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之外的,白瑞玺居然丝毫没有愠怒之色,他只是深沉地笑了一下,然后转身便要离去。
「对了,」他在打开门走出去的前一刻,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把折伞放在严灏桌上︰「……你今天没有带伞出门吧!外面一直在下雨,到半夜可能都不会停吧!」
严灏楞了一下。他还没反应过来,白瑞玺就离开了。
严灏拉起办公室的百叶窗,屋外的确是下着倾盆大雨,天色暗沉。过了一会儿,他看见白瑞玺孤零零的身影独自走进室外的滂沱大雨中,没有撑伞。
难道,他把自己的雨伞……?!不!不可能的!他那种人……怎么会……?!
他看见白瑞玺召了一台出租车离开了,他并没有回头。
雨越下越大,车子越开越远,严灏伫立在窗边,渐渐地,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他其实并不在意。
淋雨淋得浑身湿透,白瑞玺看起来却并不狼狈。他有种特殊的尊贵气质,即使外界的环境再怎么恶劣、再怎么严酷,他总是可以冷静面对,他就像一株挺立在冰天雪地中,兀自绽放幽香的寒梅。
回到空荡冷清的家,白瑞玺用冰凉的手指快速脱去自己身上湿淋淋的衣物,进入浴室冲热水澡。
在热水温暖的包围下,白瑞玺缓缓洗去了一身的疲惫。他原本梳理整齐的黑发现在已经濡湿,柔顺地贴在他的前额上,冷酷的脸部线条逐渐变得柔和,紧皱着的眉头也放松了。
为什么要把雨伞留给严灏?白瑞玺其实不太愿意去思考这个问题。与其说有什么理由,倒不如说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所驱使吧……而将那一张纸交给他的原因,似乎只是因为当时心里的一阵震动。
会在办公室里摆行军床的官员,这辈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过……严灏在办公室放行军床又如何呢?自己不也常常熬夜加班,然后就直接窝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觉吗?明明……明明严灏只是做了一件自己也会做的事情而已,为什么在看到行军床的同时,心脏还是会猛然一震呢?
白瑞玺甩甩头,不愿继续想下去。
冲完澡,吹干头发,白瑞玺穿著浴袍,斜倚在客厅的牛皮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收看电视新闻。
其实他没有认真在看新闻。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今日的新闻,将成为明日的历史」,不过,对白瑞玺而言,今日的新闻到了明日就成为垃圾!大多数的新闻都没有保留超过一天的价值,尤其是政治新闻。他觉得很可笑,媒体常常沦为政客操弄的工具而不自知,政治新闻每天净是报导政客的漫天谎言与恶意攻诘,就像是他们的传声筒似的,这样的新闻真的能够称作「新闻」吗?!看到这种没营养的报导,每每让身为政治人物的白瑞玺不禁失笑。
所以,白瑞玺只是开着电视,把电视机的声响当成背景音乐,让这间孤寂的屋子多少有点人气。电视机上面原本放了好几个相框,里面都是白佩玉去年到东欧自助旅行时所拍的照片,但是现在为了避免触景伤情,这些相片已经被严灏收起来了。
自从姊姊离去以后,家里就失去了生气。以前,虽然因为严灏的关系而不常返家,但是姊姊每天总是会固定打电话来关心自己;现在,姊姊走了……再也听不到她银铃般的笑声,再也看不到她温柔包容的笑靥,再也吃不到她亲手炖煮的爱心羹汤……这样的家,还能够叫做「家」吗?
白瑞玺清晰而深刻地回想起姊姊出事的那一天……那真是再恐怖也不过的画面……
那一天,不知道怎么的,白瑞玺特别心神不宁,本来已经决定要好好研究一项贸易草案的,但是他却怎么也无法专心,待在办公室里让他心烦气躁。
「铃──铃──」忽然间,办公室的电话刺耳地响起,划破室内凝滞沉重的寂静。
白瑞玺拿起话筒︰「你好,我是白瑞……」
「──白议员!你姊姊出事了!她气喘发作,现在情况很危急……」电话那头的人大叫着。
就在这一瞬间,白瑞玺的心脏差一点就要停止了。
但是,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慌乱,慌乱只会误事。于是,得知姊姊已经被送上救护车之后,白瑞玺问明医院,立刻连络那家医院治疗气喘的权威医师,请医师先做好急救准备。冷静打点好一切后,他随即飞车赶往医院。
他这辈子还没有把车开得这么快过!在半途中没有闯祸肇事、车毁人亡还真是奇迹。白瑞玺几乎是和救护车同时抵达的。
强忍着心中的恐惧,白瑞玺一直握着她冰凉的手,跟她说话,为她打气,并且努力不使自己的语调颤抖。看到姊姊额上频频冒着冷汗,脸色苍白如纸,孪生的自己似乎也可以感受到那揪心的痛苦,手足连心……大概就是这样吧……
可是……姊姊现在最想见到的人……应该是那个家伙吧?
──严灏怎么还没有出现?!
白瑞玺从来没有料到,自己居然会这么希望赶快看到严灏出现!
不过,最后,他与白佩玉都失望了。严灏没有来。
直到白佩玉被推入急诊室的前一秒,白瑞玺才看见一个神色惊慌的男子匆忙奔进医院。
那是严灏,白瑞玺曾经殷殷企盼看到的严灏。不过,他迟到了,他在白佩玉的生命里永远地迟到了。
急救了好几个小时,当医师终于宣布放弃的那一刻,严灏身子一瘫,跪地痛哭;而白瑞玺的泪痕早已干透,他只能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身边那名悲恸欲绝的男子。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姊姊带着遗憾而离去的神情……
──我绝不原谅那个男人!
太多往事浮上心头,白瑞玺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于是,他心烦意乱地关掉电视,努力深呼吸好几次以后,决定回房睡觉。
只不过,他睡得并不安稳,一整个晚上几乎都辗转反侧、无法成眠,就算睡着了,也睡得很浅。其实,自从白佩玉去世之后,他几乎都没有办法好好睡上一觉……因为,他失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亲人啊……
在恶梦中,白瑞玺惊醒了。他翻了个身,看看闹钟,不过凌晨两点半。
这时,他发现门缝中竟然透进了一点微弱的灯光,于是,他决定起身去探个究竟。
灯光是从严灏的书房中透出来的,他的房门半掩,里面一片寂静。白瑞玺蹑手蹑脚地走近,探头向房内看去──
严灏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面前还摆着一叠如山高的公文。
白瑞玺好奇地走过去,接着,他在严灏案上看见一个他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东西──那张在办公室里被严灏撕碎的纸,现在那些碎片居然一小张一小张地被仔细拼好、好端端地躺在桌上!不过,上面当然贴了很多透明胶带。
那家伙…… 不知道那家伙究竟是花了多少时间把这些纸片重新拼贴粘合的?!
白瑞玺看着那张破破烂烂的纸,心中忽然有种陌生的感觉快速流窜而过。
严灏似乎很疲倦,他趴在书桌上睡得很熟,连自己披在肩上的薄外套已经滑落都不知道。白瑞玺叹了一口气,他弯下腰捡起那件外套,帮严灏把外套重新披好,然后替他关了灯,轻轻阖上书房房门,悄声走回自己的房间。
说也奇怪,那一晚,白瑞玺居然沉沉地睡着了。
翌日,白瑞玺神清气爽地醒来,拉开窗帘,充满活力地迎着早晨的阳光。他趋车前往国会大厦,准备开始崭新的一天。
在通往议场的走道上,他却与某个男子不期而遇。男子叫住了他。
「那个……嗯……」男子西装笔挺,黑发梳得一丝不苟,一副充满自信的模样,但是他的声音却带着些许犹豫︰「……对不起。」
「副座,请问你为什么要跟我道歉?」白瑞玺挑了挑眉,毫不畏惧地盯着他的双眼。眼前的男子正是严灏,在这个场合里,他是国际投资贸易局的副局长。
「昨天……呃,那张纸……」严灏低下头,刻意避开他直视的目光。
「我知道,你不是已经把它撕掉了吗?」白瑞玺的语气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
「没错,但是……」严灏坦承︰「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想跟你道歉的。」
「哦?」说实话,白瑞玺满惊讶的。因为,他记得今天质询的议程里面并没有排定国际投资贸易局啊!难道……难道严灏会在这里出现,只是为了要向自己道歉吗?!
「我仔细读了你在那张纸上面写的笔记……呃……其实你提出的建议很中肯,我想这对我们的农业谈判策略应该很有帮助……」严灏诚恳地说道︰「……真的很对不起,我只是一时冲动……后来我把碎片又粘……」
「我知道。」白瑞玺打断他的话。
严灏楞了一下。白瑞玺怎么会知道?!
仿佛看出严灏心底的疑问,白瑞玺笑了笑,然后便很快地转身离开,不留给严灏丝毫发问的机会。
一时之间,严灏竟站在原地动不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能呆呆望着白瑞玺离去的背影,想着他方才的笑容。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白瑞玺不带恶意的笑容。那笑容淡淡的,很纯粹,那笑容是愉悦的,是轻松的,是开朗的,是发自内心的。
令人很惊讶,他的笑容竟是出奇地好看。
每周三的下午四点钟,国际投资贸易局固定召开记者会。
「你好,」副局长办公室门口传来敲门声,随后走进一位穿著入时、谈吐优雅的长发女子︰「……请问严副局长在吗?」
「他刚刚去会议室耶!今天局里固定要召开记者会,他去主持了。」见到有访客,于是欧阳衡暂时放下手边的工作︰「请问您找副局长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只是很久没跟他见面了,想打声招呼而已。」年轻女子摇摇头,嘴角绽放出一朵温柔的笑靥︰「请问记者会几点才会结束呢?」
「大概四点半记者会就会结束,您要不要先在这边坐一下?」欧阳衡回答。
「没关系,不用了,我晚一点再过来好了。」她眨了眨眼睛︰「对了,如果副局长回办公室的话,麻烦你先跟他说一声好吗?就说我姓杜,这样他应该就知道了。」
「好的,杜小姐,我会转告副局长的。」欧阳衡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这名女子。她有一种很特殊、很典雅的气质,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大家闺秀的风范,十分吸引人。
「谢谢。」她欠了欠身,很快地退出办公室离开了。
忽然间,看着她的背影,欧阳衡心中蹦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好眼熟啊……我一定见过她!可是……却又不太记得在哪里看过她……
身为协助官员日理万机的秘书,欧阳衡记人的功力可说是一流的,但是这次他却怎么也想不起这名女子的来历。于是,欧阳衡只好带着满腹疑窦继续他的工作。
此时,严灏正在会议室主持记者会。
依照惯例,协助长官襄理业务的副手同时也身兼发言人的角色,这一点是政府各局处单位都相同的。因此,身兼国际投资贸易局发言人的副局长严灏必须常和媒体接触,记者也常常追着他问东问西,有时候即使是深夜,记者一通电话打来向他求证,严灏还是必须打起精神、耐着性子回答他们的问题。
「……以上就是今天的报告,不知道各位记者小姐先生有没有什么指教?」严灏抬起头环顾会议室一圈。
今天出席的记者人数不多,可能是因为同时间部长在部里有另一场记者会的缘故吧!两相比较之下,大多数记者还是选择去采访部长了。严灏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记者通常都身兼数条线,如果当采访撞期、连赶场都来不及的话,也只好放弃其中一个了,反正记者拿到新闻资料以后,如果有问题还是可以补采访。当然,补采访的对象就是他这种随时待命的发言人了。
在场的几个记者意兴阑珊地问了几个问题以后便离开了,时间不过四点十五分。也许是因为今天记者会准备的新闻资料重要度还不够吧!就算参加了记者会,那些记者也不见得会发这条新闻,毕竟一眼就能看出绝对挤不上版面的新闻似乎也没有写的必要。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啊!记者会的召开时间是固定的,但是不可能每周都有大新闻可以提供给记者,所以,每次一想到要召开记者会,总是会让负责新闻稿和舆情的新闻联络人伤透脑筋。
正当严灏收拾好资料准备回办公室时,他发现会议室里似乎还有一位记者。
「路小姐,请问还有什么问题吗?」那是民主论坛报的记者路翎翎。严灏看见她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原位,正对着自己微笑。
「没有,」路翎翎唇角微扬,眼眉一抬︰「副座,我只是想跟你聊一下而已,可以吗?」
「呃……好啊。」虽然不太清楚她的用意,但是严灏还是答应她了,也许她有什么问题不方便当众提出,才会想要私底下询问吧!
不过,半个小时过去了,路翎翎的话题却让严灏始终猜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一开始的确是先问公事,她问了好几个关于经贸谈判与农产品进口门槛的问题,但是,接下来她却开始聊媒体生态、聊政治圈的是非,最后,话题的重心甚至还转移到严灏的身上来了。
「……所以,你现在就是自己一个人生活喽?」路翎翎问道。
「呃……对。」想了想,严灏决定撒个小谎。他怎么能说出自己和白瑞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事情呢?!
「一个单身男人要自己独力料理家务……很辛苦吧?」路翎翎不着痕迹地向他靠过来,严灏可以感觉到从她身上飘过来的香水味。
「还好,」虽然觉得她的问话有点奇怪,但是严灏还是回答了︰「……习惯就好。」
「副座,那么……」或许是发现严灏有问必答,因此路翎翎劈头就问了一个很大胆的问题︰「……在那件事之后,你和白瑞玺议员还有没有继续保持往来?」
严灏当然知道路翎翎说的「那件事」指的是哪件事……但是,他不愿意再度回想。说实话,被拍到在白佩玉的公祭仪式上与白瑞玺谈话,自己还激动落泪的照片之后,着实为严灏带来很多困扰,很多人开始对严灏与白瑞玺之间的互动感兴趣,各种耳语也随之而起,例如严灏因为白瑞玺的牵线而与鹰派人士走得很近、严灏在贸易政策的推行上受到白瑞玺的影响、严灏在政治光谱上有左倾的迹象等等,虽然一般民众不一定会知道,但是政界流传的这些蜚短流长实在让严灏不堪其扰。
「我知道外界有很多臆测,但是那些传言纯粹就只是臆测而已,没有任何事实的根据。」严灏知道路翎翎想要问什么,所以他决定主动出击︰「……至于那些道听涂说的人,我希望他们不要再空穴来风了,谣言止于智者,我希望一切就此打住。」
「可是你和白议员的关系应该……」路翎翎不死心地追问。
「──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瓜葛!」严灏难得语气强硬地说道︰「在公务上,我的确尊重、也尊敬他的专业能力,但是在私底下我们完全没有往来,我们一点私人关系也没有!」
是的,除了礼貌性或是公务需要上的往来之外,自己的确不愿意与白瑞玺有什么牵扯。至于那荒唐的一夜……就当作是一场恶梦吧!只要醒来就会没事的……总有一天自己会没事的……
或许知道自己大概问不出什么秘辛了,路翎翎很快就打了退堂鼓。
「……副座,不好意思喔!耽误你这么多时间,」她临走前拋给他一个甜甜的笑容︰「……我想下次我们可以聊些别的。」
然后,她纤细的手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轻轻地扫过严灏的西装外套袖口。
严灏回到办公室,听欧阳衡说起自己有访客一事,问明了访客的长相后,他不由得泛起一丝微笑。他当然知道来访的人是谁。严灏很快地把桌上的公文收拾好,他决定今天要准时下班。
五点钟,严灏站在办公室门外,等候着那位意外的访客。果不其然,女子再度出现了,不过,她看见严灏专程在门口等着自己,倒是被吓了一跳,连应该出声打个招呼都忘记了。
严灏朝她点了点头,露出亲切的笑容︰「文颖,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