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许久,茶香弥漫着屋子,恍如当年,拓拔静依旧泡得一手好茶。
陆冰把玩着茶盖,却无意品尝,只恐那乡味转瞬即失,然时间终容不得一丝耽搁,潸潸开口道:“子幽这生不过短短二十三载,与之百年相较,远矣!然上天却不以为然,定要子幽抱憾而去。我这生受尽命运摆布,不怨不语,然此次定我要与天抗衡,不求百岁,只求半载!”
闻言拓拔静凝望对方,陆冰虽业已消瘦,却有一股浑然气势凝聚其间,轻叹一声,疼怜道:“即有机会可得百岁,子幽何以只要半载?”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子幽的心,难道王爷还不知。此番求救实则无奈,若有第二回,子幽断不肯再许!”陆冰举目四周,不愿将目光投于对方,悠然继续道,“王爷真心待子幽,子幽却无以回报,令王爷痛苦一回已是无奈,若是一生,子幽真当不忍!”
拓拔静上前揽人入怀,心喜对方心中竟有他一席之地:“若本王无悔,子幽可愿一生相陪?”低眉沉视,万千情意流转其间。
“何苦呢!”静谧凝集四周,亦显得那声长叹,无奈之极,“王爷是聪明人,何以如此执迷?事成之后,万事归于平静,轩辕越会放过子幽?”抚手自己的项间,陆冰苦笑道,“中御能够真正安宁,可是要子幽这颗人头啊!”
拓拔静抓住那只抚动的手,紧紧握住贴在心间,不忍心再见对方平淡的说着那惊心动魄的事情。只因知晓结果,才冒险与他人合谋,他日若真换得中御改朝换代,定不会将你留在那艰险凶恶之地。
说半天竟还未说道正题,陆冰不经摇头,含笑将藏于怀中的东西取出,交于拓拔静。见对方迟疑,便道:“虽求师兄帮我暂时缓解销魂之毒,可子幽毕竟出生风尘,对情爱挑逗有相当的自制。中销魂者,要活下来其实也不难,只要你肯在房事之时,将欲望泄出。然子幽不甘心被人摆布,任人如何挑逗,决不肯外泄。久而久之,毒素必郁积体内,使得销魂时时发作。今日与师兄……子幽并不知是否真的能放开心怀,倘若真的不行,望师兄按照这东西上所写的行事,可保西戎繁盛,天下太平!”
闻对方话语,竟是在交代遗言,拓拔静顿时无语凝咽。要眼睁睁的看着夜深花睡去,那寻芳人的心碎竟与何人说?然事已至此,只销将伊人紧搂。
“此药乃特意配制,可将销魂之毒聚于下身,劳烦师兄为我熬制!昨夜未尝歇息,若想晚上能成事,这番体力还是要的!”陆冰执手拂过对方紧皱的双眉,展颜道,“师兄大可放心,子幽想做的就决不放弃。方才那番话,不过是为了放万一,这半载,子幽还是想要的!”
一席无话,拓拔静只将那人轻轻抱起,心叹如此身躯竟不剩多少份量。缓缓将陆冰置于软褥间,除去他衣物,却没想那躯体竟冰冷异常,遂将自己的也一并除去,两人共枕其间。
难得的温暖唤起沉沉睡意,陆冰竟不由靠与对方怀中,含笑睡去。只余拓拔静凝眉沉思,忧尽世间无限事,无人知晓身何处……
第二章
茜纱帐下,红尘迤俪……
陆冰虽在红尘中长大,然若是一般的纨绔子弟,嬉笑怒骂皆为外像,心则不为所动。但此时所对之人却是自己极为尊重的,若再以寻常之态待之,心实为不忍。故而只得含羞沉默着。
美人含羞,风情万种,若是似陆冰那样,极具江南灵秀之气的佳人,这风情怕寻遍天下也难求吧!拓拔静卧在床头,见此情景竟一时无法动手。
陆冰见拓拔静迟迟未有反应,心中大为疑惑,却又难以启口,只好将目光移向床外。红烛高照,鲛泪涟涟,心道:古人口中的“烛泪”怕就是此番光景吧!
正在忧伤时,听得对方道:“如此出神,所谓何事!”于是陆冰低头轻吟:“蜡矩成灰泪始干!”
只闻得拓拔静一丝轻笑道:“子幽!怕是想到洞房花烛夜吧!红烛滟滟,佳人俏俏,春宵一刻可是值千金呢!”说罢,拓拔静笑挠着对方,陆冰怕痒,低笑着躲闪不已,惹得拓拔静更不肯松手,一个翻身就将对方按在身下。
经这一番折腾,陆冰的身子竟也不似先前僵硬。想起自己方才的放纵,后悔,害羞,恼怒一股闹儿涌上来,脸上顿时奇热无比。
倒是拓拔静见此情景愈发放纵,俯身笑道:“世人见过陆相金銮殿上,挥斥方酋;铁马沙场,运筹帷幄。本王更见过陆相心为知己,肝胆相照;仗义天下,侠骨……柔情!”
这“柔情”二字听在陆冰心中更是引来一片绮丽,又见对方笑意溶溶,不由假意怒道:“本以为王爷乃正人君子,却原来也如市井无赖一般!”
拓拔静闻言大笑道:“不是本王难以自制,实乃子幽太无自知,此等风景,怕就是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难以把持啊!”
“你……”陆冰话语未出,早已纠缠于双唇之间,不似女子那娇弱轻柔的滋味,这般清醇甘冽,似水如冰,若阳春绵绵的细雨,夏日清晨的甘露,初秋习习的凉风,隆冬正午的暖日。真可谓天上难寻,地间少有,此等滋味竟让拓拔静久久不愿离去,然恐陆冰的身子吃不消,只得意犹未尽的放开。藕虽断,丝亦连……
然而陆冰毕竟体虚,这番亲昵使得他喘息涟涟,慌得拓拔静赶忙为其疏导气息。可触手的细腻又使得他不由将手伸入衣襟之内,多年的病弱将原本坚韧的肌肤化为柔软,捏挪在手竟另有一番风韵,更不由自主得将衣襟一并褪去。
香体雪肤,色若明珠,柔若初雪,凝若脂膏,滑若丝缎,已无少年的羞涩,却经岁月的雕琢更为精细。拓拔静微颤着手抚上那身躯,却引来佳人低低的呻吟,含笑凝视,红晕早已浮上那人的脸颊。拓拔静更觉得一身欲望呼之欲出,乃将陆冰揽在怀里,尽情挑逗……
红尘虽绮丽,在陆冰心底却是另一番光景。对方丝丝的挑逗却使慌乱涌上心头,身在红尘却不为红尘所染,醉卧烟云却笑看人世百态,此乃这十多年唯一的自尊。然此时却要一并抛弃,为何?为何?
上苍啊!你夺走了我的一切,家族,亲人,母爱,爱人,朋友……任我在红尘里打滚,受尽人世折磨。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小小的自尊,你真的要我守着那无人知晓的自尊,再自欺欺人下去吗?
清泪划落陆冰眼角,融入那如黛的发丝间,无声无息,然眼中无尽的痛楚却再也掩不住,低声啜泣着,无助摇头着,不要,不想,不肯,丢弃这份自尊。
“幽……”轻轻的为陆冰擦拭着泪水,却不知那泪如泉涌般难以抑制,只得将其揽在怀中,低低的劝慰着。不想逼迫他,然若不用此法,眼前这生命不出三日,便将消逝,实则无奈啊,“幽!撑着!只要你撑过去,就活得下来!”
“我……我做不到……”陆冰破涕痛哭着,双手无助得抓着对方,“我以为……我以为我可以……我可以做到……可我真的做不到,我……我爱翔雷,风尘那么多年的自尊,我只愿意为他放下……”
“我以为……我没有爱上他,我只是因为他对我的关心,对我的尊重而想报答他。可……我终于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编出来骗自己的,我根本就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他……”
“你知道吗?”双手被陆冰死死的拽着,痛苦中夹杂着颤抖,迟迟未有言语。拓拔静知道一定有什么不愿说出口的话亘在陆冰心头,于是静静得等陆冰继续说下去,“那天……你送我回中御,那么多年,我只匆匆的见过翔雷一面,我心底好期待,能见到他。即使他不会原谅我所做的一切,可能见到他就……够了……”
“可你知道我见到了什么?”陆冰的两眼茫然的看着远方,泪水伴随着苦笑,“我看到……看到他和一个叫柳御的人在一起,很亲密,很和谐,相互间的眼神里传递着爱。我愣住了,也忍住了,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们,可是我知道我当时是多么妒忌他们,我甚至……”
回首狠命的摇着拓拔静,陆冰狂吼着,“我甚至想一剑杀了柳御……我从来想过我会妒忌到这种程度,可当时我真的是这样想的,我在京城受尽轩辕越的凌辱,他却在消受美人恩……”
“后来,他向我来询问行军计划,那种惺惺相惜,真的让我觉得回到了从前。那时我想,销魂算得了什么,轩辕越又算得了什么,只要翔雷能平平安安的,一切……都值得!”
泪水无声的流着,陆冰却欣慰的笑着,“我也曾静下心来想过,既然当初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既然我不后悔这样选择,那我也不能怪翔雷,毕竟他不知道真相。况且等我死了之后,有人能爱着他,慰绩他,抚平他的伤口,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那一回军中的比武,那么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竟然为了柳御,弃中御将士与不顾,一意孤行。他可知道,那一回是我最后一次能真正站在台上与人比试,十多年苦心练就的内家功夫,在那一仗已经烟消云散了。若放弃那个机会,我再也力气了,但我能做什么呢?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柳御杀了吗?不可能啊……我只能求他,求他发兵……他却当众对我发怒,还竟然不相信我……”说到这,陆冰无声的笑着,可那笑比哭还要让人心酸。
“为了不让翔雷在前线分心,我拼了命把柳御救回来!忍着销魂,将所有药都给了他,上天山采药,差点掉下万丈悬崖。可……可他一回来还是向我咆哮……今日,我在生死边缘徘徊着,为了短短的半年苦苦抉择着,他又在干什么?”
一声叹息,无限悲凉,漠然抬首,陆冰迷茫道,“思悠悠,恨悠悠,恨到何时方始休?傻吗?世间万千丑态,我尽能识破。蠢吗?朝廷风云变换,任我逍遥。笑少紫为孤鸿付出一切,然今天我更甚。少紫尚与爱侣携手天涯,我呢?一片孤坟,三尺黄土,无人知晓!可……若再来一次,我依旧无悔!”
沉默,口早已不能言语,轻搂那人,任他低眉哭泣。然而这番拖延下去,着实不是办法,只得硬下心来道:“子幽若想事成,这节骨眼上可万万不能退却!”
陆冰迟疑点头道:“子幽明白,方才一时无法自控,故而差点误事。用一生尊严换这半载春秋,实乃不值,然若对方是你,子幽也换得情愿。师兄一番真情,此生定无以回报,就用这一夜还吧!”说罢,吻上对方。
一夜迤俪无尽,柔情无限,却得一场好梦,缠绵悱恻……
梦里江南,斜辉依依影悠悠;西泠翠竹,碧风阵阵叶潇潇。独自漫步,却闻得他人呼唤,蓦然回首,那人正依竹吹箫,音色呜呜,似述无尽情意。
陆冰含笑飞身上前,唤道:“师兄!”却在那人应声抬头的那一刻愣住了,翔雷……心不由苦笑,此人怎会出现在西泠竹海,于是轻道一声打扰,转身离去!
“幽……你真要如此丢下我?”陆冰的身形顿时钝住,迟疑着回头,却见的那人含情脉脉,一行清泪划落,陆冰幽幽唤道,“王爷……”
揽人入怀,徉装生气道:“不是要你唤我为‘雷’?幽怎么这般生分?”闻梦中之声,陆冰的泪水竟难以凝咽。
触及许久未有的温暖,任自己沉醉其中,是梦又如何,这番甜蜜荡漾心尖,低头絮絮道:“雷!不要怪我,这么做也实属无奈,轩辕越何等狼子野心,何等残忍手段,正气若你,难以抵挡!我只好委身于他,欺骗于你,保得众人平安!”
“然时值今日,我恐无能为力,只好铤而走险,换得半载春秋。见少紫,孤鸿,琴心,南宫,皆能携手天涯,共渡余生,实乃欣慰;无法与子偕老,实乃遗憾。然则世间万物终难两全,我亦无语。见君与柳御情意相投,挂念之心方可放下,愿君代我踏遍千山万水,游遍名川大海,以了我一生遗憾!”
言罢不语,乃含笑沉沉睡于那人怀中……
一晌无语,却在天明前悄声离去,未及中门,见一人从侧门踱出道:“听闻真言,王爷可否愿意起兵?”
乃道:“王爷与丞相演如此一场感人至胜的戏,本王若再不出兵,可就辜负美意了!不过,王爷可要清楚,本王不是为了这场戏而出兵,实乃轩辕越欺人太胜,不得已而为之!”
闻言,长叹一声:“此等真切亦被你视若无物,本王无话可说,事成之后本王定不会再将他流于那是非之地。”
言罢霍然转身,不理会身后之人,大踏步走进房门……
第三章
最是一朝春满室,萦香环绕动人弦,拓拔静信步上前,佳人正含笑入眠,那份安谧,那份幸福犹挂嘴角。扪胸欣慰,佳人未逝,拓拔静笑将那人抱起,转入屋后。
一池暖水,氤氲绵绵,褪去彼此身上的衣物,共赴那暖香四溢的芙蓉汤间。
陆冰显然经历了一夜劳顿,微微睁眼瞧了一下,又沉沉的睡去,倒引得拓拔静笑道:“温香软玉,你自己送上门来,本王可不客气了!”说罢,手执鲛帕,细细的为陆冰擦拭起来。
陆冰纤细消瘦的身躯上,并未留下多少欢爱的痕迹,想必那人也相当爱惜吧!拓拔静轻轻抹去陆冰腿间的污秽,却又忍不住在那里多徘徊了一会。
陆冰指甲上的黑色已褪去,摩挲着那葱玉似的软指,拓拔静又不由将其含在嘴间。
胸口感受着那人层层的呼吸,撩拨着心中的欲望,拓拔静探手抚摩着,无奈道:“你这番无所顾及,睡意浓浓,却不知我忍得辛苦!”
共卧锦褥间,因一宿未睡,阵阵睡意早已向拓拔静袭来,俯看怀中人,那精妙绝伦的计划着实让他折服,真失去了此等佳人,未尝不是世间的遗憾!
轻吻双唇,却恐惊醒梦中人,只得浅尝则止,拓拔静知道这之后,又不知有多少磨难等待着那人,这难得的静谧就让他好好享受吧!于是合目含笑睡去,直到一觉醒来,那人已不见踪影!
时值十月,几近隆冬,世间已迎来一年中最难熬的季节,西戎的寒冷愈加厉害。中御统帅裕溪王爷乃命三军进入庭州城整顿,以便平安回京,一时间军营中车马潺动,士兵纷纷向城内进发。只有陆冰的帐篷异常平静。
回军营已三天,毒虽未全解,却得暂时缓和,身体舒畅,神清气爽,竟是这四年来过得最舒服的日子。翔雷以陆相操劳多日,需些许歇息为名,不让他插手此次调度,陆冰也未言语,乐得在帐中逍遥。每日以教福宁下棋为乐,倒是福宁隐隐觉得有点不祥。
“福宁,棋之道,讲究的是全神贯注,像你这般三心二意,可得不到棋之精髓!”在福宁第十次探头望向帐外时,陆冰含笑提醒着。
却听得福宁喃喃道:“天天下棋,大人就真没事干,看往日一天都不见你回帐的!”陆冰遂笑道:“我这是修身养性,劳逸结合!”
“怕是养精蓄锐,韬光养晦吧!”福宁原本的意思并非这样,只是脑中突然冒出这两个词,不由说了出来,倒引得陆冰一阵轻笑,执子放于棋盘道:“未来好比这盘棋,虽只有黑白两色,却变幻莫测,杀机重重!若想立于不败之地,必得高瞻远目,总揽全局。
“这么说,外面在干些什么,大人心里都清楚!”闻言,福宁不由大松口气,陆冰却笑而不语,只招呼对方继续下棋。
何奈福宁的棋艺实在是差,不多时这盘上就只留白子,陆冰微愣,这白子异常耀眼的刺激着他,前几日一直就想不通的事,豁然开朗。
起身走到案前,飞速写下两封信交给福宁,嘱咐道:“你即刻带领大内侍卫离开西戎,到京城不需去见暄武帝,只将此信交给翔王府云王爷。然后飞马去扬州,将另一封信交与城西醉红尘的名妓兰茗!”
“那大人呢?”细细的收好信,福宁却迟迟不愿离去,这一走留陆冰一人在此,实在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