才有人敢围到东曦身边,手忙脚乱的将他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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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从紫薇宫走到天帝寝宫,烟青色的身影却在看见一道立於寝殿前的挺拔身影後僵硬了下来。
伏羲站在寝殿外的玉石台阶上,女娲一直目不转睛的看著自己面前伏羲,脸色阴晴不定。本想说些什麽,但见伏羲在看向自己的时候脸色沈了一沈。她一口气噎在心里,重重哼了一声,"无论什麽时候你都这麽爱管闲事!"
她一直等著这人来找自己,没想到最後他们会在这里见面。
伏羲有些头痛的看著她,还没开口,远远的就已经插话进来,"你闹够了没?"
"你也来了?"女娲看清来人,随即冷冷一笑,"本想把这里的事处理完就去找你,没想到你这个时候倒是自己送上了门来!"
"不上门找你,还不知道你要闹到什麽地步。"黑衣的翟天走了出来。
女娲目不转睛的盯著他,紧紧捏起手心。下一刻,双手捏起法诀,月色气劲聚成法印,猛地向翟天打去。翟天像是早就预料到她的举动,掌中化出一柄长刀,横刀挡下一道法印。女娲眼一眯,忽然蹬身跃到半空,又是好几道法印混合著柔软绸缎向翟天飞快袭了出去。
翟天见状,也被她那样冷酷蛮横的举动惹恼,长刀上法力加持,一脚踏上房柱,借著房柱的支撑,弯腿一蹬,猛地窜上高空,竭尽全力的朝前一劈。霎时,漆黑暗影伴随天雷震响荡在耳畔,女娲的法印在接触到那些暗色阴影的时候,崩裂成点点星光。白玉地面被斩开一道三尺宽的裂缝。
"你够了吧你!射日,弑凤,杀天帝,你还要闹到什麽地步才肯罢休?"
"我做事不需要任何理由!"凌空站立,天穹的风吹起烟色衣裾,她的神情高傲而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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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以为整个天地都随你支配?"翟天嗤笑一声,语言变得严厉,"伏羲是人,他有他自己的意愿,任何人都没资格约束他自己的意愿!不仅是伏羲,这天地间所有人,都有他们自己的意愿!"
"伏羲不一样!他是亲口承诺过我的!"
伏羲看著她那样倔强的神情,眼中忽然浮现出一种难言的痛楚。
"你抛弃了我,你抛弃了曾经与你并肩走过一切苦难与伤痛的人!"女娲朝著伏羲指控般地说,情绪十分激动,"你骗我,你说你要沈眠,可你却抛下我走得无影无踪!这个男人......"扬手一指,是翟天,"他究竟有那点好?你竟然为了他而抛弃你双生的妹妹,你的妻子!你把我独自留在了盘古墓里!"
"女希......"伏羲十分无奈,"当初丢下你独自离去是我不对,可我没想到过了这麽多年你还不肯面对现实。"
女娲闻言只是倔强的抬高了下颌,"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
"盘古族人,至少留下最後一个吧......"他的视线转向寝殿,"自从盘古灭族後,天地间七种自然力量也开始缓慢衰竭,我不信你没有察觉到。等到所有力量都耗尽的那一天,掌管山川河流的所有神祗也不会再存在......我们做错了,一开始就错了,你难道不知道吗?"
他们的自以为是最终酿成祸患。四方神族的力量正在缓慢衰弱,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盘古的死亡。九耀乾坤图里居住的人都是厌烦尘世的昔日天神,若真要比拼,力量的差距并不会很大,顶多是修行的差距而已。可为什麽,神族传到这一代,却已经无人再能与之匹敌?力量的衰竭是如此明显。
"我并不是要抛下你,只是我知道,如果我继续留在你身边,那麽你会犯下的错将更多。"因为知道有人纵容自己,所以才会那麽的肆无忌惮。
"我许下的那些承诺最後成了绑住自己的一张网,因为不能舍弃,不能伤害,所以只能一味的帮忙和纵容。"
"做错了事不肯承认,还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我没错',那是小孩子才会用的伎俩。"翟天凉凉一笑,将长刀扛到肩上,"你射日不就是为了破我的术法找回伏羲吗?把他找到後,你又想怎样?当年是你意气用事不肯听劝,才造成盘古的覆灭,可伏羲他们什麽都没说,反而还处处维护你。你倒好,不仅不承认自己的错误,还赶尽杀绝的要弑凤?那可是神农丢了命才救回来的人,你这样做,对得起神农吗?"
"这世上,本就没有谁是一定对得起谁的!"女娲的声音有些尖锐,"就算我不出手,他也一定活不长,到时候他若发起狂来,谁还能制住他?"
"他能不能活是他自己的事,既然知道他活不长,你又何必急著出手?"翟天带著嘲笑的口吻说,"说到底,你还是不肯承认自己的错,之所以那麽执著的要将盘古赶尽杀绝,也不过因为他的存在提醒了你,你当年犯下的错而已!"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麽!如果不灭盘古,这个世界早就不存在了!"发了狂的盘古族人,由谁能够匹敌?
"你以为盘古一族为什麽要退世隐居?为什麽要封锁通往尘世的道路?就算他们真的全部发狂,只要不开启盘古墓,他们也不可能走出盘古圣地一步!" 翟天缓缓的道出一直以来都被隐藏的真相,女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而你......却闯进圣地,将之灭族!"
"一个女人而已,你哪里来的那麽大的欲望,竟妄想要取代盘古,成为世人眼中新的信仰?你瞒著所有人创造了只供奉你的人类,地上的势力划分因为人类的插足而变的混乱,三界五行乾坤扭转,六方天帝不得不唤回分布在下界的所有神族。现在,下界的势力划分终於明朗,却是成了所谓的人间界。整个人间界所供奉的...... 都是你,女娲娘娘!"
听到最後,女娲终於尖叫起来,"你在胡说什麽!"
"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就是用这种言词将伏羲从我身边抢走的吗?"她的脸上满是惊恐。
伏羲看著她,沈默了一会儿,然後才有些疲惫的说,"不论怎麽样,现在说这些也都没有任何意义了。只是那个孩子,我希望你能放过他,那是最後的一名盘古族人......"
"那你呢?难道你又在从我身边离去?"她哭了起来,"伏羲你不能这样对我......"
"女希......"
"我是你唯一的至亲,你的妹妹,你的妻子,你怎麽能抛下我不管?"她不断的哭泣,抽噎。
伏羲叹息一声,走上前去抱住她。牢牢的抱著。
"这一次,我只是想来给你说一声,再见。"真正的,迟到了数十万年的,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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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君,帝君?"
"快去叫医官过来!"
"帝君,你怎麽样?"
"帝君,你要去哪儿啊?帝君!"
缓慢的沈淀呼吸,耳边轰鸣著空旷的风声。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站稳的,迷迷糊糊间,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要站起来。
必须......必须......
站起来......不能在这里倒下......
推开那些搀扶著自己人,身後的喊声慢慢远离,他撑著围栏,摇摇晃晃的走远,每吸一口气,都能感觉到胸腔中剧烈的疼痛,血液滴在眼睛里,视线越来越模糊。
整个世界慢慢的沈静了下来,耳边鸣响著的风声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响动。
怦怦......怦怦......
他一边摸索著前进,一边恍惚的辨认出,那似乎是心跳的声音。可那声音却是在缓慢减弱......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当眼前出现一个人影挡住自己的时候,他已经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只是影影绰绰的看见了一个影子,闻到了一段香。淡淡的,像极了他的花圃里,芍药们争先恐後怒放时散发出的清香。
真水无香,谁说真水无香?四万年前的那一天,他第一次的闻到了水的淡香。
那样熟悉的香......
他吃力的抬手揉了揉眼睛,笑容顽固的挂在嘴边,不肯卸下。
他只想对著他笑,然後说:
"对不起。"
一直紧绷的神经在看见那人的同时彻底放松,於是,整个尘世,瞬间刷黑。
东曦倒在癸已怀里,血色染红了他的白衣。癸已没什麽表情,茫然的看著摔倒在自己怀里的人,迟迟反应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