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厢满怀感慨,门那边的人却果然还未走,只为他这一声叹息留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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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过後,孟冰将长发束起以木制的发瓒固定,身著一件白底青花的素色长袍,步履端庄的由正门入得大堂内,他双手交叉在腹部,每一步移动的就象踩在云朵之上,全身严谨的不露一丝空隙,下颚微收,双眼低垂,缓步微移之间竟有一股仙逸之气扑面而来。
大堂里已经坐下了傅怀诀、傅母和林凝宣三人,饮茶是以三人为最,少了是空虚,多了便滥。且不说这林家的表妹对傅家的茗戏暮名已久,这次能一尝夙愿早就欢欣雀跃,连那傅母也暂且抛开了是非恩怨一心想著饮茶看戏。
至於傅怀诀,与其说是想看茗戏不如说是想看演茗戏的孟冰。
此刻的孟冰不同於往日的孟冰,茗戏的第一步要得便是心无杂念,没了世俗的杂念,孟冰整个人就犹如山泉之水,成了浸茶的极品,那茶水也仿佛多了份灵气,观、闻、品皆是多余了。
不急不徐的走到大堂中央的红木小几旁,慢慢坐下,待端正之後,孟冰的才将视线上移,有意无意的将两道清澈见底的清眸对上傅怀诀。那两道光太纯,让人怀疑是错落了凡俗的仙人,不带一丝烟火,傅怀诀喜欢看他的姿态和眼神,哪怕这纯净让他自惭形秽。
“表哥?那是什麽?!”
林家表妹的问话将傅怀诀从仙境迷梦中惊醒,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看的呆了。
9
“表哥那个是什麽?”
林凝宣指的是一个小巧玲珑的紫褐火炉,内有木炭熊熊燃烧著。
“那个啊,那个是风炉,专用做烧水的。”
“这麽小巧可爱却只是用做烧水的,真是可惜了……”
林凝宣若有所思的盯这那风炉出神,嘴里嘟囔著可惜,一边还高高挑起秀眉,模样实在可爱的紧。傅怀诀心中对这个小了他六岁的小表妹免不了生出一股怜爱,不由得话就多了。
“你可不要小瞧了这个风炉啊,你可知,这风炉用的是宜兴上等的紫金红泥,坚而不硬,但凭炭火烧烤也不会有半点损毁,有这样的风炉才可烧出泡茶的好水。”
“不过把水煮沸罢了,还有什麽好水坏水的?!”
“煮茶以山泉之水为最,煮未沸谓之嫩,煮过头谓之老,是以急火快煮切不可文火慢烧,这出来的水才是好水!”
听闻傅怀诀的一席经验之谈,林凝宣不由得吐了吐舌。
“乖乖,这麽讲究啊!我看我是学不来得……”随即,她又露出崇敬的表情来。“表哥真是好学问,懂得这麽多!”
“也不是我懂得多,那是有人教的好。”
“教你的人,难不成是那个小厮?”
林凝宣指了指正用鸠羽扇火的孟冰。
“不是……”
在傅家将一手技艺倾囊相授给傅怀诀的人,正是害死他父亲并使母亲为之患疾的孟三娘,是孟冰的母亲。
十年前落魄潦倒的孟家母子,一路从西北寻亲来到这里,却不料人事全非,走投无路之际被他们家收留,为了报恩,孟三娘将一生所学尽数倒出,她在茶业上的才能使得傅家茶庄的生意一日比一日蒸蒸向上,虽身怀奇技却没有以此借贪图傅家分毫的孟三娘,更将技艺传於傅家的长子,也就是傅怀诀,但可惜傅家虽以茶为生,却不是天生的茶业人才,那些本事。傅怀诀也只学到了皮毛,现在单看、品、闻已是行家中的行家,可对植茶和茗戏却只有望崖兴叹的份。这麽想来,恐怕也只有孟三娘的嫡系传人才能将她这手技艺全数接掌了,这是天分,半点不由人。
傅怀诀看著孟冰娴熟的用茶盖刮去壶口的茶沫,又将茶水倾出温杯,这一招叫做若琛出浴,细细的水流从小径的壶口出来,半高的淋在小巧的茶盅上,将那小盅洗的越发红润,孟冰拿捏的手指也在水流中穿梭,缭绕的热雾将他的手指与茶盅团团包裹,竟显得仿佛玉笋出雨般晶莹剔透。
那双美手即可便将茶斟好,一盅盅的奉到傅怀诀他们的面前。
茶香在此刻已经溢满整屋,杯中青褐光润的茶汤嫋嫋的仰著白气,那香味也就这样四处飘散,看起来可人,嗅起来也是那样诱人,让人迫不及待的想饮尽,生怕著茶味会随著香气飘走。
茶送到傅怀诀的手中,他有些迷茫的接过,眼前的人不知怎的显得虚无眩目,又好似身处於茶园中的那间小小木屋里,意乱情迷起来,接奉之间两人的手指轻轻触碰,四目相接,只有片刻竟让傅怀诀的下腹犹如炉火般焚烧,产生难耐的骚动……
“好茶!”
一旁林宣凝突然的惊叫,打破了傅怀诀的尴尬。
“果然是极品的铁观音!”
“表妹喜欢就好……”傅怀诀笑的做作,只不过此刻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茶上,自然也没有人留意了。
“你叫孟冰吧?!你来告诉我,谁教你这茗戏的技艺的,泡出来的茶又这麽好喝……”
“表小姐过奖,孟冰师承家母。”
有问必答是傅家历来对下人的规矩。
“那你母亲一定是位高人!……可否请她出来,教我茗戏可好?!”
“这…………家母…………”架鹤西归的人如何出来见人,林凝宣是不知不罪,却也勾起孟冰的痛处。
“她死了!”
一句简练却冷酷的回答从正在品茶的傅母口中出来。方才一直保持沈默,这会突然发声,倒是把林家姑娘吓了一跳,而孟冰此刻则无言以对,灰白著脸,一双眼不只要看哪里的低垂著。
“死了…………那、那可太可惜了……”怪不得刚到茶庄的时候,姨母会说出那一大堆话来,还以为只是一时气愤随口的诅咒,林凝宣难掩失望的嘬了一口茶。
“死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却丢下一大笔还不清的债,是可惜啊!”
傅母意有所指的瞪著孟冰低声下气的模样,若那眼光可以杀人,孟冰已经死了不下百次。
“姨母,我们喝茶喝茶……”林凝宣忙不迭的打圆场。
“这茶好喝,你再与我斟来……不,拿来茶壶我自己动手好了。”
孟冰避过傅母弑人的眼光转身拿过茶壶,交到林凝宣伸长的手掌上。
林凝宣虽本意是扯开话题,并没有真想自己斟茶,见孟冰果真送来茶壶,就急急的去接了。
“啊!”
虽已冷却,过高的水温还是烫到了林凝宣的手掌。
“凝儿!”傅母惊呼一声,慌忙的拉过她的手细看,白玉般的纤手在手背处有了些绯红的印子。
下一秒,傅母抬手将孟冰手中那半壶的茶汤拨翻,热茶和著泡烂的茶叶齐齐泼在孟冰那身白底青花的素色长袍上。
“卑鄙肮脏的小畜生!想的净是些恶毒的念头!你要报复冲著我老太婆来就好了!找凝儿作什麽?!”
“你没事吧。”傅怀诀也有些担心的上前探伤,虽知道孟冰遭受冤枉,却也一时顾不得替他解围。
“我没事,他也不是故意的……孟冰你没事吧?!”
想到他也被泼了热茶,林宣凝赶忙询问道。
站在大堂中央的孟冰,呆呆的看著自己身上被泼到的茶渍,那浓浓污迹将他那件长袍染成褐黄色,丑陋且刺眼的夸示著它的存在。
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呆怔的孟冰,面色惨白,当众人注意到他不对劲的时候,孟冰却突然掉转头,冲出了大堂……
10
“反了反了!”傅母指著孟冰仓皇离去的背影气急败坏的跳脚。
“真正的说不得了,做了错事连一句教训也不听,这算什麽?想要活活要气死我这个老太婆!”
“姨母……不要生气了,那不能怪孟冰啊。何况凝儿好的很……“
林凝宣总算是个明事理的女子,她在一旁宽慰,傅母也就没有为难抽身逃去的孟冰,倒是把一肚子怨气撒在儿子身上。
“你这个不孝子!我说过多次,要你将那贱人的儿子赶了出去,你却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你是要我这个娘还是要那个孟冰?!”
“娘!请娘息怒!孩儿知错……娘不要气坏了身子。”
“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我不要也罢了,那小畜生要把我气死了,难不成也就罢了?!”
“娘……”平日里教训底下人,周旋商旅的一张口,一遇上蛮横霸道的母亲,傅怀诀竟也哑了。
“姨母!你知道怀决表兄没有这样想的……”
林凝宣转头朝傅怀诀使了个眼色,象是让他速速离开,不要在让傅母受刺激。傅怀诀也明白自己在这里反倒起了反作用的,不如先行离开,後事有待处理。
“凝儿表妹,我娘有劳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
“走了!走的好!全走光了,就剩我这个又老又病的疯老婆子,一个人自生自灭的好!我傅家何其有幸,专养了些不知忠孝廉耻的奴才们,老爷啊!!只可惜你死的太早……”
…………
傅母声嘶力竭的怒骂随即在身後响起,傅怀诀却已顾不得许多,寻著孟冰方才的踪迹一路追去,终於在後院的莲花池子里见找自己要找的人。
如今虽已是盛夏,天气是热的可以,那池子里却是阴气袭人的,纵使身著厚实的衣物也是下不得水去的。可是孟冰却在池子里浸著,那条洁白底子的丝制长袍下摆漂流在池面上,赫然显出那褐黄的污渍。
孟冰不晓得他来,只用力的洗刷著长袍上的污渍,池水被他的搅动荡出慌乱的涟漪。
“洗不掉…………怎麽洗不掉………………”
孟冰喃喃的念叨著,言语间带著一丝颤抖的沙哑。
“孟冰……”
“洗不掉…………怎麽洗不掉!”
“孟冰!!”
傅怀诀大声的喊到,几乎是用吼的了,可是池中的人儿,却犹自持续著搓洗长袍的动作,似乎他的那声唤只是在另一个空间存在的噪音。
“孟冰你在干什麽?还不快上来!”
“这些污渍……洗不掉……洗不掉!”
见他不为所动,却突然变的更惊慌失措的摸样,傅怀诀从心头升起一股异样。
“孟冰!”他突然不顾一切的跳下水去。游到齐胸的池塘中央,将孟冰搂到怀里,用手臂的力量限制了他的行动。
孟冰在这里呆了不久,身体却是冰冷的,触摸到的每一寸肌肤都丧失了温度的簌簌发抖。
“孟冰!孟冰你怎麽了?!!”
“洗不掉……娘的衣服……洗不掉!”
那件长袍上沾到的茶渍在池水的洗涤下有些淡化,可是难看的痕迹却还是保留下来,长袍用的是上好的丝缎,又是洁白的底色那褐黄的茶渍一旦沾染就无论如何都报废了。
可是……那是孟冰母亲的衣物。
“娘的衣服,我想穿了……在点茶的,可是……脏了,洗不掉!怎麽洗也洗不掉!!”孟冰在傅怀诀的怀抱中有些安静下来,可是哀恸的表情却比先前的更甚,也许是知道那痕迹再也消除不了了,才产生了绝望。
晶莹的泪珠从孟冰的眼眶滚落,滴落在傅怀诀紧拥他的手背上,不同於池水的滚烫,竟重重震撼了傅怀诀的内心。
骄傲如他,竟为了这件先母遗留下的外衣落泪,三年来每每遭受的苦楚,都不能让他轻易屈服,而今却在他面前落泪……孟冰,在你的心里,难道就没有除了你娘之外,还值得你动容的东西了吗?
“先上了岸再说……不要呆在这里著了凉…………”话说到这里,傅怀诀微微一楞,随即接下口的却又是另一番语气。
“你死了到是没什麽,可我傅家那一大片茶园又要怎麽办?!”
“…………”
孟冰沈默了一阵,回头看了看傅怀诀,那眼神在一瞬间竟化做火一般的灼烈,仿佛要将傅怀诀烧毁,但很快的,又恢复到一如既往的平静,傅怀诀只有在这时才感觉到,孟冰此刻的眼睛有种和池水一般的冰冷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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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岸去吧……”傅怀诀避开他的视线,半拖半就的将孟冰拉至池边。
不再挣扎的孟冰宛如脱线的木偶,不叫也不动,直到傅怀诀把他拖上岸,才甩脱他的手。
“放手……我自己会走…………”
失去凭依的身子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的,孟冰又挺起了腰杆,直直的走回原路。被浸湿的外衣下下滴淌著水,在他身後一路留下班驳的痕迹,傅怀诀下意识的竟走在与他相同的位置,脚底踩过那些斑痕。
大堂里,傅母已经没有刚才那样咄咄逼人的怨气,只是顶著一张怎样也称不上好看的脸色,端坐在桃木的上座,一旁的林宣凝则用细柔的手掌轻轻的抚摩著她的後背,象是要将她那些残存的怒火压熄一般。见到傅怀诀随後而来的孟冰,她走到跟前来,又一见他两人一身湿漉,很是惊讶。
“孟冰……表哥,你们,你们怎麽一身的水?出什麽事了?!”
“没什麽事的,不要担心。”
傅怀诀冲她微微一笑,仿佛是在赞许她替他安抚娘亲。
林宣凝是个思春的少女,怎抵的过傅怀诀摄人心魄的笑脸,自然只有烧红了一张俏脸,没有了下话。
孟冰没有看到他们两个眉目之间的传情,虽看著傅母却又没有任何认错的意思。老太婆自然是又按耐不住的发起牢骚。
“你看看你看看!这一会出去了又回来,把我这傅家的大堂当作什麽地方了!奴才没有奴才的样,连尊重主子的规矩也没了!”
这小厮是傻了还是白痴的?!
张著那双清冷的双眸,无辜又坚决的看著自己,无声的反抗著。
“身作傅家的下人,自然不该尊重主子,方才孟冰情急之下急於离去,没有向老夫人,公子表小姐告退,是孟冰逾规了,孟冰理应赔罪…………”
淡淡的声调和缓的从孟冰的口中流泻出来,罢了,孟冰掀起长袍的衣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傅母叩首谢罪。
他的举动让傅母无言以对,明明是自己借题发挥,千方百计的来凌辱他,他却将怨气似云淡风清的一挥而散,天底下有这麽卑贱的人?
傅怀诀看这孟冰佝偻著的背影,心里确是最明白不过,并不是孟冰逆来顺受,他口中虽道认错,却充满了抗拒之意,短短几句,倒显得他谦卑知理,反衬的傅家老夫人的胸襟狭隘了。不知是该怒还是笑,傅怀诀不由得轻轻摇头。
“………………”傅母一时哑口,他既已认了错这满腹的怨尤又要如何倾泄?!
“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你既然犯了错,理应受到惩处……”
不论如何,她都不会放弃能整治他的机会!
“管家!”
在厅外侯侍的老管家,被叫进门来,虽不知道里面事端的始末,但他看了一眼孟冰,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
“老夫人……”
“你把孟冰…………”
“关入後院的柴房,让他面壁思过。”傅怀诀不等母亲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头,擅自作出了裁决。
“决儿……”
“娘,孩儿想他已经知错,就让他禁闭一宿,好好清醒一下,不要再犯了同样的错,这处罚虽轻但也是傅家对下人的宽贷,以德服人的贯彻。”
以他的身子要是再度家法的话,恐怕就此不器,再上京买来一百瓶圣药也救不回来了。
傅怀诀想到此处,心头竟掠过一丝不忍…………姑且将之视作对下人的体恤吧。
“老奴遵命……”
管家的眼眶有些湿润,但也只好虚掩著抹去,这同情是入不得傅老夫人的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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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冰被关进堆放著杂物的柴房,管家虽不能抗命,却也替他准备好了过夜的草垛和两个馒头,那自然是瞒著傅家上下的。
“多谢老管家……孟冰真是无以为报……”
“孟冰啊,不是我唠叨,你母亲已经过世三载了,你又为何执意留在傅家,过这种苟且的生活?”
“……孟冰自有打算,烦老管家替我担忧了………………”
“唉……”
管家深重的叹了口气,缓缓踱出门去,将门闩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