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马车行进到醉仙楼已过了用膳时,高高的楼宇飘出悠扬的琵琶乐声,女子莺燕的歌声也好似天籁绕粱,久久不散。
傅怀诀下了车,步上酒楼,正寻思那是哪来的歌优,眼睛却正对上环抱琵琶的林宣凝。
“表哥!”
见他来到,林宣凝难掩喜色,顿时停下了手中拨弄琴弦的动作。
“决儿?!”
傅母好象听的正高兴,全然忘记了傅怀诀将她二人撇在此地。她笑盈盈的将儿子拉下,让他坐在自己的身边。
“怎麽这麽许久才过来?”
这时才想起傅怀诀来得过晚了。
“哦……茶庄里突然来了几个客人,孩儿敷衍了一阵就来晚了,娘请恕罪!”
“怎麽样的客人?我认不认得?”
“也不是什麽重要的客人,都是些茶庄照顾著的商家,不时的过来寒暄罢了。”
“哦……”
傅怀诀转头看林宣凝。
“宣凝表妹琴弹的好啊!此曲只应天上有,我这凡夫俗子竟也有聆听之日,怕是我前世修得。”
傅怀诀向来爱茶却也爱曲,香茶配美曲在他看来既是人间极乐。所以,这些话,傅怀诀说的不谄媚也不虚假,端的是处於他的真心。
“表哥夸奖!凝儿不敢当!”听他出自真心实意的褒奖,林宣凝不由得双颊又泛起两抹彩云,将头垂的更低。
傅怀诀看著她不施钗佩华盏的素雅青丝,心头不免升起一阵怜爱。
“不过,怀决好象惊扰了表妹的雅兴,那一曲是水龙吟?”
“正是!怀决表哥好耳力。”
“苏轼的词我也就最喜欢这一黜。表妹不妨再续下去吧。”
傅怀诀正座,作出洗耳聆听之状。
傅母见罢掩口偷偷一笑,此次来到福建的茶庄为的不仅仅是扫墓,还为了儿子的终身大事。这个唤做凝儿的侄女,是傅母自小就相中了的,来的匆忙又怕傅怀诀不应允,才没有提早告之。现在看起来,儿子对这个未过门的媳妇显然颇有好感。不妨趁热打铁,就挑这个时机订下了吧。
“凝儿,既然你怀决表兄这麽说了,你就弹吧。”
林宣凝一欠身乖巧的回道。
“是……”
乐声再起,靡霓之音似幻似真,将人心抛去九霄徜徉在云雾当中……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无情有思,萦笋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不是扬花,点点离人泪………………
一曲罢了,教听者仍沈浸在扬花美人,无情有思的境界中。
傅怀诀嘴角含笑,默默额首。
“好曲好曲……”
“谢表哥!”将手中的琵琶放置於椅上,林宣凝再度一个欠身。
“凝儿,我口也渴了,你去告诉楼下的吩咐送茶。”傅母有意要她回避,聪慧的女孩怎会看不出来,娇颜又是一红,不出声便往楼下而去。
“哎?娘要喝茶不用劳动宣凝表妹,我去就是了。”说罢起身就要追下,却被傅母一把拉住。
“好儿子,娘有话要与你谈。”
“话?什麽话”
傅母微笑的两眼眯成一缝。
“你觉得凝儿怎样?”
“凝儿表妹?她……很好……”
“凝儿秀外慧中,又贤淑又会体贴人。为母很想要这样的媳妇啊。”
“娘的意思是……”
傅怀诀预感到有什麽,却没有点破。
“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爹成婚的时候也不过二十四岁,如今你都二十六了,有没有想过成家生子啊?”
“娘?你怎麽说起这事来了?!”傅怀诀并非不知道母亲的心思。
“若是我成家,岂不是要照先祖的遗训归还老家,这里怎麽办?茶庄不可以一日无主啊!”
“娘知道你为傅家茶庄劳心沥血,处处替茶庄著想,可是,傅家也要传宗接带啊。我已经让珑儿接替这里,你就回老家江西的茶庄。”没想到,母亲已经悄悄办好了後事,傅怀诀不由得生出一股怨气。
“娘没有先来问过孩儿的意思就自做了主张,恕孩儿难以从命!”
“你!”傅母重重的一拍桌子,一张脸顿时没有了血气。
“人说不孝有三,无後为大,你这是想断了傅家的香火!!你怎麽对得起傅家的先祖!”
见母亲突然大怒,傅怀诀不禁後悔自己的断言。
“娘请息怒!孩儿并不想出言冒犯,只是,孩儿觉得还没有到成婚的时机,茶庄还要孩儿做主,二弟即使来了,也没有这麽快就能接手茶庄,所以,在一切都没有定局,成婚一事,有待商讨……”
才说完这样的话,傅怀诀就瞥见林宣凝已经在楼道口定定的注视著他有一阵子了。
顿时,他感到有些语塞,将接下来要脱口而出的拒婚的话硬生生吞回肚里。
7
上个月由邻县来了个熟识的商家,送上两石当地的名产--铁观音
虽然是在夏季那些茶叶却壮实沈重,色泽沙绿面带白霜,冲泡之後更是香气馥郁,入口回甘,明显是入春时节采下的上品,铁观音素有七泡留余香的特质,当然也就受到朝廷百官的厚爱。傅家有此名茶的消息自然很快又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身著紫袍的宦官在傅庄门前大声宣读著京城下传的圣旨,傅怀诀与家奴跪在长廊上参拜,虽恭恭敬敬的俯首听命,却已料到皇帝下旨的意图。
“今闻傅庄再得名茶,乃是万里挑一之圣品……”
果然,就是冲著那两石铁观音而来的!
“……特此诏书,命傅家即日将贵茗送抵,作斗茶之供奉,不得有误,钦此~~~~谢恩~~~~~~~”
“万岁万岁万万岁!”
傅怀诀接过圣旨,心下暗自好笑。
什麽斗茶会之供奉,分明是那皇帝老子爱茶如痴,想独占香茶罢了,说是即日送到怕是担心这些茶又被些达官贵人们拿了去。到时候,偏是天子也轮不到一尝,龙颜必是一年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了。
“多谢公公……”傅怀诀作揖到。
“只是准备行程还须一些时候,怀决只有明日才能将石茶送到皇城,烦请公公转告皇上!”
“咱家就算通报了也没用不是,皇上也是出了名的通情答礼,说是即日也不是让你今儿个就送去啊……”
传旨太监嬉皮笑脸的回到。
“不过,要是晚了倒也不知道这皇帝陛下会不会又龙颜大怒……”
他指的是上一回皇上下旨缴茶,傅怀诀以茶庄事务繁忙为借,竟然到了命定之日迟迟不送茶入京,气的那一国之君差一点没有再下一道旨抄了他傅家茶庄。幸好隔日傅怀诀亲自又多送上两石的大红袍才将那龙颜抚平,那时可真是千钧一发。
“不敢不敢,怀决一定准日送到。”
说罢,向身後的家丁使了个眼色,那人急急入了厢房又急急出来,手里多了一大包贴著傅庄字样的东西恭敬的递於傅怀诀。
“公公,怀决这次还得了一些上好的白茶,还望公公笑纳。”
纸包沈甸甸的,光从分量上就掂得出它的品质决不低廉,太监看来也是茶痴,只是一见到这东西就已经喜笑颜开了,赶忙接过,语气也突然转缓。
“一直拿你的茶叫我都不好意思了,呵呵……你放心,皇上那里我会替你转告,只是千万不要太晚了。”
“知道知道……多谢公公,公公好走!”
目送那些人五人六的走远,傅怀诀暗自叹了口气,却不知道这口气是打哪来,总算是可以挺直腰杆说话的时候,眼见到的不过几个小仆,原来都各忙各的去了。傅怀诀订下的规矩,只要没主子的吩咐均各顾各的忙活,但凡琐事切勿来打扰。是以此,到了这个时候竟连个说说话的下人也没有。
傅怀诀笑笑,不由得想起父亲在世时那一派和乐融融的氛围来…………
知不觉得,他走到了後园,茶园的所在,远远的看到一抹纤瘦的黑影在一片碧绿之间缓慢的穿梭,时而在一小簇茶草边弯腰下蹲,片刻後又起身继续前行,似乎不知疲倦的照看著这傅家唯一的生计。
傅怀诀没有惊动那人,可是他却已经看到了傅怀诀,一个转身,闪进了一旁的木屋之中,将门匆匆关上。
傅庄里有敬他如鬼神的,把他当太老祖的,可是视他为洪水猛兽避之惟恐不及的却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傅怀诀挑动剑眉,心下微微有些不乐,却也不怒,他不紧不慢的走到那栋木屋前,不敲也不打,只轻咳了一声道。
“把门打开。”
屋内沈默了许久,渐渐步声响起,里面的人果然还是乖乖的开启了房门。
孟冰垂下眼帘,没有打招呼,默默的等傅怀诀进屋,才将门关上闩好。
傅怀诀坐在屋内唯一可以容纳两个人的床塌上,孟冰见状只觉得一股凉气打脚底蹿上脑门,全身不由得抖了一下,只是轻微的动静,傅怀诀却已然尽收眼底。
“不要把我想成发情的野兽,不宠幸你难道就不能过来坐坐吗?”
话语之间带著明显的揶揄,孟冰闻言倒已不在僵硬,他走到桌前,掂起茶壶满满的斟了一杯,双手捧於傅怀诀。
悠悠的茶香还未入口就溢满鼻间,在透著微光的木屋内搅的人昏昏沈沈。
茶不是酒,酒会醉人,茶不会,可茶若要醉起人来却是万年不醒的,迷茶痴茶者犹如酒鬼,一日不饮便难以忍受,傅怀诀不是酒鬼,他养茶也吃茶,却也不是痴迷者,可是,每次在这景况下一嗅到茶香便也犯了那迷茶痴茶的情难自制,不由得开始耳目迷离起来。
想不通也猜不透,这小小简陋的木屋和这粗制滥造的壶中泡出的清茶究竟有什麽魔力,让他如此这般的心旷神怡,又抑或是这斟茶之人,教他意乱呢?
孟冰将手中的茶水准确无误的送到傅怀诀的手中,正准备抽回手来,突然被一股力道紧紧拉住向反方向扯去,几乎跌坐在傅怀诀的怀中。
“你躲什麽?”
“我没有……”
“你有!”傅怀诀有些加重了力道,猛的将他拉到自己身旁。
“你说过什麽都不做!你说的!”
孟冰突然显的一反常态的惊慌,他手忙脚乱的推搡著男人高大的身形,过大的动作拉扯到了身後的伤口。
“好痛……”
轻呼一声,那紧握他腕部的力量竟突然消失了。
“还会痛吗?”
傅怀诀出口问的语调好象三月春雨般细柔,孟冰有种被鼓惑似的感觉,他的记忆中似乎没有傅怀诀好言相对的时候,今天……是他吃错了药,还是,我仍旧沈睡在迷梦中未曾醒来?他不自觉的点了点头。
“那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傅怀诀似的措词紧接著从他那张嘴里蹦出来,一下子打碎了孟冰的疑惑。
他决定将眼前这个人和他那个心志狂乱性格扭曲的母亲归为同一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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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已经跟你说过,李夫子是京城三王爷的人,你要好好的侍奉著,却不是要你泼人家一脸的茶渍,教他难看,你却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你也别怪我当众责罚你,若不然叫人家传出去我傅家茶庄连个端茶的小厮也管教不好,岂不笑掉人的大牙。”
傅怀诀口中道的那个李夫子,前不久来到傅家茶庄只为一睹茗戏,可是席间却对上茶的孟冰出言轻薄,被他忍了下来,那家夥却又不知耻的动手动脚起来,孟冰忍无可忍,反射性的将手中那一盘子的烹茶四宝翻到他的身上。烹茶四宝指的是烧火用的风炉,煮沸水的玉书碨,和泡茶饮茶用的紫砂壶杯,可想而知,这又是热水又是残茶的东西一股脑的都泼在身上了,那模样铁定是好看极了的。
当下,傅怀诀二话不说抽出那腰间佩著的皮鞭就狠狠的往他身上招呼,不管人如何劝驾也都不住手,只等到李夫子抹净了一脸的狼狈,说了句罢了,才停了手。
那时,孟冰已经只差一口气了。
“公子教训,孟冰不敢有所怨言……”
“哦?那你言下之意,心中确是有大大的不满咯?!”傅怀诀轻笑一声,窥探著他的神情。
人在人下,孰可怒不可言,孟冰纵使有满腔的义愤填膺也难以脱口而出。他将眼光放下,只见得到那泥地上一双帆布的粗鞋。
“没有……”
“没有?…………你还是这麽不老实。”傅怀诀摇摇头,站起身来。
“三年前你可不是这样。”
“孟冰一直就是这样。”孟冰自然的向後退却了一步,只这一步就已是相距万里。他抬头看傅怀诀,眼中只有混沌,令傅怀诀如此聪慧也难以看透。
“大公子不该在此久留,京城里不是已经下了旨意?!”
“你的消息到很灵通,管家告诉你的?”
“孟冰身在傅庄,做不到不闻不问。”
傅怀诀独自走到桌前,举起茶壶亲自斟茶,微黄的茶水呖呖的滋入杯中,在紫砂的器皿上敲打出好听的丁冬声。这声响,让他的心情大好。
“你有多久没有示过茗戏了?”
“……什麽?”
“你娘死後也只一次而已,还是在我娘离开福建的时候,算起来大概有两年多了吧……”
“大概,孟冰不记得了。”
从母亲去世後,那次也是傅怀诀心血来潮,强迫他示出拿手的技艺,为此,他也没有少吃过皮肉之苦,只因为母亲尸骨未寒,他回拒了。然而打那时开始,傅怀诀却突然不再强迫他,若是有人客来拜访也只叫一些出名的茶坊戏子来,最多也只是叫他端水沏茶什麽的,孟冰好生奇怪却也因为不必在人前露面而庆幸。
这一次,怎麽又提起茗戏的事来?!
“今晚来堂里吧…………我……娘很久没有赏过茗戏了。”
傅怀诀不好说出自己想看,只有把傅母搬出来。
茗戏不是什麽戏文,单指点茶的技艺。大凡懂得品茶的人都能识得茗戏的优劣,当今皇上也是个茶道高手,宫中自然有的是烹茶技艺高干的人,也有号称天下第一的,但若是他们有一日见到傅家茶庄的茗戏,定要羞愧的无地自容。
孟冰的技艺传承他的母亲,青出於蓝而胜於蓝,只看他烹茶的表演这不喝茶的工夫就已酩酊了。
傅怀诀之所以不让他在人前显露,想必也是想独占这天下第一的技艺吧。
“孟冰遵命……”
从进门那刻起便一直恭恭敬敬的,头也未曾多抬一下。孟冰低姿态的表现并不能让傅怀诀感到一丝一毫的愉悦。
“遵命遵命……你现在说话象个卑贱的小人!”
“孟冰本来就是个卑贱的小人,有劳公子明示。”
从三年前的那刻起,孟冰就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孟冰了。造成这後果的不正是你傅怀诀傅大公子吗?!孟冰在心头冷笑。眼底却微微泛起酸楚。娘啊娘……您若知道孩儿此刻的境地,九泉之下还能含笑?!
傅怀诀在听了他的回话之後本该勃然大怒的心,却好象骤然跌入了冰冷的寒窖,丝丝的凉意渗透了他的四肢。他回头看著继续低头垂眼的孟冰,口唇微蠕却发不出声响。孟冰纤瘦的身子近在咫尺又好象远在千里,明明一伸手就可触及又怕镜花水月一碰就碎却了。
“那,你用过晚膳後就过来吧!”
傅怀诀知道再留在此地对自己也没有什麽好处,敷衍了一句,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等他前脚一踏出门,孟冰後脚已经把门关实了,一颗心宛如京韵大鼓般咚敲个不停。将背依靠在门板上,刚刚离去的人似乎还未走远,不然为什麽本该是冰冷的木头却散发出男子温温的气息。
“唉……”
孟冰叹出一口气,反省自己为什麽管不住自己的这张嘴?险些又给了他惩戒自己的机会。
独占了自己身子和一身技艺的男子,他恨的刻骨铭心,然而自己是人在人下身不由己,他又何尝不是在人之下?自己的娘亲虽亡故,他的母亲也生犹如死……这样一想来,竟莫名的产生出一种同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