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理解,帮不断飘散出一阵阵恶臭的腐烂伤口吸出毒血,这种行为,就算是颇有医德的大夫,恐怕也会犹豫再三吧……真的,无法理解……
厉无痕半垂眼眸睨着他的举动,突然冷冷出声道:“你其实大可不必这么做。”
两人之间根本没有半分交情,甚至是初次见面萍水相逢而已,眼前这名可说是极端陌生的俊朗男子对自己这般掏心掏肺的付出,令厉无痕内心困惑到了极点。
“别无他法。”疏云淡然回答。要救治他的伤口,只有这个法子!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若厉无痕开口询问自己为何肯这样做,他肯定回答不出来,因为,很自然而然的,他就是想为他做点什么。
厉无痕蹙眉盯着他半晌,却无法从他坦然的神情中找出丝毫不自然的破绽。
“你到底是谁?”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他到底有何目的?
“疏云。”
“嗯?”蹙眉不解。
疏云微微一笑,“疏云,我的名字。”
厉无痕面无表情,一双闪烁幽光的漆黑眸子斜睨着他好一会儿。
“……厉无痕。”
“什么?”疏云心脏猛地一跳,虽然他听得很清楚,却万万不敢置信厉无痕会亲口告诉自己他的姓名。
“我的名字。”
唇角微微上扬。“我知道。”
……咦?等等,清冷的眼眸、阴郁的眉宇,恍恍惚惚间,眼前的男子似乎与自己熟悉的某人的影像重叠在一起了……
此时才有机会在近距离中好好看清他的长相,疏云直勾勾地望着他,越看越觉得这人很眼熟,突然,身子如横遭雷击般一颤,一段苦涩回忆有如狂涛巨浪般一涌而上,最后,他惊叫一声,惊喜地指着他道:“啊!难怪我一直觉得你很面熟!原来那个人就是你!你就是厉无痕!我终于知道你的名字了!”
“你在说什么?”厉无痕皱起眉头,不解他为何突然如此兴奋。
“你忘了我了吗?我是疏云啊!十年前于某个月亮高挂的夜晚,在山郊野外与你挥剑比武的那名孩子呀!没想到你就是名动天下的生死楼头号杀手厉无痕!你左肩的伤口已经好了吗?”疏云激动得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十年来自己日夜思念、心中牵挂的黑衣少年,居然就是眼前这名男子,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怎不叫他欣喜若狂呢?
在作了无数次的春梦中问了无数遍的问题,如今终于有了答案,原来那名令自己心生怜爱的少年……名叫厉无痕。
回想起春梦的旖旎画面,疏云怔怔望着他,不禁一阵口干舌燥兼之脸红心跳。
难怪,难怪他一见到这人就直觉面熟……经过十年岁月物换星移的变迁,自己从一名青涩小男孩的模样脱胎换骨,变成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己变化如此之剧烈,更别遑论是他了,十年一别,也难怪彼此竟相见不相识。
然而,不管外貌如何剧烈改变,喜爱他这人的心情却是不会改变。
毫无预警地,梦境少年化为真实人物出现面前,真叫疏云一时间心为之醉、魂为之销了。
原来是他!惊讶过后,厉无痕情绪却几乎波澜不动,仅是冷冷地看着他:“你便是天山七子排行第二的疏云?”
如此冷淡的声调……疏云亢奋的情绪逐渐冷静下来,微扯嘴角,点点头道:“不错。”是了,虽然自己一直自作多情地将他放在心上,但他却未必稀罕,更说不定,他早就忘了曾有我这名人物了……
“天山七子素来鲜少于江湖中走动,你不会平白无故下山……”厉无痕眸底精光一闪,沉声道:“……所以,你也晓得他们追杀我的目的?”
“江湖上无人不知。”疏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一脸坦然。
“你也是为了生死簿而来?”不再拐弯抹角,厉无痕问得直接。
“……”疏云迟疑了一会儿,终究没回答。而他的沉默,无疑肯定了答案。
果然如此!厉无痕握紧双拳,极力忽略心底一闪而过的失望,继续冷声问道:“你此番冒险救我,是想我报答恩情将生死簿送与你?”那他如意算盘未免拨得太精!
“不!我没存那个心!”莫说他心底根本没有这个打算,就算他本来的确是有对他怀中的生死簿心存不轨好了,但此一念头,早在厉无痕告知自己他的姓名后的那一瞬间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更何况,知晓眼前这人便是自己从小魂牵梦萦的人后,更是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对付他了。
厉无痕却是不信,面露一丝嘲讽:“你我其实心知肚明,何需矢口否认?”要他相信疏云此番为自己悉心疗伤的诡异举止根本别无所图,委实太难!
从没想过被人彻底误解居然是一件这么难过的事!疏云眉一扬,咬牙辩白道:“若我真想抢夺你身上的生死簿,那么我根本不需费心救你!最好的方法便是跟潜伏在屋顶上的另外三人连手夹击!如此你一定难逃生天!”
厉无痕眸底幽光一闪,虽然仍不太相信他的说辞,却也不再试图追问什么,他背脊往后一靠,神情略带疲累地缓缓闭上眼睛。
疏云暗叹口气,也不急着解释什么,反正日久见人心,他迟早会明白,自己对他一点恶意也没有。
呸!吐出口中吸出的最后一口毒血,疏云用衣袖抹去唇边的血迹,接着伸手往身后衣襬内一掏,手中登时多出一瓶酒葫芦来。
嘿嘿,他是个嗜酒如命的酒鬼,身上自然随身携带着一壶美酒。
他伸手拔开酒葫芦上的软木塞,仰头朝喉咙猛灌了几口之后又咳吐了出来,如此反复几次,才将口中的血腥臭味彻底消除干净,接下来,他在嘴巴中含了一口酒,往厉无痕大腿的伤处喷洒而出,用酒精替他的伤处进行消毒。
“厉无痕?”疏云低唤一声。
“嗯?”厉无痕缓缓睁开眼睛,与他一双清朗眸子对视。
“你喜欢吃馒头吗?”
“……为何这般问?”这人的思绪未免太跳脱常轨了吧!
呵,没想到他略感困惑的神情,还挺可爱的呢。
“呃,因为我看你一整晚除了馒头之外,都没叫其它东西吃,所以才有此疑问。”疏云一边跟他闲话家常,一边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把银制的锐利小刀出来。
他右大腿的伤处四周的肌肉已经有些败坏了,要敷上伤药之前,必须先将他腿上的烂肉割去才行,所以接下来这个举动,可能会比帮他吸吮毒血出来还要痛上个几十倍吧,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疏云只好不断地找话题跟他聊,呃,也许询问他喜不喜欢吃馒头这件事是有点太无聊了些。
厉无痕见他手上突然多了一柄足以置人于死地的凶器,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语调仍是无比淡然道:“我不喜欢,可也没多余的盘缠点其它来吃。”
他平常不是个多话的人,甚至可以说,他是个天生就沉默寡言的人,就连生死楼的楼主也很少听到他开口讲话,可是,眼前这名男人开口询问他任何事情,他却几乎是下意识地有问必答,很奇特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他太久没遇到如此一脸坦然地望着自己的人了吧!
一路逃亡下来,任何人都不可信任,因为就连路旁随便一个好心端水给你喝的小姑娘,都有可能在里头下了毒;拿着拐杖在你身后走路的驼背老婆婆,随时有可能趁你不备从身后捅你一刀,若非厉无痕心志坚毅不屈,加上性格小心谨慎,也许他早就死在半路上了。
所以,肯不怕污秽用嘴巴帮他的伤处吸出毒血出来的疏云,真的令他觉得颇不可思议,也不自觉地,稍稍卸下了心防。
没多余的盘缠?疏云闻言一愣,奇道:“你不是很有钱吗?”
厉无痕剑眉一挑,“何以见得?”
呃,难道不是吗?疏云神情尴尬地伸手搔搔头发,小心翼翼道:“干杀手这一行的……不是可以赚很多钱?”
杀手,可不是人人都可以干的!动作要干净利落,身手要来去如风,心绪要沉静如水,嘴巴要守口如瓶……天下之大,也只有厉无痕最符合种种作为一名优秀杀手的条件,可想而知,厉无痕贵为生死楼头牌杀手想必身价不菲,每次要请动他出手杀人的价码,动辄至少有超出千两以上吧?
厉无痕摇摇头,自嘲一笑道:“我杀人,只拿十两。”
“十两?”蹲在火堆前的疏云神情一愣,手中刀子伸在火中反复烤热的动作不由得顿停下来。
“不错。”
“为什么?”疏云疑问,从火堆前站起身,来到他身旁蹲下,接着撕扯自己的衣襬,将长状的白色布条牢牢捆绑在他的大腿伤处上方止血,之后,手中一柄烧红的刀子缓缓搁在他的伤处。
“……在我眼中,他们的命,只值十两。”所以当他每杀一人,便只从楼主莫继天手中取走十两,从不多拿。
不是他无欲无求,而是他觉得死在他剑下的人命,只值这个钱。
他的剑,也只值这个钱。
疏云沉默了下,脸庞缓锾露出讽刺一笑:“好贱的命。”唰!手腕一转,厉无痕腿上一小片烂肉已经被他动作无比利落地迅速割下。
“唔……”一滴冷汗缓缓顺着他的挺直鼻尖淌下,染湿了他的胸襟,厉无痕闷哼一声,咬牙强笑道:“……总比死得一文不值来的好。”
“呵,说的也是。”疏云拿着刀子,抬头朝他微微一笑,那抹笑容笑得太过自然,几乎要令人忽略一颗颗冷汗正不断缓缓冒出他的额头。
两个人都很痛,一个是身痛,一个是心痛。
“那么,委托者买凶杀人的钱,除了你只取走十两以外,其余的全落入生死楼的楼主手中啰?”闲聊间,锋利的刀尖又将他大腿伤处一片片烂肉削了下来,每一刀,都像是在厉无痕的心头挖出一个血洞似的,痛得他指尖微微颤抖,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嗯。”
“原来你喜欢做赔本生意……好了!”
大功告成!接下来只要敷上伤药即可!疏云欣喜地收起刀子,伸手抹去额头上的冷汗,抬起头,一双带笑的清澈眸子与他对视。
也许是太过融洽的气氛使然,也可能是太久没见到有人脸庞挂着一抹人畜无害的笑容朝自己绽放,不自觉地,厉无痕终于卸下层层心防。
“……其实我并不喜欢杀人。”低语。
“是吗?”
疏云抬头望着他,一双清朗眸子注视着他的目光显得更加柔和、迷人。
厉无痕低着头,沉声继续道:“但,做杀手却是我的宿命。”
血,是腥臭,是温热,甚至可以形容为艳丽。
与他出自同行的杀手们,几乎个个都爱上了见到人体一瞬间喷出鲜血来的瑰丽景象,但他,却是他们之中的唯一例外。
他不喜欢、甚至打从心底厌恶起血的味道,然而他却别无选择。打从他一出生便被楼主莫继天捡去训练成一名冷血杀手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失去选择的权利。直到生命终了为止,他一双手掌注定将沾满了无数洗不清、更摆脱不掉的血腥与人命。
……当你拿起你的剑,就不要妄想不杀!
……当你收了买命钱,就不要奢想退还!
……杀!杀!杀!
……这,就是你的命!
……你一生摆脱不掉的宿命!
是的,杀人,就是他的宿命。
容不得他反抗,或是脱逃的宿命。
“……”好悲哀的语气,悲哀得令平常伶牙利嘴的疏云也一时接不上话来。
“所以,今趟我被众人群起千里追杀,也算是应验了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这句话吧……”杀人者人恒杀之,终有那么一天,曾经杀人无数的他,也会死在别人的手上。厉无痕低头看着自己一双因长年练剑而长满硬茧的粗糙手掌,对于生死无常这件事,他已经看得很透彻了。
“……别说了!”疏云低喊。
“嗯?”
“我不会让你死的!”
不是说“你不会死”,而是说“我不会让你死”。
什么?厉无痕难掩一脸诧异地抬头望着他。
这人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吗?仿佛在向自己许下什么一生誓言似的……无法否认,当见到他一脸认真地对自己许下誓言的坚决神情时,厉无痕心底着实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因为……”疏云深吸口气,抬眸回视着他,神情极其复杂,似笑非笑:“……你已经告诉我你的名字了。”打从厉无痕亲口告诉自己他的名字之后,自己这辈子就无法丢下他不管了。
厉无痕闻言一愣。这算什么理由?
“虽然你早就忘了,但这十年来我从没忘记过你。”疏云直盯着他看。
“……”极其暧昧却又不该冒出的话语,令厉无痕顿时哑口无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如今终于晓得你的名字,我今晚恐怕会兴奋得睡不着觉了。”疏云脸上缓缓浮现一抹意思不明的奇怪笑容。
“……”不知怎地,厉无痕突然产生“这人现在莫非是在对我表白?”的可笑错觉,虽然觉得这个假设不太可能,毕竟彼此都是大男人的……可是想归想,一股寒意仍悄悄爬上背脊,令他不禁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无视于厉无痕越来越铁青难看的脸色,疏云接着又笑道:“何况,当年若非你临时变招,我早就瞎了一双眼睛了,现在一报还一报,也是理所当然。”
“别忘了当年是我先挑衅你比试的。”简直莫名其妙!厉无痕冷哼一声,压根儿不想领他的情。
“那又如何?你手下留情是事实。”疏云定定看着他,不为所动,更有些意外兼心喜他居然还记得十年前的事。
厉无痕皱眉看了他一会儿,紧紧抿起冷硬的唇线不再说话,因为,他突然发觉自己无话可说了。
呵,他一定觉得我这人是怪人吧?因为连我也觉得自己这样很怪呢……怪得,无可救药了。疏云自嘲一笑,也不再试图找他闲聊,从怀中拿出一瓶创伤药,拔开木塞,将里头极具疗效的白色药粉细细地敷在他的大腿伤口处,之后,又从自己的衣襬处扯下一块布条,粗略地帮他进行包扎。
“好了,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大功告成,疏云欢喜地伸手抹去额上一大把汗水,坐在他身旁,举起酒葫芦,大口大口饮酒。久别重逢,的确值得大肆庆贺一番。
“……”厉无痕动作艰难地拉上裤头,随即背脊往后一靠,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然而却又对眼前景物视而不见地眼神没有焦距,也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
疏云现在心情很好,虽然自己忙了半天厉无痕却连一声道谢的话也没有,他还是觉得,能及时救了他真好。
一整晚,两人就这么一个面无表情、一个默然饮酒地靠着冰冷坚硬的洞壁,着迷似的睁着眼睛,望着眼前的不住晃动的红色火焰。
直到火光熄灭为止,两人没再交谈一句话。
是夜,“佛笑楼”客栈后院一处隐蔽厢房内——
摆设简单典雅的厢房里头共有五名年轻人,居中坐着的高大汉子,便是此次组织追捕厉无痕行动的首脑之一也是江湖公认的新任武林盟主——段鹏天,只见他眉头紧蹙,脸色严肃铁青。
“为何不等我到?我明明千交代、万吩咐不准你们打草惊蛇!”他怒瞪眼前三名青衫男子。而他身后,另一名蒙着面的神秘男子则是站在窗户旁边,眼带一抹嘲讽地注视眼前情景。
段鹏天怒骂的这三名对象,正是今晚埋伏在客栈屋顶上方打算偷袭厉无痕却反被他成功脱逃的那三名年轻剑客,这三人与段鹏天出自同一门派,算是他的师弟辈。
三人中一个较年轻的一脸不忿地鼓起勇气说话了:“可是,那厮正好有伤在身,要是一个错过,恐怕便难再有如此绝佳机会……”
跟着有人附和道:“不错,以我和两个师弟们连手,本来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可以抓住他的,谁知横变突生,突然出现一个不知名人物帮助他脱逃,所以我们才……”
“有人暗中相助他?”一旁的蒙面人突然插口,语调稍嫌过分高亢,显然是觉得不可思议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