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心底只想着——逃!
逃出生天!
逃出被捕捉的命运!
远远地逃!
朦朦胧胧,一团烟雾弥漫中,只见隐约有两名男子的身躯纠缠在一起。
“欵……你笑一个吧,你笑起来肯定会很好看的……”疏云低头,对着怀中一名四肢修长纤细的黑衣少年道。
对他的逗弄,少年却是一迳儿抿唇不语,仰头瞅着他,仿佛有千言万语都融入了他一双漆黑幽冷的眸子之中了。
他这般望着自己,只让疏云怜爱得不得了,胸口如火烧般灼热闷痛了起来。
压抑不住欲望,疏云低头亲吻少年冰凉的脸颊,渴求地低语:“喂,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始终不晓得你的名字……”他好想、好想知道呐。
千百万回的请求,少年仍是摇头拒绝,不一会,面容逐渐变得模糊了,连身躯也越变轻盈,仿佛便要随风飘去。
疏云心慌地低喊:“等等,你……”
他张手用力一抓,却只摸到了空气……
砰咯!疏云摔下床,狠狠自黄粱一梦中惊醒过来。
“痛啊……”他一手摸着摔疼的腰骨,一手撑着床板,颇为狼狈地站起身。
唉,又是春梦一场……从小至今,他已不知做过同样的梦境多少次了。
春梦人人会做,本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不过,他做春梦的对象跟寻常人不太一样,不但不是个丰胸翘臀的姑娘家,反而是一名货真价实的男孩子!
更可怕的是,自己居然不害臊地对他又亲又抱,甚至更过分的事情也做过,不,是梦过……疏云冷汗直冒,真想抱头痛哭。
这是秘密。
名满江湖,天山七子排行第二的疏云,被誉为世上罕见的天才剑手,一个心底最不为人知的秘密。
真是孽障,本来只是对那名被自己误伤的黑衣少年心怀愧疚而已,岂料这十年来,他不但没一日或忘,反而日渐挂念盈怀,甚至到了有点变态的地步……要是被他人知道了自己有这等奇怪癖好……疏云全身冒出冷汗,这是连想都觉得恐怖的事。
呼!别想了!睡觉睡觉!现在不过三更,等一下还要早起跟小师弟出门去捉捕一个凶恶无比的杀手呢!疏云一头钻进暖和被子里,将自己深深埋起。
急着逃避现实的疏云,此时万万没料到,他视若梦魇的少年,不久将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
到了那时,他才彻然领悟到,该面对的,终究躲不了。
天上繁星点点,地上虫鸣唧唧,气氛一片祥和宁静。
一间破旧客栈,三三两两几桌客人。
满桌佳肴,配以美酒酌饮,实乃人间一大乐事。
一抹修长身影慵懒地凭栏,眺望头顶上方一片迷人星空。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呵,是夜,这月,煞地清艳,煞地醉人……
“色不迷人人自迷,酒下醉人人自醉……啊……我醉了……我真的醉了……”面对满桌美食,一名神态慵懒俊朗的男人,却辜负了厨师们的巧手不曾动筷,只一手拎着盛满上等佳酿的酒瓶,不住仰头啜饮,满嘴颓废酒气,望月叹息。
如勾新月,凄光潋滟,揪紧人心般,扰得他今夜心底一片不平静。
身旁一名长相平凡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上下的少年闻言皱眉,伸长筷子挟了一口麻婆豆腐放入嘴里,没好气道:“二师兄,你一整晚嘴巴光顾着嘀嘀咕咕不会嘴酸吗?桌上食物你再不吃,我就全吃完了喔!”
“唉!想不到!真想不到呀……”男子似是对他的威胁恍若未闻,仍是摇头晃脑,唉声叹气。
修长身子斜倚在二楼的栏杆边,一头如丝绸般黑亮的长发不羁地随风飘舞,千缠百转,撩乱人心。
一袭月白色儒衫宽宽松松地套在男子身上,虽然儒衫衣摆处有几条交错的缝补痕迹,质料更洗溥洗白了,散发一股颓废落魄的意态,但,一身的简陋,仍不掩男子从骨子里浑然欲出的风流神采。
“想不到什么?”少年随口询问间,伸手又挟了一只鸡翅入碗里,三两下便撕吞入肚。
“想不到,人人畏惧的‘生死楼’第一杀手厉无痕竟生得如此花容月貌、教人心动……这三月春风,吹得真不是时候呐!”男子沉声低喃着,缓缓偏过头,一双炯亮有神的清澈眸子专注地凝视远方坐落一处的挺直背影,好一会儿,重又时而微拧着眉头,时而幽幽叹息。
“花容月貌?”少年微挑眉,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远处同一人。当然,嘴巴还是没停止咀嚼食物,他还在成长期,食量自然大得惊人,不像这荒唐成性、嗜酒如命的二师兄靠酒就可以填饱肚子了。
冷厉的眉眼,紧抿的唇角,挺直的身形,坚实的手掌,分明是个冷硬如石的男人,在店内昏暗的光线照明下,锐若刀锋的侧脸更添一丝夜行野兽似的阴沉危险……花容月貌?在哪?
是自己眼花?还是二师兄眼睛瞎了?
“看到他,心儿就一阵活蹦乱跳……”男子眉宇间愁容加深,深邃黑眸中暗含的一抹忧愁抑郁,足以令天下任何女人为之心生怜惜。忍不住,他再度幽幽叹息出声:“啊啊……难道……这就是一见钟情的滋味吗?”
闻言,少年“噗”地一声,刚吞下喉咙里的鸡腿肉瞬间喷射到地面,如此不雅且浪费的行径,令附近一干同样正在进食的客人们纷纷皱起眉头,挪开椅子闪避。
男子斜睨着他,一脸不甚苟同地撇撇嘴:“师弟,不是我爱批评,而是你吃相真的很……糟!”
可恶!做贼的还喊抓贼!少年气得双颊涨红,为自己辩白:“是二师兄说的笑话不好笑!”
对“生死楼”名列榜上第一杀手厉无痕一见钟情不但不好笑,更是自找死路!
虽然做杀手生意的“生死楼”已经被江湖并称七派(昆仑、峨嵋、蜀山、武当、少林、唐门、逍遥)二帮(丐帮、金帮)精锐尽出的高手们联手于一夕之间彻底消灭殆尽,底下杀手死得死、散得散,但,“生死楼”第一杀手的锋芒还在,第一杀手的长剑还利,若有人傻到以为素来杀人心狠手辣的厉无痕此刻孤身一人、毫无后援就能随意轻取侮辱,只怕会死得很快!且极难看!
男子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一双飞扬剑眉高高挑起。
“怎么?难道不是?”少年伸手抹抹嘴,继续伸手挟东西吃,间中还不时一脸惋惜地望望地上沾了些灰尘的鸡腿肉。
男子一脸不敢置信:“我最亲、亲、亲爱的邵飞小师弟,我一片赤诚真心的剖白,你怎会认为我在开玩笑?”蹙眉抚着胸口,一脸人格受到严重污辱的模样。
邵飞朝他翻两个大白眼:“我最亲、亲、亲爱的疏云二师兄,你有哪一天不是在说笑的了?大前年你说你对隔壁阿花养的母猪一见钟情,结果那头有幸当世间第一个被人类看上的畜生当天便成了你的下酒菜,还有前年师父托人辛辛苦苦从京城带回来的皇帝御酒,也因你的一见钟情,师父一口都没尝到便全饮下了你的肚子里去,还有去年,你也说你对秦淮河畔的当红花魁梁天香一见钟情,结果,你不但不怜香惜玉,反而逼她一整晚弹琵琶、唱小曲儿给你听,唱得嗓子差点哑了……”
疏云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道:“别胡乱诬赖我,我可没逼天香一整夜唱曲儿给我听,她是心甘情愿唱的。”
邵飞嗤笑一声:“那隔壁阿花养的那头母猪呢?难道那只畜生也看上了你?心甘情愿忍受四肢捆绑在竹子上被火烤的痛苦来喂饱你的肚子?还有酒呢?难道酒瓶会长脚,自动跑到你嘴边?”
“好了!好了!那些都不算!我这次是认真的!”
疏云伸手揉揉太阳穴,忽然觉得头很痛。
他这小师弟,模样长相是七个师兄弟中最憨厚老实的一个,然而他一张嘴巴却利得像刀子一般,讲出来的话,声声犀利,句句割人,活脱脱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实际例证。
“认真?”邵飞抓起桌上的干净布巾抹抹嘴,一双平凡眸子闪动精明光芒:“呵,依我看,二师兄你不是对他有感觉,而是对他身上的‘生死簿’一见钟情,对师父提的奖赏动心了吧?”说这些话时,他极聪明地将嗓音压低弄沉,几乎是用口型变化无声地说出这一番调侃来。
生死簿,事关重大的生死簿,天下人人求之若渴的生死簿,若将这三字大声嚷嚷出来,只怕一瞬间便炸得这间无辜客栈天翻地覆。
他口中说的师父便是江湖人称一代怪杰——天山老人。说他是怪杰,是因为他脾气古怪难缠,甚至可说是有些善恶不分,死在他手底下的坏人虽然足以堆成一座高山,可因他一个看不顺眼而被整得惨兮兮的江湖侠士也绝对不在少数,对于这么一个武功高强却性格乖张的老头,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甚至可说是才闻到他的影儿,还没见到他人出现,便手颤腿软吓出一身冷汗。
他一生最自傲的,便是培养了七名个性迥然迥异的好徒儿,而他这辈子最大的嗜好,便是捉弄得这七名优秀徒弟晕头转向、叫苦连天。
而这七人当中,个性与脾气最像他的,便是师兄弟中排行第二的疏云了,他同天山老人般嗜酒如命,嗜武如痴,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懒惰个性也令他很少现身于江湖之中,近来武林掀起了一波近乎千人在抢夺生死簿的热潮,他本来一点兴趣也没有,谁知,天山老人于某天突然拿出了一本武功秘笈,言明若是几个师兄弟之中有哪个人先抢到生死簿,便将这本武功秘笈送给那人。
疏云第一个举手报名加入抢夺生死簿的行列!
开玩笑!那可是在三年前带走四师弟岳栖云的魔门第一高手“毒手魔星”陆雷钧的成名绝技“玄阴魔功”的珍贵手抄本耶!看得疏云当场双眼发直,垂涎口水流了满地。
呵,师父是打算报复辛苦弄来的美酒被疏云一夜之间偷喝光光的仇了!其他心头雪亮明白的师兄弟们自然不会跟见到武功秘笈便忘记爹娘是谁的疏云争夺,而年纪最轻的小师弟邵飞,只是想满足旺盛的好奇心而跟着疏云来见识一下传说中的无敌杀手厉无痕生得是何模样罢了,吃完这一顿之后,他便会跟疏云分道扬镳,疏云想抢得生死簿,完全得靠他一人的力量,不过,其他师兄弟们都信心满满地等着他胜利而归就是了。
相对沉默半晌,疏云突然幽幽一叹,神情尴尬地抓抓头发。
“唉,什么都瞒不过你……”就如同邵飞所说的,自己是对厉无痕身上的生死簿动心,而非对他本人动心吧。
只是……
一整晚跳得有些失序脱轨的心脏,为何突然平静不下来了呢?
或许是,从那名轰动天下的绝代杀手身上隐隐散发出的冷寒气息,竟令自己莫名地感到无比熟稔吧……
仿佛,他们在好久、好久以前便应该相识了……
第三章
“好,我吃饱了!”舌枪唇战完毕,邵飞伸手拍拍肚子,长身而起,朝他一拱手,朗声道:“二师兄,师弟邵飞与你就此别过,祝二师兄此去一趟心想事成,马到成功!”
咦,怎么突然说走就走?疏云一时有些转不过脑筋来。
邵飞不等他反应过来,再次朝他一拱手,转身飘然离开。
“呃,慢走……”他只来得及对着邵飞转瞬消失的背影讷讷道。
咕噜!仰头又啜饮了一口美酒佳酿,少了谈话对象,肚子突然一阵空虚,疏云终于有了吃饭的兴致。
举筷……等等!
好小子!居然吃干抹净就跑!疏云伸手刚想挟菜,却愕然发觉眼前一桌食物已经全都空盘见底了,脸色当场绿了一半。赶紧伸手摸摸系在腰间已经轻如羽毛的小钱袋,这还是花魁梁大香亲手织给他的咧……唉,阮囊羞涩呀!
“店小二……”
一脸机灵模样的店小二转身招呼过来,朝他鞠躬哈腰道:“欵,请问客倌您还想加点些什么?”
“麻烦再来……”疏云一脸严肃。
店小二机智地询问:“三盘小菜?二只鸡腿?三瓶上等女儿红?”
疏云摇摇头。
“……三颗馒头。”
我啃、我啃、我啃啃啃……
这厢的疏云一脸哀怨的张嘴啃着手上的馒头,远远另一厢也同样在啃馒头的厉无痕,却是从头到尾面无表情一口一口慢吞吞地吃着,彷佛,食物好不好吃的感觉从来就没在他的舌尖停留,或是在他的心头滋生过。
疏云虽然是只要有美酒可饮就行,对吃,他并不特别讲究,可厉无痕吃东西时的淡然模样,却仿佛他只是在做一件让生命存续下去的必然例行公事……疏云望着他半天,不禁心想,若这人喝酒的时候,也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那就太糟糕了!
一个无趣的人,疏云判断。
厉无痕吃东西很专注也很慢,异常的慢,慢到他才吃第三口,疏云已经啃掉一整颗馒头,接着又伸手拿起下一颗。
馒头虽然没啥味道,可是看着他吃,感觉就是特别好吃。
唔,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人呢……疏云右手撑颊,左手拿着一个馒头放在嘴边猛啃,一双眼睛浑然忘我地直盯着他看,全然不在乎自己的行径在旁人眼中是如何怪异狂浪。
身上背着一个深蓝色包袱,似乎很看重似的,即使在用餐时也牢牢绑在身后右侧,一身轻便的劲装黑衣,益发衬托得他身形削瘦挺拔,一头漆黑乌发简单地绑成一束辫子放在身后,隐隐散发一股象征自制的坚忍味道,而挺直、坚实如山的背脊彷佛永不会动摇似的,令人觉得很可靠也很安心。
一双半敛的漆黑眸子闪烁冷冷幽光,看似冷漠而毫无情绪,却又在眼波流转间不经意闪过一抹诱人神秘,宛如头顶上方浩瀚无垠的夜空,就因为只能窥见却绝对触碰不到,隔了一条永恒距离的惆怅感,反而令人发狂似的想一探他内心的究竟。
那些传说中因见到月色太过迷人而导致神经失常陷入疯狂状态中的人,想必,也是被这股难解的惆怅感给掳获住而无法挣脱了吧?
就在胡思乱想间,桌上三颗馒头,飞快地被疏云解决得一干二净,全部囫圃吞下了肚子里去,而厉无痕,仍在持续他缓慢异常的进食动作。
他双手的动作异常地沉稳规律。拿起馒头咀嚼三口,放下,伸手举杯,喝一口茶……就这样一直重复着含有一股奇异节奏的恒动。仿佛在无形中有一股过度的自制力在控制着他,而他,绝对不会做出超乎他所能控制的事情出来。
生死楼的第一杀手厉无痕肯定是个完全不懂得何谓“生活乐趣”的人……疏云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他,也从来没跟他说上一句话,但他却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他很久了。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奇妙之处吧,这么一个看似无趣、冷硬如石的男子却令自己打从心底有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更对他产生了一股莫名的兴趣。这对于向来“人从花丛过、片叶不沾身”的疏云而言,仅只是初次见面甚至没与之交谈过的厉无痕却能使自己悄悄留上了心,是一件颇为稀奇的事。
这世间除了自家一干优秀的师弟们不算在内,疏云自小除了美酒及武功这两种令他百尝不厌的东西之外,便鲜少有他看得上眼的人事物了,就因为如此,若是能与这自己第一眼见到便顿觉无比熟稔的生死楼第一杀手厉无痕结伴相游、对酒当歌,或于月下比武、彻夜论剑,想必是人间一大乐事吧?
可遗憾地,一整晚厉无痕除了凝神进食之外,却是连往自己这边偏头瞧一眼的兴致都没有,这让疏云不禁感到有些失落。
疏云一双如子夜般深邃而又专注的眼神,不断散发出一波波不自觉间勾人魂魄的电力,加上他的脸庞俊朗迷人,只消被他这么瞅一眼,便足以让生张熟魏的青楼红妓瞬间羞红了脸蛋。可一整夜,被他这般痴痴望着,厉无痕挺拔的身影却是一动也不动,面无表情,恍若未觉。
不过,虽然厉无痕眼角瞧都不瞧自己一眼,疏云却也不会觉得气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