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尴尬,伸手去抓头发,却只摸到顶上那个肉球状的发瘤。
“大哥,你真好看!”弟弟稀奇道,“一定能做个天下最好看的丫头。”
我愈发尴尬,于是大怒,“宋青,怎么搞的,哪有丫头能顶这种头的!”
宋女官陪笑,“哈哈,往常只替公主梳过头,不知不觉就……抱歉抱歉,”便立刻过来散开了重新搞定。
为奇似乎觉得可惜,嘴里嘟嘟喃喃,一手抄起胭脂同画笔,那头燕王自动自发训练有素马上托起个铜镜,架势倒颇像长工。
接着弟弟开始从上倒下画他的脸,技巧纯属,动作迅速,不愧是记事起就扎进脂粉堆里的老香客。
宋青同燕王讲了会什么,姓燕的点头,脱下华丽的大氅丢过去,罩了捏捏红一头一脸。
我弯腰粘起手黄土,抓匀后,瞅准机会就往捏捏红脸上糊去。
他吓得大叫,“呸!呸!”
我凑过去,捏住他的脸大力摩娑,努力将病态的土黄色铺得更自然一些。
“为望城,老子同你没完没了!”
土匪头子的自尊心显然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无法反抗下只得搬出老话。
我当然一点都不怕,顺势抓牢他的下巴,“老爷,记住自己的身份,如若穿帮,看我不阉了你!”
少年憋红了脸,“妖……妖……妖……男……女!!!”
“你说什么!”我恨不得咬他!
“废物!蠢货!小屁孩!”
“半边瘫!娘底老妖精!”
两人对看对骂,意犹未尽。
正僵持间,那头为奇也已装扮完毕,只见他水水灵灵捋了捋额发,玉颜花貌俏粉头,当场歌舞擅风流,那眉间神态,仿若红衣美人狮子马,一半剽悍,一半芳华。
他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抬脚就去踢燕王,“你看什么看!”
宋青将剩下的衣服包定,为奇接过去,熟门熟路塞到肚子处箍牢,挺了挺腰,还真像五六个月那么回事。
谁想宋青却还不满意,随手捡起两块石头比了比大小,“差不多了,”她说,“夫人同丫头,一人一对,绑在胸口上。”
我颤抖握拳,青筋频起,千钧一发。
为奇瞄了瞄我的脸色,“我看这样就可以了,大冬天的,不用太奢侈!”
“也对!也对!”宋青识像,没再坚持,于是好歹保住了小命。
燕王蹲下,捏捏红青着脸顶住斗篷,鼻中哼气,别向一边,节骨眼上任性道:“老子要自己走!”
我不耐,抬脚去踢他软肋,他惨叫,一个立不稳,扎在燕王背面,轿子便立刻勾住老爷的腿骨,乘机站起。
小弟理了理裙带,挺起肚子,宋青站在他左边扶住他的右手,我站到他右边任他扶住我的左手。
一群人浩浩荡荡,出了树林,直奔通缉最密集之处而行。
…… ……
22
落脚地的名字就叫做鸣金楼,从外边看里边,黑黑的,灰灰的,隐隐绰绰的,居然还挺正气挺威风的模样。
虽然店面有些个凄凉,虽然冷清有些个绵长,却也不时透出股醇酒糯米的清香。
跑堂的老远便高高兴兴欢天喜地奔来伺候前后,他长得倒不错,只是有点瘸,说话也不甚利索,“客客客客客客……啊咳咳咳咳官!”
宋青赶过去寒暄,伸出双指,“方才要了两间房。”
跑堂的立刻便喊进去,“房房房房房房子来了!”
于是掌柜的亲自出来迎接。
因为宋青曾说过,只他不好对付,有些个棘手,于是我警惕,半挡住弟弟。
掌柜的陪着笑脸弯腰哈背走到稍亮处,最先见到的是他那两条俊秀的眉毛,精明全聚在了额角,目力散射,真就如同这雪后晴朗夜里淡淡的月光。
只不过,左边那轮是初一,右边那轮是十五。
我冷哼。
真是双灿烂而又惆怅的好眼神啊!
宋青说:“聂掌柜,我家老爷与夫人到了!”
“欢迎!欢迎!”聂老板满脸生意人的笑容,大小眼一眨一眨的,前后左右看看,嘴里不停数数:“老爷、夫人、俩丫头、一长工,哦哟哦哟,正正好好,不多也不少!”长手向里,“请!”
于是不多不少五个人被让过门槛,围了圈在桌子旁坐定。
结巴跑堂勤快凑上来,“吃……吃……吃吃吃不吃?”
我代表点头。
他喘口气,“吃……吃……吃吃吃啥子?”
为奇一拍桌子站起,精致的面庞与妆容微微有些个狰狞:“要肥肉,鸡的猪的狗的羊的不管,统统上来!”
我咳嗽。
弟弟马上清醒,马上清秀,他以袖掩口,“哎呀呀,当然是咱家老爷喜欢吃。”
宋青吸气,看来努力忍住了不笑。
只见那咱家老爷正蜡黄着脸,眼翻凶色对牢我穷看。
我站起来,勉强压抑嗓音,“夫人怀着孕,多少来点素的,你让厨子琢磨着配!”
“好好好好好好咧!”跑堂想了想,张口便往下叫:“鸡鸡鸡鸡鸡鸡鸡……”
掌柜的马上斜着走过来轻轻拍他的头,“下去写给厨子去。”
于是这才止住了跑堂的那颇有些恐怖意味的吆喝,他长长答应了声,便高高兴兴下去了。
聂老板回头,“哈哈哈哈哈,客官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呀!”
宋青说:“从外边来,到里边去!”
聂老板道:“对罗对罗!外边打仗,乱着呢!这位老爷贵姓?”
宋青干笑,“那是我们家长工来着,老爷在这边!”
“哦哦哦!”大小眼转个方向,“老爷贵姓?”
“我家老爷姓王,一竖戳三横。”我说。
“原来是王老爷!”他朝捏捏红揖一揖,又对我揖一揖,“原来是王夫人!有礼有礼!”
我翻翻白眼,捏捏红莫名其妙喷出口茶。
掌柜的疑惑向着我,“王夫人,这个……您有些面熟啊……”
宋青哗得一跳。
燕王杀气一挑。
我不动声色。
为老二却笑了,“哟!掌柜的,其实有很多男人都对我这么说过。”
聂老板大奇,马上转过去看他,为奇一瞬不瞬凝视着对方,忽而微微侧脸,漾出微笑,眉眼半斜,那弧度,似乎足以要让全天下身心成熟而健全的男女都迷惑不已。
一旁捏捏红也很配合,立刻鼻中哼气,尽量扭着脸,凶凶恶恶道:“哼!”
于是聂老板果然迷惑不已心惊不已地走了开去。
宋青拍了拍胸,“乖乖我底菩萨。”
弟弟得意,压低了嗓音道:“大哥,如何?歌未休里二姑娘的绝活。”
我叹气,二姑娘,谢谢你。
…… ……
没再饿多久,菜便陆续上来。
红的是肉,绿的是酒,花的是弟弟久饥不耐的眼中油。
我心疼万分,赶忙夹了块翅膀递过去,半空中,却正和燕王的翅膀碰在一处。
为奇狠狠瞪他。
长工挺委屈,筷子立刻中途转向,将翅膀丢入宋青的碗里。
那厢里,冻疮捏捏红紧紧攥住筷子,颤颤去夹丸子,丸子掉下桌子被狗衔着跑了,颤颤去夹大肉,大肉滚入甲鱼汤溅起股腥风,颤颤去夹红烧猪脚,酱汁“噗”飙向了我,不偏也不倚。
我大怒,正待发作时,跑堂的堪堪端了水晶虾来,我也就只好笑,“老爷,我替您布菜如何。”一筷子下去,连壳带肉,连葱带蒜,戳起整个甲鱼,全堆在那小孩碗里,“您慢慢吃。”
跑堂的下去,我便啪嗒丢了碗筷,坐下生闷气。
聂老板闻声赶来,“怎么怎么?可是水晶虾不入味?”
为奇连忙赤手进盘挑出大半,“不是不是,我家相公喜欢我喂!”迅速剥了十多只顶到捏捏红碗里。
聂老板摸着鼻子下去。
弟弟偷眼看他走远了,立刻将捏捏红的碗抢过来,分大半的裸体虾到我碗里,“大哥,虾好,你多吃点。”
我低头扒饭,直觉好香。
总之,一餐吃得有惊无险,直到为奇打个好大的饱嗝才算告一段落,不知是否幻觉,我看他肚子又鼓出老多,仿佛意念中的胎儿瞬间成长。
聂老板举着灯头前引路,领我们上楼,随便搭话:“王老爷好像病得不轻啊……”
宋青叹了口气,“进城时听说要捉强盗,一惊一吓间便跌了一跤。”
这理由,还真机智得令不知情的叹息,知情的肠靡。
我脚下微滑,险些绊个踉跄,小弟机灵,马上捂住肚子倾身,化去我的动作,“哎哟!”他说。
燕王顿住,急急回转过来看,伏在他背上的捏捏红纵然老大不乐意,却也只得开口,“你……你咋了?”
为奇直起腰,暗暗扶我一把,“没什么老爷,是孩子踢我。”
聂老板哈哈笑了阵,灯光摇曳。
“这间是一号上房。”他道,“老爷,夫人,请。”
燕王蹲下,为奇搀住捏捏红,宋青上去帮忙。
“旁边邻一间耳房。”聂老板接着道。
我避开灯光,“多谢,就不耽搁掌柜的生意了。”
聂老板笑笑,分出两盏烛火,转身走了。
我听足音渐消,回头看向上房内,弟弟与捏捏红双双扑倒在床上,显然都累得够呛。
环顾一圈后,沉身吩咐,“宋青,帮着铺完被子就过来。”说完径自掉头,捏了素烛走几步进到隔壁耳房。
只等片刻功夫,燕王尾随而来,他走几步立定,看着我。
我坐下,轻轻扣着桌面。
燕王微微一笑,刹那间,猪的表情顿消,又回复成沙场上那头震慑河山的猛虎。
我深思了良久,眼见只飞蛾直扑向火焰深处,滋滋燃烧。
“你知道我是谁?”
燕王低头考虑,“为将军,天朝第一。”
虽然发音僵硬,但大体与正题不离。
我点头,尽量一字一字,“那你知道为奇是谁?”
他笑出声,“令弟。”
我还是点头,“一年前,我攻摩罗时,首次见你。”
他说:“是,舅子。”
“一年前,你可是首次见到为奇?”
他沉默,良久才答,“不是的,舅子。”
我深深吸气,自己果然猜得不错,摩罗一战,天杀地杀,记得我并未让弟弟出现阵前,那敌方大将如何就能单单记住他,进而生出祸端。
看来,因埋得更深,更绵延才对。
燕王又走近,急急表白,“舅子,我喜爱他,真的真的!”
我还来不及冷笑,宋青已站到门口。
我便让她关上门走过来,“宋青,你倒说说看,摩罗内乱,这人由败转胜,靠的是什么?”
宋青毫不犹豫:“先抑后扬,心机狡诈。”
我倒颇赞赏这个答案。
燕王则莫名其妙。
宋青又道:“摩罗国里的亲舅舅造反,他假装沉溺男色,送文送武,表面外强中干,实在精明,最后反噬一口,才定了江山。”