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厉无痕睁开眼眸的同时,迅速下意识地往四周围扫了一圈……那人不在。
呼,暗暗松了口气。
昨夜疏云惊天动地地告白过后,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跌入无比尴尬的境地之中,厉无痕起先异常警戒,深怕他又再度偷袭自己,但他大病初愈,不一会儿便意识模糊,累得昏昏睡去,不醒人事,幸好隔天一早醒来,那名大胆表明喜欢自己的怪异男子已经不在洞穴内了。
生平头一遭有人对自己表示好感,厉无痕简直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趁他不在时,悄悄离去吧……历无痕打定主意,伸手拍拍沾了一身的灰尘草屑,理理有些凌乱的乌黑发丝,整装完毕之后,他伸手拾起一旁的深蓝色包袱背在右肩上,提剑站起身,迈步往洞外走去,却在走了两三步之后,神情一怔,恰巧于洞口遇上他此时此刻不太想面对的人。
毫无心理准备下,疏云也是一愣,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神色,反而眉头微微一蹙的厉无痕神情显得有些许不自然。
“你醒啦?”
疏云似乎将脸庞清洗过了,干干净净、爽朗如昔的灿烂笑容无比炫目耀人,只是,他越是若无其事,厉无痕就越是浑身不自在,不禁下意识移开视线,微点头。
“嗯。”
“你的腿……好点了吗?”视线往下移,语调透露出一丝担忧。
“还好。”厉无痕性格冷硬,又素来沉默寡言惯了,就算对疏云心存一丝感激,却是连一句轻言软语也说不出口,不过他似乎毫不在意,脸上笑容依旧灿若朝阳,风采迷人。
“那太好了,幸好我带的伤药有用。”
不愿与他继续纠缠下去,厉无痕面无表情,拱手绝然道:“疗伤之恩他日定当图报,你我就此别过。”
什么?疏云闻言一惊,连忙挡在他身前,着急低喊:“等等!你要去哪?林子外头也许已被他们团团包围住了!”
厉无痕横臂推开他,冷冷道:“没有路,我就杀出一条来。”
“可是你腿伤未愈……”
“这不碍事。”
“至少多休养几天……”
“不必。”
“你孤身一人寡不敌众……”
“至少下地狱前还能拉十几二十人作陪。”
“……”可恶可恶!这人简直像颗臭水沟里头生了苔的石头般又臭又硬、冥顽不灵!疏云眉头打成死结,气不打一处来。
“告辞。”
“你……我叫你等等!”
唰!
“呃……”疏云愣大明亮眸子,手中抓着一小截疠无痕被自己硬是撕扯下来的黑色衣袖,神情尴尬地看着他。
厉无痕暗叹口气,道:“我不想再与你纠缠。”语毕,迈步便走。
“你什么意思?”疏云握拳低喊。
“嗯?”感觉他低低哑哑的嗓音似乎强行压抑了什么负面情绪,厉无痕不由得诧异地回过头。
“你方才说,你不想再与我纠缠是什么意思?”一字一顿的,仿佛从牙缝中硬挤出来的疑问。
“就字面上的意思。”要不然还能有什么意思?
疏云浓眉一挑,大步走上前,直到鼻尖几乎要触碰到他的才停下,嗓子沙沙哑哑地低喊:“我还是不懂!你说清楚点,是字面上的什么意思?”
或许是托了天生一张皮相俊美无俦之赐,疏云从小到大人见人爱,并且深受幸运之神眷顾,几乎是所有想要的东西,只消多注意一眼,就会莫名其妙地有人自动双手奉上,可他天生少欲少求,加上眼高于顶,除了醇酒、美人及武功秘笈之外,这世间很少有他看得上眼的东西,可偏偏,才消一眼,他便彻底栽在厉无痕手里整整十年,怦然心动难以自持,但这人却冷冷地说,不想再与自己纠缠……
难道,我疏云在你眼中,竟连路边一根野草也比不上吗?拿自己与野草相提并论或许有些可笑,但疏云真的对自己一点自信心也没有了。
或许是被他身上一股霍然的气势吓到了,厉无痕不禁退后了一步。
“这……很显然的,你我并不是同一路人……”这还用得着说吗?疏云浑身上下充满了阳光般的爽朗气息,跟阴沉难测的自己根本是存活在相反世界的人,对厉无痕而言,像疏云这类型的人物!是他最讨厌、也最避之唯恐不及的。
“若是跟你是同路人,就能喜欢你吗?”
“呃……”厉无痕脑筋有些混乱,明明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逻辑,却被疏云幽怨的声调给弄糊涂了。
毫无疑问的,疏云跟他,这辈子绝不可能成为同路人!更何况,两名大男人要如何在一起?怎么想,都是很别扭的事……
“厉无痕,你讨厌我吗?”疏云一双清亮眸子直瞅着他,哑声低问。
“我……”如此直接的问话,差点令厉无痕舌头打结了。
“讨厌吗?”疏云深深望着他,执意要从他口中讨出一个答案来。
讨厌吗?厉无痕看着他,扪心自问。
“我……我不晓得……”要说讨厌,却又好像还没到达到那种程度,所以就是——不晓得。
“不晓得?那就是,其实有一点点喜欢罗?”疏云打蛇随棍上,仍是步步进逼。
“你别得寸进尺。”厉无痕脸色一沉。只觉得整个人被他问得烦躁无比,也从来没这么心神不定过。语毕,霍然转身撇过脸去。
“就此别过。”
“等等!你要去哪?”察觉他去意坚定,疏云不禁皱紧眉头。
去哪?厉无痕眉宇间闪过一抹阴郁,自口中轻吐四字:“天涯海角。”
疏云闻言心头一惊,再度朝他伸长手,只想着要牢牢抓住他,绝对不放了!但这回,厉无痕不再有机会让他抓着衣袖了。
使出独门轻功,凝神脚动心不动,瞬间缩地成寸,轻松闪过挡在身前的疏云,远扬到三尺之外。
“等等!”疏云惊慌低喊。
“莫再跟来。”厉无痕冷冷扔下一句。
纵身,远去。
他船过水无痕,徒留一名被彻底搅乱心湖的可怜人,不住在原地跺脚叹息。
第六章
天子脚下,人来人往。藉由一条各式摊贩沿街叫卖,显得无比繁荣的市场景象,便可窥见金碧王朝国力如日中天的强盛一二。
金碧王朝从第一任君王同时也是前朝誉满天下的军事天才帝释天开朝以来,历经更迭已有二百多年历史,现年已有六十岁高龄的君王帝释天是一名以“厚待贤人、赏罚分明”原则问政的好皇帝,金碧王朝在他的把政之下,原先就不弱的国力更逐渐达到了前所未见的强盛顶峰,间接地,促使素来喜爱骚扰边关、掠夺旅客财物的狼牙一族,似乎也有略为收敛的迹象。
京城一片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百姓过得平安喜乐,街上处处可见由几名男女搭档演出的杂耍余兴节目,这算是个新兴行业,王朝兴盛,贸易繁荣,人人手上有多余的钱财没处花,见路边杂耍团表演得有趣,便抛钱过去。
耍杂技虽然辛苦,可一整天下来算一算竟收入颇丰,因此投入此行业的人越来越多,竞争也越趋激烈,花样更是层出不穷,而百姓们也看得越高兴。
邵飞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京城了,可他还是觉得京城里头每一样东西都有趣极了。
才刚踏人此地,便瞧到路旁一只猴子穿着衣服,戴一顶高帽,学车夫般坐在一辆打造精巧的马车上,手里更拉缰驾着一只小骡子,画面滑稽逗趣至极,看得他不禁哈哈大笑,抚掌同乐。
嗯,也难怪性情素来淡薄的三师兄皇甫命会一直待在京城帮人算命卜卦不愿离去了,要换作是自己,尝过京城市集的热闹滋味之后,恐怕也会舍不得离开了。
“邵飞,看到你精神不错,我也觉得甚是愉快。”
“三师兄?”邵飞一脸惊喜地转身看向来人。意外之至!才刚想起他,便见到他!
皇甫命朝他微微一笑。一身淡蓝朴素的衣衫,五官干净俊雅,加上脸上噙着的一抹人畜无害的迷人笑容,令人一看到他便觉得舒服清爽、如沐春风,乐于与他相处谈天。
“三师兄,咱们委实好久不见了,你近来……”
邵飞凑上前,热情地拉起他的手,谁知,才刚握住,便被皇甫命身旁一名神情冷邪令人心生畏惧的男子动作粗鲁地拍开。
“你干什么?”邵飞一脸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这惹人厌的家伙是谁啊?
一身莹白似雪的锦衣袍子,下摆处还绣着火焰似的滚边金线,款式剪裁虽然简单却仍掩藏不住浑身的贵气逼人……怪了!邵飞微蹙眉头。这人,不像是性子简朴的三师兄会结交的朋友啊……
陌生男子神情不屑地斜睨邵飞一眼,偏头似不解、又似嘲讽地朝皇甫命低问:“你要我放你一天自由,就是想跟这个丑不拉叽的臭小子见面?”
丑不拉叽!?闻言,邵飞差点气得七窍生烟,对这名无礼男子的印象更是差到十八层地狱去了!
皇甫命眉头一蹙,神情首次出现连邵飞都不曾见识过的心浮气燥,一贯温和的语调甚至暗含一抹讥刺道:“帝刑天,莫非你想收回承诺?”
男子似觉有趣地扯唇一笑,“命,我从不毁诺……”
话语顿了顿,皇甫命颊边一绺柔顺青丝倏然被他绕卷入修长手指中,眷恋似的摩挲在冰冷的唇边,动作亲昵,然而从口中缓缓吐露出来的一字一句却是无比阴冷低沉:“只是,我的慷慨毕竟有限,你莫要得寸进尺,忘记了这繁华京城便是你的牢笼,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你擅自离开半步,否则后果自负……听明白了吗?”
似是听若未闻,皇甫命脸上噙着一抹如同往常的迷人笑容,伸手将自己被揪住的头发自他手中扯回,接着一把抓住仍一头雾水的邵飞,往前方转角处一座人声鼎沸的茶楼走去。
命,你千万切莫忘记!否则……帝刑天注视着他离去背影的锐利眼神倏地阴骛下来。
我定要你生生世世后悔莫及!
“三师兄,方才那名讨厌鬼到底是谁啊?嘴巴说什么牢不牢笼的,难不成你被他胁迫留在京城?”
才一踏进菜褛,凳子尚未坐热,邵飞便等不及地劈头猛问。
“他,便是我的‘天劫’。”
皇甫命举杯轻啜一口香茶,半垂眼眸,淡然道。
邵飞吃惊地瞪大眼:“什么?就是那人?”
怪杰天山老人收的第三名弟子皇甫命,没人见过他会武功,却人人皆晓他善于观星卜卦、奇门遁甲之术,且其推盘算命之无比精准令人赞叹不已。
二年前,皇甫命夜半观星,察觉属于他的“天命”及“天劫”同时并存于京城之中。到了隔天清晨,他一一拜别师父与众师兄弟们,收拾好一只简单行囊,云游到了京城之中。
过了一年多之后,皇甫命用飞鸽传了一纸写上“一切安好,莫要寻我”的讯息后,便无缘无故地跟所有的师兄弟们失去了联系。直到最近,大师兄终于按耐不住挂念之情,想确定一下他的安危,便派了整天无所事事的小师弟邵飞到京城去寻他,谁知,像是早算准了似的,邵飞才刚进城,皇甫命便出现于他的面前,简直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天命’呢?‘天命’在哪?”邵飞一脸惊慌。
要命!简直要命!天劫现身,可是会要了皇甫命的一条小命的!若是在天劫发作那一天,皇甫命还没找到他的天命的话,只怕小命立即不保!
“放心,不只‘天劫’,我也找到属于我的‘天命’了……”皇甫命语调仍是淡然,但他白皙的双颊却情不自禁缓缓浮上一抹淡霞,眼波流转,魅惑醉人,令视觉与情感一向无比迟顿的邵飞,也不禁觉得眼前这二年多不见的三师兄似乎……变美了。
“这样啊……那就太好了……”邵飞伸手搔搔后脑勺,吐了吐舌头倒:“呃,三师兄,有句话我很想说,可是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说,但我又实在憋不住……”
“但说无妨,”皇甫命眼眸含笑地看着他。
“就刚刚,我看那个‘天劫’实在不顺眼,看样子就知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坏蛋!而且他又似乎限制了三师兄的行动自由,我想,等我这趟回去后,干脆拜托天下无敌的大师兄出山进京,趁要命的‘天劫’尚未发作的那一天帮你收拾掉吧!这样的话,不就一了百了,皆大欢喜?”邵飞说得眉飞色舞,越说越觉得这方法好得不的了,甚至,已经开始在脑袋中幻想那名惹人厌的男子在大师兄无敌剑下吃鳖的模样了。
闻言,皇甫命举杯饮茶的动作一顿,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直到看得邵飞心底不住发毛了,皇甫命才收回奇怪视线,幽幽-叹道:“若事情,有你口中说得那么容易解决就好了……”人生由命非由他,天劫若是不致命,就不叫天劫了!”
“三师兄……”邵飞还想劝他考虑看看。
皇甫命轻摇首,柔声道:“邵飞,他是我命中注定的劫难,自然该由我自己解决,不宜让大师兄插于介入,就如同三年前我为四师弟推算的命盘一般,他秉性正气凛然却注定要堕入魔道之中受苦受难,那是他十辈子投胎前选择的命,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谁也帮不了他。”
想起命运乖舛的四师兄,邵飞不由得神情一凛,嗓音有些发苦:“三师兄……你又看出什么了吗?”
“嗯。”皇甫命点点头,神情也有丝苦涩无奈,他可轻易地察觉出无数悠悠苍生天命运行的轨迹,但却绝对不能泄漏天机或是插手介入,这种有口说不出的痛苦,实非寻常人所能忍。
“近来我频频心悸、忐忑难安,便顺手替与我较亲近的师兄弟们卜了一些卦,岂知先替二师兄疏云卜出来的卦便是一个奇险无比的凶兆,邵飞你看……”皇南命半垂眼眸,右手衣袖在桌上轻轻一拂,立即拂出一个由几块小碎石排列出来的奇特图像。
邵飞头痛地抓抓头发,看了半天也不解其意,只好不耻下问道:“呃,恕师弟愚昧,三师兄,这上头显现的卦象是……”
“浮云蔽日,船过无痕……”皇甫命沉默半晌,才低声喃喃念出这八个字,跟着抬眸望向他,沉声解释道:“这只卦象可以有两种解法,若卜命,这是遇灾破病之补,但却无致命的危险,顶多受点皮肉苦痛便可安然渡过。坏就坏在,这卦象若是用来卜情爱缘分,乃是决情绝义、恩断情绝之象……邵飞,你替我紧急传话给二师兄,叫他近期内莫要与任何产生好感的人接触,否则,只怕这一跌落,便是万丈深渊,要痛苦一生一世的……”皇南命低喃着“痛苦一生一世”这几个字时的语调,显得又轻又柔,却字字令人心惊胆跳不已。
邵飞闻言一楞,似是突然想到什么,神色怪异,嘴巴不住呢喃:“完了完了……”
“怎么了?”皇甫命微挑眉。
“已经迟了……”邵飞抬起头,神情惨白地看向他,低喃道:“只怕、只怕二师兄早已遇见那人了……”那个众多门派群起围攻歼灭生死楼一役中,唯一一个幸存下来的杀手——厉无痕!
难怪!难怪二师兄一见到他便昏了头似的频频赞美他石头般冷硬的长相为“花容月貌”……原来真不是他眼花!
“是吗?”终究是迟了一步!皇甫命幽幽一叹,将桌上卦象收起,不再说些什么。唉,早知天命难违呵……
“我明白了!我立即上路上帮二师兄!”邵飞豪气万丈地拍桌起身,便要往外走去。
“等等,我也有顺手帮你卜了一只卦象……”皇甫命伸手拉住他。
“什么?”邵飞身子顿时一僵。
“就是……”
“不!我不想听!我不想听!我不想知道我的天命或是天劫之人是谁!”他还想活得自由自在兼长命百岁呀!邵飞宛如惊弓之鸟般,孩子气地用双手捂住耳朵。
“呃……师弟你恐怕误会了……”根本还是个孩子呵!
皇甫命差点笑跌在地,苦苦忍笑道:“我只是想说,卦象显示你最近心浮气燥,恐怕会因一时的粗心大意而做错事惹人生气,要你小心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