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笔轻置于台上,把信封上封口,应劭大叹一口气。
终于写完了!
人竟已是疲累不堪,他和衣上床,头一沾枕便沉于梦乡。
那般翩翩人儿,昨晚动情之时,竟是如此的这般——
魅惑……
梦中突地闪过这样的一句话,床上的人突地坐起,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好久。
许久,方沉沉叹一声,“李斐,你害人不浅啊……”
缓缓下床,动作极其缓慢地走到窗前,把窗子尽数打开,冷风灌进来,头上身上的热汗一下子变得冰凉,应劭对着窗外冷月,长吁一口气。
*** *** ***
红尘一骑。
只得一日,信便抵达目的地。
国事?家事?天下大事?
千里马奔得口角流涎。却只为他应大将军一些牢骚话语。
夜。京师。裕王府。
一双修长的手展开信笺,小指优雅地按在信的右下方之处,巧妙地按住那易折之处,食指轻指过略嫌粗糙的信纸,将信展平。一张与应劭有相似面孔的男人唇角带笑,黑眸浏览着信纸上的内容。
“大哥:
近日可好。
最近小弟在汾州一切安好。
太子安好。请回禀皇上。目前尚不想回京。此事正合我意,如此,我便可名正言顺地住在李斐家中。李斐似是极不耐烦,但每日得以见他,我便觉心中宽慰。人生得一知已足已,小弟亦知知已难求,李斐似有心结,但小弟愿为他解心结之人,到时把酒共欢。”
应非笑唇角笑意微深。
“小弟确是诚心想与他成为知交。想小弟一生戎马,竟难得一知交可以谈心中话,可是李斐性情——哎,不说也罢。总觉得他心结甚重。可是又生生地令我放手不下。我一直心下认为自己对李斐只抱这种感情,敬之爱之,没有丝毫淫秽狎念。大哥可是如此之想?”
应非笑微微摇头。左手持信纸,右手轻敲桌面。
“可是近日,我却颇觉尴尬。太子似乎对李斐——咳,不说也罢。反正古来君王都会有些怪癖,小太子有这种嗜好我并非不能接受,只愿他日他登基之后能以江山社稷为重,造福百姓,成为一代名君即可。我对于这种事情——哎,哎,不提不提了。可是,大哥,我千不该万不该,昨日晚上夜风太紧,我一时担忧李斐一介柔弱文人,去到他房内看望,却见房内空无一人,一时心急,出外找他。哎,大哥,我是一时情急啊,现在想来,真是——
哎,千不该万不该,那日不该出门啊。倘若我就此安于室中,恬然度此一晚,便会何事也没有。可是——
哎,大哥,我知此事极难启齿。这等事情,似乎也不该跟大哥你说。可是除大哥之外,我实无他人可分享心中焦虑。
大哥啊,李斐他似乎也是——
咳,就是略有些如太子那种癖好啊……
昨日他一时酒醉,恐是把我误作他人,唤为“墨樵”,亦或是“莫憔?”。此名一闻便知非女子。而昨日他……哎,小弟实是写不下去,但心头之语,又不吐不快。昨日之事,累我至今日尚还惊魂甫定,晨起观镜中自己,脸色惨白,中午去见他,他竟然浑然不记酒后之事,哎,哎,哎,此等难以启齿之事,我又如何能跟他说得。
呃……昨日之事尚未说清。听闻李斐唤他人之名时,我心下便觉有异,再看他清瘦凄苦之相,心中怜惜,想扶他回房。大哥,我说过当夜夜风紧,是颇有些凉意的,但是他竟是只着一件单衣,哎,着实可说是衣冠不整,虽说他这样子实为——”
信纸上出现两团墨圆,看样子是写完后急急涂掉,毁尸灭迹,涂得原字一点笔划都看不出。应非笑唇边一丝笑意。
“怎生得罗嗦至此。”应非笑微微摇头。叹一声,微笑着继续看下去。
“哎,话题扯远了。且不细说他昨日情状,只是当时我看他醉态,心中委实不忍,想如此一翩翩人儿,竟得如此憔悴,心中暗恨他口中唤的人。竟不知何人能使得他如此狼狈憔悴。尚若是为他知已,若有什么不测,恐怕是他亦会为知已死之人。如此人儿,实在是——
哎哎哎,又说偏远了。大哥不会嫌我思绪混乱吧。也罢也罢,我承认了,经昨夜之事,我至今仍是情思动荡,不不不,当是心绪不稳。大哥莫笑,昨日,李斐他,他,哎,他——
他酒后乱性,竟把我当成他口中唤着的人,差点就把我——”
应非笑哑然失笑。笔尖小蘸墨汁,提笔回信,“……若确实感到心乱的话,回京几日亦可。自你收兵回乡后,北疆邙山由御王爷暂守,闻得他十几封飞书叫苦,所幸蛮夷未多闹事,怕长此以往还是令人忧心。御王爷之事,给他小小惩戒即可……”写到此处,唇角带笑。
都回来吧。
尾声
汾县。
阮文帝临嘉七年十月,上曰:朕三太子为表扬忠孝,削除奸佞起见,游历江南,一月有余,今因身恙,当速速回宫。钦此!
太子“啊——”的一声,张大了嘴瞪着眼道,“父皇这么早就要我回去了?”
钦差大臣参拜太子后笑道,“回禀太子殿下,圣上是爱子心切,思念成疾,急盼太子殿下早日回宫呢。”
我心下窃喜。
“要本宫一个人回去?”太子一下子不快起来,“那李大人呢?我不要回去!我要这儿!回去禀告父皇,就说本宫身体还不适,要在此处养病!”
“太子殿下莫急。”钦差笑道,“这儿还有一封圣旨,是李大人的。”
太子安静下来,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注视着我。
我心里一惊,有不祥的预感。
又曰:经百官上奏,闻临嘉四年进士李斐居汾县三年,尽悴鞠躬,竭志奉公,治安有道,今民风淳厚,特准李卿暂回京待职,望勿负圣恩,钦此!
“臣李斐谢主龙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跪下参拜,一种不知是什么样的思绪一下子如潮涌来,心头苦涩。
两臂被一双手抬起,我抬起头来,是故人。此次送旨到此授任钦差之职的管公公是几年前熟人,私交不错。但见他一脸真诚的笑意,贺道,“李大人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明月了,圣上终究不是昏庸之人,老奴早就知道,依李大人之才,是不可能埋没在汾县这一弹丸之地的。恭喜李大人高升了!”
我心头苦涩,脸上强打起笑来,“哪里哪里,他日管公公若是用得着在下的时候,吩咐一声便是。”
接过旨来,往堂上桌子一搁,吩咐小福领管公公下去休息,好生照料,一个人坐在桌旁。太子笑嘻嘻地走过来,刚想说话,大概是看见我脸色不好,愣愣地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儿,也挨着我身边坐下。
我没说话。
太子瞅了瞅我,许久,我的衣袖似被拉动,我偏过脸,“太子殿下有何吩咐,下官立刻差人去办。”
太子的脸立时拉得长长的。“李斐,你——”
我站起来,“下官去吩咐下人收拾行装,明日即路,务使太子殿下安然回宫。请太子殿下放心。”
“李斐,你!”太子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咬了咬唇,放柔了语调,“李斐,我知道你不喜欢京师。没关系的,我不会让父皇欺负你的,我会常常让你见到你师傅的。”毕竟是年轻,虽然是强捺下心中不快,
虽然语调是柔和的,但是脸上还是有怒意了。
我笑了,“下官何德何能,竟得太子殿下垂青,沦为太子殿下禁脔。”
“李斐,你!”太子倏地站起来,“你到底要本宫怎么样?!本宫对你不好吗?你就以这种态度对待本宫?”
我苦笑,“下官不敢!”
“不敢!哼,好一个不敢!”太子在堂上走来走去,气得袖子挥来挥去,“你有什么不敢的!你根本就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你根本就是给本宫脸色看!哼,本宫长到这么大,哪个有像你那样子对我!如果哪个敢这样子对本宫无礼,敢这样子的态度对本宫说话,本宫早就把他——”
我安然走出大堂。
“李斐——”身后一声怒喊,我脚下停了下,“太子殿下有何吩咐?”没有回过头。
“你——”身后的声音传来,“你到底要本宫怎么样嘛……你想要什么?你说啊,你一说,本宫立刻派人把它取来。你说一声啊……”
“咔啦——”一声,脚下枯叶被踩碎。我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来,对着堂上的红衣少年。惊骇地看到少年的脸上似有泪水,那泪水足以让人心惊,但比不上此刻我心中的悲凉。
“太子殿下,我想要的,你已经把它毁了。”
静静的,我听得有声音这样子说。
“不!”红衣少年冲过来,“你要什么?你说给我听,只要是你想要的,就算是已经坏了,我也会派人把它修好的!宫里多的是能工巧匠,一定能修好的——”
我闭上眼,摇摇头。
“你要墨樵是不是?你不是喜欢墨樵吗?我要父皇把他还给你——”
少年慌不择言,脸上泪水迷朦,面前的人儿似乎要绝尘而去,“我会跟父皇说的!只要你别不理我,只要你对我笑,只要你一起跟我玩,跟我去东宫,不,不,你要是不喜欢,你也可以就待在这儿,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一只手抵上他的唇瓣,制止了他的话。少年的泪水流到那修长的手指上,他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咸咸涩涩的,是从来都没有尝过的味道,不禁咬住那只手指吮着,哽咽了起来。“李斐,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谁……”
“我第一次有喜欢的人啊……”面前的少年在哭泣,“你知不知道,我来找你的时候,心里有多担心,我跑出来好长时间了,乘了好多船,都没有到你这儿来,我多担心自己找不到你……”
我轻轻地抽出自己被他含在嘴里的手指来。
少年抬起红色的袖子,不停地擦着脸,擦得一脸狼狈,“李斐……我真的很喜欢你啊……你知不知道那天你对我笑一笑的时候,我有多开心,我当时真的很开心,从来没有人能让我这样开心过,可是之后你就没有再对我笑了……就在那天应将军过来想要我回宫之后,你就再也没有对我笑过了……”少年的眼睛擦得跟兔儿眼般红。
“太子殿下想让为臣笑,只需吩咐一声便是,为臣定当竭尽全力——”
“我不要!”太子喝止,呜咽,“我不要你这样子……我不要你这样子地对我笑……我只要你开心地,真心实意地对我笑一笑,就像我刚见到你的时候那样……”
我叹了一口气。
“太子殿下,你知道什么叫天堂吗?”
“知……知道。”太子张开红红的眼瞅了瞅我, “宫里有个蓝眼珠的老头子,跟我说过的,他说天堂里是最美丽的东西,看到了,心里就很开心。我也有……我也有的……”
他又呜咽起来,“你那天,对我那样子笑一笑,我就像是看到了天堂的……”他吸了吸鼻子。
“为臣也有天堂。”我笑着,仰起头来,呼吸着这即将离我而去的空气,“为臣的天堂,就在这儿。”
秋风轻拂,吹过红衣少年脸上的泪。
少年的泪一下子停住,愣愣地站在那儿。
“昨天的时候,他已经快要破了。我一直都在小心地,小心地修补着它……”我深深地吸一口气,那空气中,有着这民间独有的清新的空气,恬静,安祥,混杂着轻微的花香与叶香。
“太子殿下,您今天做了一件很可爱的事情。” 我笑着道,“你给了它轻轻的一击。”
太子咬紧了嘴唇。
“然后,’砰’的一小声,它就这样子破了。”面前的人儿笑了起来,笑得凄惨,笑得苍凉,“尊贵的太子殿下,你能再给我吗?”
少年面色苍白地站着。望着面前的人儿狂笑着,一袭洗得裉色的七宫官服在视线中跌跌撞撞, 面前如秋叶般的人儿失魂落魄地离他而去。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远远之处,有歌吟声传来。远处歌罢狂笑,“明朝散发弄扁舟……”
红衣少年的手紧紧地攥起,声音复呜咽起来,“李斐……李斐……你的扁舟,你的扁舟早就没有了啊……为什么不要我送给你的……为什么……”
眼睛一闭,再一串泪滚落下来。
-----上部完----
附《小小县令大将军》上部内容简介:李斐是某偏远小县的一个小小县令,每天作的事情就是牵着一头老驴,带着一个小书童,喝两口郝大娘的豆腐脑,探望探望县宝——80高龄的胡老爹,然后就是买两朵花,听花魁如花弹弹曲子,但是这种悠闲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不久被一堆闲杂人等打破。闲杂人等为大破蛮族,得胜归朝的应劭大将军,以及闻李斐美名而至的小太子。闲静的生活被搅得乱七八糟,一团浆糊……
(某懒懒虫抄袭小牧为虫子写滴荐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